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jié)
可以假裝自己心如止水。 城里下了第二場雪的那天,程新從家博會回來了,跟他一起來了工作室的還有牛姐。 從滬市回來的牛姐頭發(fā)燙了卷兒, 身上穿著一件廓形的黑色羽絨服,跟程新一臉的疲憊相比,牛姐的臉上簡直寫滿了春風得意。 “余笑!” 褚年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就被牛姐一把摁在了工位上。 “你可好好坐著吧, 我們的大功臣!” 褚年又哪里真坐得住, 他仰頭看著牛姐, 心一下子就騰空了。 他不在乎在一個小小工作室里真被人重用, 真的, 就他的本事,只要他想,怎么也能再闖出一片天來。 這些話這些天在他心里至少轉了十萬個彎兒。 也變不成層層的鎖鏈把他那顆砰砰跳沒有著落的心捆在一個地方,讓它老實呆著。 “你不知道……哈哈哈,程新一直想在微信里跟你說,那怎么能行呢?所以我讓他們把消息憋到了現(xiàn)在,你猜,咱們在在家博會上簽了多少單?” 沒等“余笑”回答,牛姐已經(jīng)哈哈哈大笑起來,大聲說: “是你預期計劃的兩倍!咱們出設計!合作方出配裝!咱們的圖紙一口氣賣到了全國!光設計的訂金就收了幾百萬!” 褚年自己都被這個數(shù)字給震到了。 “你別看程新累的要命,我已經(jīng)找了兩個設計室做分包合作,他是回來的火車上還跟人談項目累著了,哈哈哈哈,余笑啊,你可真是太棒了!” “啪!” 牛姐從她的大手袋里掏出了一個厚厚的文件袋甩在了他的面前。 “分成和獎金等小周他們回了省城那邊總部,就打到你工資卡了,這個是咱們說好,合伙人合同!” 居然真的給我么? 低頭看看這個文件夾,再抬起頭看見牛姐無比燦爛的笑容,褚年比剛剛更加震驚了。 幾百萬的訂金,它們背后代表的訂單分成已經(jīng)是個很可觀的數(shù)字了,能把這筆錢拿到手里,對于褚年來說已經(jīng)是意料之外的事了,換個老板估計會因為他的病假把錢扣掉至少一半兒。 至于這份合伙人的合同…… 對于褚年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 在他的眼里牛姐突然就成了個圣人,不,不是圣人……只不過在這個瞬間,褚年突然覺得他有了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沖動。 “可,可我……我不是住院了么?根本沒跟到項目真正開始啊。”褚年結結巴巴,仿佛舌頭都不是自己的了。 牛姐輕輕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住院了是客觀原因,該做的你又沒少做什么,我都說了,你呀懷孕生孩子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孩子累了折騰你,也是正常的事情。你就是個戰(zhàn)士,就算為了更好地戰(zhàn)斗去短暫休養(yǎng)了,總還是要回來沖鋒陷陣的。怎么?你不會以為我說話不算話吧?” 褚年眨了眨眼睛,手指下意識捏住了自己衣袖的一角,哽了一會兒才說:“不是?!?/br> “哎呀,怎么了這是?怎么還掉眼淚了?” 幫著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姑娘擦掉臉上的淚水。 牛姐笑得豪氣干云:“好好養(yǎng)好身子,等你結束了產(chǎn)假,我這邊也就能把手上的單子解決個差不多,到時候咱們再搞一波兒大的!” “嗯!” 褚年微微低下頭,他知道自己應該再說點兒漂亮話,表決心、展士氣,讓人知道他雖然當了合伙人也依舊謙遜低調,會好好做事,讓領導放心。 可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這樣的好,他沒受過。 “怎么又哭了?是不是住院的時候受委屈了?還是身體不舒服啊?哎呀,我天啊,咱們這沖勁兒十足的余笑今天這是怎么了?” 褚年低著頭,在充斥在心里的復雜情緒略微淡去之后,他想起了余笑說過的話: “……我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自以為什么都明白了,卻真的想不到別人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精彩。有時候,反而是我自己看低了的人,又回過頭來教訓了我。” 是,他看輕了牛姐。 也看輕了余笑。 …… 下班之后,因為路上有雪,是牛姐開著程新車把褚年送回家的,懷孕八個月的人可沒人敢給他搞什么慶功宴。 車子停到了樓下,褚年下車,手里還拎著小玉和牛姐給“肚子里的寶寶”買的東西。 走進電梯里,褚年看看電梯門上自己被冷風吹了一下就越發(fā)冷白的小臉兒,挑眉眨眼,得意洋洋。 雖然這臉上還是帶著沒消下去的浮腫。 可是,那個打不垮的褚年可是又回來啦! 