第31節(jié)
“……” 墨熄道:“所有人里,你挑出五個容貌最好的來。” 這種給別人打小分,排名次的事情,李微最喜歡干了,于是很快地點了幾個青樓的美人:“這個、這個……哎,不對,這個沒有旁邊那個好看……” 美滋滋地選來選去,忽聽得羲和君在旁邊問了句:“你注意到你選的人里,沒有一個是那個‘采花賊’帶走的姑娘嗎?” “啊……”李微一愣,隨即睜大眼睛去看,“果然是……” “放著青樓里的花魁不要,那么多容貌上乘的歌女都被梟首,卻獨獨留了這五個?!蹦粗窬砩系男∠?,雙手抱臂,似是在和李微解釋,又似乎是說著說著自己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為了劫色?!?/br> “……” “鄙人孤寂,誠納妻妾,恐也并非他的真心。” 正當這時,羲和府的一個小廝忽然跑過來,急匆匆地:“主上,主上——” “怎么了?!蹦ɑ仡^皺眉道,“又出什么事了?” “您之前讓陰牢里的小李子盯著顧茫的動向,剛剛小李子傳訊過來說,望舒君因為懷疑顧茫和紅顏樓殺人案的兇手有瓜葛,所以、所以……” 墨熄臉色立時變了:“所以什么?” “所以他單獨提審了顧茫,在寒室里,那屋子沒,沒有窗,小李子什么狀況都不知道,又不敢貿(mào)然驚動您,就一直等到望舒君從里面出來……結果就看到……顧茫已經(jīng)……他已經(jīng)……” 狠咽一口唾沫,鼓足勇氣正要說下去。 墨熄卻等不了他把話說完,已經(jīng)甩下玉卷,頭也不回地朝王城陰牢方向奔去。 第26章 我想有個家 陰牢寒室是一間密閉無光的暗室。內(nèi)里不如牛棚大, 墻體卻有尺厚, 上三重門禁, 重華出了什么大案要案, 需得看審十惡不赦的要犯, 都在這里進行。 “舉頭無神明,俯仰無出路, 一幽凄清室,夜半萬鬼哭?!?/br> 寒室那張砭骨的石床上不知曾有多少犯人橫尸慘死,那厚重冰涼的磚石縫里更不知滲進了多少陳年血膏。 “你們都快著些處理,把血給止了, 君上吩咐過, 這個人不能死?!?/br> 昏黑的牢房里, 獄卒正沒好氣地指揮著。他手下的藥修在牢獄中來回奔走,忙著拿靈藥和法器,更有小徒匆忙忙地端著擦拭下來的血污水往外倒。 獄卒直拍額頭嘆道:“天啊,望舒君下手也太狠了吧, 這叫什么事兒啊……” 正忙到焦頭爛額,忽聽得外頭有人喊:“羲和君到——” 獄卒差點兒沒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望舒到,望舒到, 望舒走了羲和到,他們倆是太陽月亮東升西落輪著伙兒地不弄死顧茫不罷休? 本來一個叛徒弄死了就弄死了吧,進了寒室審訊的人又有幾個是能活著出來的?可君上偏偏說了, 這個人就是要留個有氣兒的, 所以倆位貴族老爺是玩爽了, 倒霉收拾的全是他! 一邊腹誹著,臉上卻已端出熱氣騰騰的笑容迎過去,嘴里道:“哎喲,羲和君您來了,您看屬下這忙得不可開交的,有失遠迎,還請羲和君恕罪,不要和屬下一般……” 見識還沒說出口。墨熄就抬手打斷了他,一雙眼睛根本不往他身上看,只往寒室里走。 獄卒忙惶惶然地勸阻道:“羲和君,去不得啊。他現(xiàn)在渾身上下都是傷,人也不清醒,您就算要審他——” “我要見他?!?/br> “可是羲和君……” “我說我要見他?!蹦ㄅ溃奥牪欢畣??!” “……” “讓開!” 獄卒哪兒敢再擋,忙側轉身子給墨熄騰出路來,自己則在后面亦步亦趨地跟過去。 寒室內(nèi)冷極了。 一盞幽藍色的火苗在骷髏燈臺內(nèi)舔舐著,是這里唯一的光源。顧茫躺在石床上,白色的囚衣已經(jīng)染得鮮紅,還有血水滴滴答答地順著引血槽往下淌,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也渙散地大睜著。 墨熄沉默著走到他身邊,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獄卒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解釋:“望舒君懷疑他和紅顏樓命案有關,所以給他用了訴罪水,還試著用攝魂之術從他腦袋里挖出些記憶,但都沒有用?!?/br> 墨熄不吭聲,只看著石床上那具軀體。周圍有幾個藥修在忙著給他處理身上的法咒創(chuàng)口,可顧茫的傷處實在太多,也太深了,竟是一時無法全都止住…… 獄卒苦著臉道:“羲和君,你看我沒騙您吧?他是真的快不行了,就算您想要現(xiàn)在提審他,他肯定是半句話也回答不了您,而且望舒君之前用盡了法子,最后還是怒氣沖沖地走了,想來也是無功而返。您看要不還是改日再……” “你出去。” “……” “出去!” 獄卒苦著臉滾邊兒了,他瞧那一個個藥修被墨熄從寒室里趕出來,鼓足勇氣朝著墨熄的背影喊了一聲:“羲和君,君上要活的,您手下可留點情啊。” 