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jié)
“只是小東西,我店里進了當(dāng)作贈品回饋客戶的,不能更多了,方大夫您別客氣才是?!敝傧恼f道。 “你mama表現(xiàn)很好。”方征把一疊厚厚的病歷展開,放在仲夏面前。 “她已經(jīng)有一整年沒發(fā)病了,心情保持愉快,體重也有所增加。這是好現(xiàn)象?!?/br> 仲夏從頭翻到尾,方征的話一點兒不夸張。 “太好了。那我mama有希望出院么?” “問題就在這里。”方征為難地說。 “你mama的致病因素,是受了來自外界的過重的刺激。我的治療方案,僅僅是'隔離',你也知道的,我結(jié)合她的潛意識,給她營造了一個虛幻世界,讓她忘記那些令她痛苦的人和事?!?/br> 這是一個綠色健康的方案,偏重于心理開導(dǎo),大大減輕了對藥物的依賴,因為那些藥效果有限,還有很大的副作用。 仲麗琴剛?cè)朐旱臅r候瘋得不像樣,稍不注意就自殘,方征不得不命人將她的手腳鎖住,很凄慘,大小便都只能在床上解決。提出這個治療方案的時候,仲夏和劉華都是贊成的。 理念的植入是緩慢的,但終究,這個虛幻世界建成了,見效了。 方征讓仲麗琴相信,沒有什么牧國平之類的人物,那不過是她讀過的一本結(jié)局很壞的小說。 她有疼愛她的丈夫,叫做劉華,還有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大的是女兒,小的是兒子。兒女們在遠方一所中學(xué)讀書,她自己因為身體不好,不能陪在孩子們身邊照顧。女兒高三,兒子初三,女兒很用功很懂事,兒子學(xué)習(xí)一般,淘氣貪玩,很讓她的丈夫頭疼。 她最疼愛的是可心的女兒,夏夏。夏夏會每隔三個月看望她一次,向她抱怨學(xué)校里繁重的功課。 其實這是仲夏在按照方征的要求配合治療,以便使母親腦海中的世界更穩(wěn)固。 “難點在于,她完全融入了這個虛幻世界。一旦出院,回歸到正常生活中,接觸到那些傷害過她的人,回想起從前的事……我無法保證她不會再次崩潰?!?/br> 方征很苦惱。 “那您看,有解決的辦法么?” “有兩個辦法。一是,讓她住在與過去完全割裂的環(huán)境里。你mama在生活上完全可以自理了,她甚至能為你和你弟弟織毛衣。她和新認識的朋友、鄰居們交往,也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如果你急著想讓她出院,最好找個風(fēng)景宜人,但是偏僻的小地方,懂我意思吧?” 也就是說,要確保仲麗琴一輩子都見不到與牧國平、于珍珠以及國銳集團有關(guān)的東西。仲夏猶豫了,以她目前的能力,還辦不到這點。 “那,第二個辦法呢?” “也就是俗話說的,心病還須心藥醫(yī)。我們慢慢地幫她回憶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開導(dǎo)她,一點點地接受現(xiàn)實。 “等她意識到那些事沒什么大不了,或者說,她發(fā)現(xiàn)她所受的傷害已經(jīng)在心理承受范圍之內(nèi),自然就不再鉆牛角尖了?!?/br> “唉,可我不知道我mama受了什么刺激啊。”仲夏嘆道。 “是的?!狈秸靼巡v收了起來,也嘆息了一聲。 “除非時光能夠倒流,回到事情發(fā)生的當(dāng)天去,詳細了解,你mama都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我們才好對應(yīng)的勸解她。這是癥結(jié)所在。小夏,很抱歉,我的水平還是太有限了?!?/br> “別這么說,沒有您的精心治療,我mama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慘呢?!?/br> 仲夏站了起來,對方征微笑道,“我們?nèi)叶几屑つ?!?/br> “慚愧啊,別夸我了?!