回到家,褚年先沒去管鍋里黃大姐做好的飯,而是把東西往沙發(fā)上一扔,就掏出電話打給了余笑。 “我告訴你,我可不是什么都不行的人!別看我懷著八個多月的大肚子!我告訴你余笑!我現(xiàn)在可是工作室的合伙人了!光是項目提成就拿了幾十萬,我自己養(yǎng)孩子的錢足足的!你以為你本事可大了,我告訴你我怎么也不差!” 很好,這段話很有氣勢,就這么說! 電話接通了。 對面?zhèn)鱽硪宦暎骸拔?。今天身體還好么?” 褚年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今天挺好的,沒有心悸,中午吃飯的時候有點反胃,但是沒吐……腿還疼,早上起來手指還是發(fā)麻,然后就還是尿頻,不過也還行,一個小時一次……”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褚年恨不能事無巨細地把自己的生活都交代給余笑。 什么炫耀,什么得意,在這一刻都沒有了。 聽著褚年的孕期不良反應,遠在赭陽的余笑手指在沙發(fā)扶手上敲了敲。 “戚大姐給你找的辦法你試過了么?” “試過了,挺好用的,尤其是心悸喘不上氣來的時候轉著肩膀呼吸,我覺得就沒那么難受了?!?/br> “好用就好。” 余笑只回了這四個字,褚年察覺出她有中斷通話的想法,又連忙說: “對了,我的項目獎金和分成拿到了,獎金六萬,分成三十萬,這個分成只是現(xiàn)在的,等項目尾款結算清楚了,我還有更多呢!牛姐一點也沒扣我的。” “那挺好?!?/br> “還有!我成了工作室的合伙人了。” 褚年以為自己的語氣會很激動,可事實上,他的聲音很平緩,沒有那些浮夸地炫耀和表功,在這一刻,他只是單純地想跟余笑分享一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 “恭喜?!?/br> “嘿嘿嘿?!?/br> 電話對面突然傳來模糊的女聲: “褚經(jīng)理,我們該走了。” 余笑對褚年說:“我這邊有個應酬,先掛了?!?/br> 通話結束。 褚年慢慢抬起頭看著墻上的計分器,還是“99”。 “我想跟她說,我好像更理解她了??墒?,為什么我……” 我越是理解她,就越發(fā)覺得,我一直在失去她呢? 那些他看不見的風景,早就在他無視的歲月里,散了春花,負了秋月,只有凜冽的寒風和酷烈的炙陽——它們都不是曾經(jīng)了。 捂住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褚年慢慢地站了起來,隨著恥骨聯(lián)合部位的韌帶松弛再加上腿部的浮腫和變形,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怎么坐沙發(fā)了,剛剛忘乎所以地坐了下去,現(xiàn)在就要扶著沙發(fā)靠背一點點地站起來。 “嘶。” “寶寶啊,你可得好好的,你爸我想把你媽找回來,就得全靠你了?!?/br> 終于站穩(wěn)的褚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手很輕,聲音也很輕。 入職半年成功升為工作室合伙人,褚年這樣的升職速度也可以說是“業(yè)內神話”了,可事實上,他的生活并沒有什么變化。 依舊每天上班下班處理文件和研究市場推廣方案,依舊是每天上下班出租車接送,依舊是穿著像個球一樣在小區(qū)里慢吞吞地散步。 鐘點工黃大姐每天來幫他做晚飯,周五晚上還會來打掃衛(wèi)生,他吃了飯還得活動活動……雖然他的腿已經(jīng)浮腫得越發(fā)厲害,整個人走路像個別扭的鴨子。 要是天氣好一點兒,隔兩三天,余笑的mama還會來看他,同樣是大包小包地給孩子買的東西。 可褚年的心里從前那種“被照顧”的享受感越發(fā)淡了,他能明確地感覺到,余笑的mama在照顧的不是大著肚子的自己,而是肚子里的孩子。 一切從孩子出發(fā)。 一切為孩子著想。 而他這個承受著孕期痛苦的“準mama”,總是會被說: “不要嬌氣”、“都是這么過來的”、“你以為你不需要,你怎么不想想是孩子在需要呢?”…… 從前在社會新聞上看見說孕婦產(chǎn)婦會抑郁,褚年只覺得是那些女人矯情,現(xiàn)在真輪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他覺得委屈。 忍不了的委屈。 可這個被輕忽的委屈他一說出口,余笑的mama的表情就會冷淡下來。 “你要是覺得我來的不對啊,那我就不來了?!?/br> 被這樣一威脅,褚年就不敢再抱怨了。 委屈就委屈吧,至少有人能來陪陪他。 能聽他說說晚上睡不著,早上起不來,白天不舒服的那些辛苦。 畢竟除了半個月回來看她一次的余笑,也只有這一個人,能聽他抱怨不嫌煩了。 “你加油!等你要出生了,她就回來啦!” 褚年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