羲和君已經(jīng)反手把三重門都降下了。 獄卒欲哭無淚,吩咐自己徒弟:“……那啥,你去把師父我壓箱底的天香續(xù)命露給拿出來吧,我看等羲和君出來之后,也只有續(xù)命露才能救那小叛徒的狗命了……” 屋子里再沒有別人了,狹小密閉的一方天地,就像民謠中說的“舉頭無神明,俯仰無出路”,尺厚的墻體,把塵世中的一切都隔開了。只剩下顧茫和墨熄。 墨熄走到石床邊,垂睫看向顧茫的臉,幾許沉寂,忽然伸手把人提起。 “顧茫?!?/br> 他唇齒微微啟合著,臉上靜得像死水,可手卻是抖的。 “你給我醒來。” 回應他的只是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 訴罪水和攝魂之術,無論哪一種對于神智的損害都非常大,如果乖乖地招供也就算了,但若是要抵抗,便會覺得五內(nèi)俱焚,肝腸痛斷。多少硬骨頭都能扛過嚴刑毒打,最終卻都被這兩種逼供術給逼瘋了。 而且墨熄知道,燎國為了不讓軍務機密外泄,往往會在將士身上施加一種守秘禁術。 燎國的守秘禁術對上了慕容憐的攝魂術,兩相抗衡,便是加倍的痛苦。 “……”墨熄喉頭攢動,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顧茫被提審后的模樣。 疼。 真疼。 顧茫叛過他,殺過他,滿手鮮血,罪無可赦。 可是…… 也是這個人,曾經(jīng)在金鑾殿前,不要命不要軍銜前途埋沒什么都拋棄了,那樣血性地朝君上怒喝,只為手下的士兵討一個安葬。 也是這個人,曾經(jīng)在篝火邊陪他說話烤rou,笑著想要逗弄沉默不語的他。 也是這個人,曾經(jīng)在他床上喃喃著說過愛他。 那具鮮活的、強悍的、仿佛永遠不會冷卻的戰(zhàn)神之軀。 那個年輕的、燦爛的、仿佛此生都將燃燒的熾烈少年。 竟已只剩下眼前這具傷痕累累的殘墟…… 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識到,他不在帝都整兩年,兩年里,這樣的審訊曾有多少次?兩年里,那么多人都想過要從顧茫嘴里撬出話,得到燎國的秘密,這樣生不如死的酷刑,上不見天下不見地的慟嚎,究竟有過多少回? 理智在疾速地消散,而痛楚愈來愈深刻。 “咱倆會一直在一起的,無論都困難,我都會熬過來?!?/br> “師弟……” 墨熄閉目闔實,忽地再也無法忍受,他咬著牙,驀地將人攬入懷里,手上聚起明光,貼向顧茫的后背,將至純至為霸道的靈力輸?shù)竭@具血跡斑駁的身體里。 他知道這么做不應該,這么做會被人發(fā)現(xiàn),他根本無法解釋為什么自己要眼巴巴地跑過來親自替顧茫療傷。 他更清楚自己應該把顧茫交給牢獄內(nèi)的藥修處理,有君上的諭令,這些人不會讓顧茫有所閃失,慕容憐下的也并非死手。 可是…… 可是他克制不住這種沖動,他的心都像是要被攫出撕裂了,十余載的愛意與恨意,求而不得,放而不下,如此煎熬著他。 好像不抱住眼前這具軀體,不親手把靈力輸給他,自己就會死在這間寒室里。 顧茫身上的那些疤大多是慕容憐的神武抽出來的,愈合得很慢,在替他止血療傷的過程中,墨熄的禁軍衣袍也幾乎全被浸透了,到了后來,顧茫的肢體開始慢慢恢復,他在無意識地痙攣抽搐,血淋淋的手一直在抖。 又過了很久,顧茫開始喃喃地說話。 “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墨熄一直很沉默,一句話也不說,只這樣抱著他。 他不敢太親密,好像太親密了就鑄下了天大的罪孽。但也不愿放手,好像放手了自己的心臟就會至此停歇。 他閉著眼睛,慢慢地把雄渾不斷的靈力往顧茫身體里送。 寒室里除了顧茫無意識地低聲喃語,什么動靜都沒有。到最后,在這一片安靜中,墨熄忽聽得他在囁嚅: “我……想……我想,有,有……個……”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顧茫的聲音愈發(fā)輕了下去,簡直恍若蚊吟,帶著哽咽,顫抖著,哆嗦著。 “家……” 最后一聲輕若飄絮地落下,卻像是雷霆般在墨熄耳中炸開。 墨熄驀地低頭去看顧茫的臉,見顧茫緊緊闔著眼睛,黑長的睫毛遮著眼底的青韻,睫羽是濕潤的,剛剛那句話,顧茫是在夢里哽咽著說出口的。 —— 多年前,他曾在愛欲深濃時親吻著顧茫的手指,懇切地說:“我已經(jīng)被君上敕封了羲和君,以后再也不需要看伯父的臉色了。誰都不能再左右我什么,誰都不能再阻攔我什么。” “我跟你許諾的,以后都會做到。” “你再等等我。” “我是認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