狈秸骺戳丝词直?,“我不能再陪你了,有個會診,這就要開始?!?/br> 杏林灣醫(yī)院價格高昂,但服務(wù)也是一流的。醫(yī)生們住在專家樓,條件很好,但是全年無休,高層要求他們,病人但凡有情況,他們必須第一時間出現(xiàn)。 “小夏,你也該去看你mama了。在外頭討生活很辛苦,你自己要多保重啊?!?/br> “我會的,謝謝方大夫?!?/br> …… 仲麗琴見到仲夏,歡喜得直抹淚:“夏夏你怎么瘦了!” “高三嘛,學(xué)習(xí)任務(wù)繁重,能不瘦么?!眲⑷A在一旁笑道。 仲夏從母親懷里抬起頭,眼睛周圍的淚還沒有擦干,哽咽著說:“mama我想你……我不想考大學(xué)了。” “那怎么行。唉,夏夏乖啊,再堅持堅持,累就累這一陣,等你進了大學(xué)就沒這么緊了?!敝冫惽倜畠旱念^發(fā)說。 她已經(jīng)走不出這個虛幻世界了,年復(fù)一年,一直停滯在仲夏的高三時期,從未想過女兒怎么還沒有高考這種問題。 仲夏撒了一會兒嬌,漸漸被母親的鼓勵“說服”,開始講一些生活瑣事。 仲麗琴拿了個蘋果,邊用刨刀削皮,邊含笑地聽著。 劉華打了飯菜回來。一家三口在病房里吃飯,說笑,輕松愉快,和有家屬陪伴的普通病號沒什么區(qū)別。 飯后,仲夏挽著仲麗琴的手臂,在c區(qū)的花園散了一會兒步。散步回來仲麗琴就累了,仲夏服侍母親躺下,又低聲說了一會兒話。 仲麗琴握著女兒的手,慢慢地沉入夢鄉(xiāng)。仲夏輕輕地為母親扯上被單,躡手躡腳出去,從外面關(guān)上了房門。 …… 劉華在小客廳里收拾,打掃衛(wèi)生。有家屬陪住,這些活兒就不必另外花錢請護工做了。除了照顧病人起居、陪著說話解悶兒,還有這些瑣碎的事情。五年如一日的,天天如此,他陪著仲麗琴一起被“禁錮”在這里,毫無怨言。 仲夏從劉華手中接過垃圾桶,柔聲道:“劉叔,我來吧,你歇會兒。” 在母親面前她都叫他爸爸,現(xiàn)在改口則是習(xí)慣。仲夏暗想,其實劉華完全配得上她這聲“爸爸”。 “夏夏,你歇著,剛剛陪你媽走了那么一大圈。冰箱里有剛買的巧克力奶,去拿出來喝,這點兒小活算什么,我不累?!?/br> “哦!” 劉華把垃圾袋子的口扎住,拎出垃圾桶,然后翻出一只干凈的塑料袋套在上面。 仲夏坐在沙發(fā)上喝著巧克力奶,看劉華忙碌。 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為了她的mama,竟然付出了這么多,又這樣持久。多難得的感情,mama當(dāng)年要是嫁給他就好了。 仲夏說起店鋪的紅火業(yè)績,順帶把劉飛狠狠夸了一頓。 劉華聽得眉開眼笑,笑完,嘆道:“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唉,夏夏多虧你照顧他,本來我一直擔(dān)心他不聽你的話?!?/br> “劉叔你別總這么說啊,小飛最聽我的話了,我讓他打狗,他絕對不去攆雞!” 仲夏看看母親沒事了,劉華也高興,猶豫再三,終于說出從昨天開始就在腦子里反復(fù)盤桓的話:“劉叔,我,我有個事兒想問你?!?/br> “嗯?你說。” 仲夏先是把方征大夫提的兩個解決方案告訴劉華。 “……最關(guān)鍵的是,誰也不知道m(xù)ama發(fā)病那天的具體情況,因此,找不到癥結(jié)。劉叔,你也不清楚么?” 劉華低著頭,把剛從外面收進來的、晾曬好的干凈衣服一件件疊起來,動作很慢。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他嘆了口氣。 “小飛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跟外頭拉活兒。你mama被幾個鄰居綁了起來,送去醫(yī)院了,一地都是血。我差點急瘋,把客人丟下,扭頭去了醫(yī)院。到了那兒,就見到那幾個鄰居,你mama她,還在手術(shù)室里…… “有個鄰居說,在你mama發(fā)作之前,他在樓道里見到一個女人,打扮得很洋氣,從樓梯走下來。按照他的描述,我覺得那女人好像是律所的,之前來找過你mama,所以我有印象?!?/br> 劉華說的是他剛收留仲麗琴的時候。牧國平請了離婚律師,在律師的“有力”斡旋下,牧家的財產(chǎn),仲麗琴娘兒倆分文沾不得。那女人是律師的秘書,語氣和律師一樣冷冰冰的,充滿蔑視。 當(dāng)時仲夏還在念書,沒見過這個女人。但這件事情,劉華在仲麗琴發(fā)病后告訴她了。這些話,她聽了無數(shù)遍。 仲夏失望地說:“只有這些么?” “唉,是啊?!?/br> “那……劉叔,那幾天我,我也病倒了。你和小飛輪流照顧我,但我是住校的啊,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我怎么被送回家的了?!敝傧木o緊盯著劉華的臉。 劉華皺眉,撓著花白的頭發(fā)。 “這,我也……也沒多大印象了,好像是你同學(xué)送你回來的,當(dāng)時我也是,在外面拉活兒……”劉華努力地回憶,說得很慢。 “所以,應(yīng)該是我先病倒,我mama后病倒的,對不對?” “唉,實在是記不清了,當(dāng)時夠亂的?!眲⑷A搖搖頭,長嘆。 “那是叔叔最害怕回想的東西。叔叔太沒用了,沒把你和你mama照顧好,讓你吃了那么多苦,你一個小姑娘,我們還要靠你養(yǎng)活……” 劉華眼圈紅了,滿臉凄涼。 仲夏最怕的就是劉華這樣沉痛自責(zé),手忙腳亂地安慰:“您怎么又這么說了!都是我不好,我就是聽了方大夫的話有點急,隨便問一問,您別多心啊?!?/br> 劉華深深地看她一眼,吸了吸鼻子,聲音微齉。 “夏夏,叔叔說的沒錯,你是真的辛苦。小飛大了,你讓他多干點兒,別什么都自己扛著,他畢竟是男孩子?!?/br> “我知道了,劉叔?!?/br> “下次你來,帶他一塊過來吧,這臭小子,我還挺想他的?!?/br> “好的。” 仲夏沒敢提劉飛受傷的事。好在已養(yǎng)得差不多,再過幾個月劉飛該好得沒事人一樣了。 “今年生意太忙,我年前再來,和小飛一起。咱們包餃子,看春晚,一塊兒守歲。” 劉華笑了,滿臉皺紋舒展開來:“好啊!時間要是過得再快點兒就好了?!?/br> 告別了劉華,仲夏背著書包,慢慢地走在療養(yǎng)中心的林蔭道上。 來的時候背包鼓鼓的,裝滿了吃的用的和消閑的小玩意兒,都留在病房了?,F(xiàn)在背包放空了,很輕。但是,她的心情很沉重。 她,早就不是懵懵懂懂的女中學(xué)生了。提起她病倒的事,劉華眼神中的沉痛、憤怒,以及……那抹憐惜,她看到了。 結(jié)合她想起來的,幫段萍打水那天的遇襲,記憶的空白,破碎重復(fù)的夢境片段…… 她拼湊出一個可怕的猜測。 母親崩潰是因為她。她被害的樣子,母親看到了,加上有人刺激…… 那個女人,說仲麗琴“真沒用,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br> 這是劉飛轉(zhuǎn)述的,仲麗琴自戕的時候,不斷重復(fù)的話。 仲夏倚著一株粗壯的梧桐,雙手捂住臉,顫抖起來。 除了這樣,還有別的可能嗎?……于珍珠很清楚,仲麗琴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兒。毀掉仲夏,才能徹底摧毀牧國平這個前妻。 “難道是于珍珠指使小混混綁架了我?……我和mama已經(jīng)被趕出牧家了,她為什么還不滿足?一個人怎么可以壞到這個地步?” 不不,這些還只是猜測。 仲夏定了定神,掏出手機。 在通訊錄里翻了很久,撥通了一個舊號碼。 這是段萍以前的電話。畢業(yè)就沒和大家聯(lián)系了,也不知道人家有沒有換號。 通了,真的是段萍,她認出沖夏的聲音,很興奮。 “我靠靠靠,老娘是不是出現(xiàn)幻聽了!”段萍還像過去那樣,粗獷而粗魯?shù)乇磉_著親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