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仲真換了件短袖襯衫,又拿出眼鏡盒,里面有一副黑框眼鏡。她并不近視,這是平光鏡,很大,戴上能蓋住半張臉,誰也不會看清她的長相。 江海是新城,地理位置優(yōu)越,優(yōu)惠政策多,商機多。決定來江海之前她也考慮到了,京城那些資金雄厚的“舊友”不可能不來此撈金,盡管她經(jīng)營的是小得不能更小的產(chǎn)業(yè),也難免沒有和他們相遇的一刻。她要生存也要安全,該采取的保護措施還是少不了的。 五年過去了,她的相貌變化不少,又剪去一頭長發(fā),加上這副呆氣十足的眼鏡,誰還能認(rèn)出她。 仲夏讓李其留在店里,自己帶了公章與舊合同,走向樓物業(yè)辦事廳。 廳里擠得水泄不通,全是和她一樣來改簽的商戶,個個臉上洋溢著喜悅。 跟那天接到何經(jīng)理勒令搬家的“噩耗”一樣,嘈雜的議論聲充斥了整個大廳。 “哎喲,可真是太好啦,”這是胖胖的馮大哥,“我已經(jīng)見了好幾家中介,差點就付定金了。還好我老婆讓我再等等,哈哈,一等就等到好消息?!?/br> “這次不會有變數(shù)了吧?”另一個商鋪老板問。 “白紙黑字的合同放著,那還能有錯,這是最大的誠意了?!瘪T大哥對鯤鵬投資充滿了好感,“再說只是簽合同,租金不漲,不用咱們補交,三年到期后才說價格的事兒。” “哇,那還真是很有誠意。”好幾個人連聲贊嘆。 仲夏也歡喜。厲明暉拍胸脯保證要“讓大家滿意”,果然不是胡吹。 但是取消娛.樂城規(guī)劃的事她就一點也不知道了。這么大的變動,只有高管有權(quán)限決定,難道是楚燔?一夜之間他能改主意?為什么呢? 就有人把這個疑惑提了出來,七嘴八舌,討論得熱火朝天。 “大家靜一靜?!庇腥藖砭S持秩序了,身穿整潔干練的制服,胸牌印著鯤鵬投資的標(biāo)記。 “請排好隊,一個個來,很快就輪到了。不要擠,越擠越亂,耽誤大家伙兒時間,大叔大媽您說是不是?!?/br> 一口圓熟的京片子令仲夏感到親切。鯤鵬投資是江海市企業(yè),楚氏集團總部在京城,記得楚燔口音里不少京味兒,這么說…… “喲,是夏姐啊?!币恢恍∈职巧现傧牡募绨颍驍嗔怂某了?,“哈哈,我差點沒認(rèn)出來。” 這是馮大哥的女兒馮玉,一個圓臉短發(fā)的小姑娘,今年剛滿十八歲。 仲夏笑看捏捏馮玉的手:“小玉,你來替你爸簽字嗎?” “哪能哪,我又不是老板。我就隨便看看?!瘪T玉鼓了鼓腮幫子出怪相,“我爸讓我學(xué)著點。昨天我還跟我爸說,往后的單子都讓我進貨呢?!?/br> 隊伍前進得快了不少,原來同時開設(shè)了五個窗口,每個窗口后都有兩位鯤鵬的員工處理簽約事宜。 “你不是要報補習(xí)班嗎?”前方乍然空出來,馮玉踉蹌了一下,仲夏忙拽住她。 “我,我不想考大學(xué)了。”馮玉嘟著嘴說。 馮玉今年高考失利,父母一直念叨,要給她請個名師輔導(dǎo),還要托人上好學(xué)校的復(fù)讀班。 “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啊,夏姐你和飛哥他們不都一樣沒念大學(xué)嗎?我爸媽成天夸你們能干,說我啥也不會,是書呆子?!瘪T玉氣鼓鼓的,“那干嘛還讓我復(fù)讀?!?/br> 這時仲夏已經(jīng)排到窗口,她看見了前一位商戶的辦理流程。 新合同落款處,出租方鯤鵬投資已蓋好了公章和人名章,作為承租方,商戶們直接簽字就可以了,非常方便。 馮玉還在抱怨。 “……而且啊,大學(xué)四年就是吃喝玩樂,‘由你玩世界’,教不了啥實用的東西。我一個表姐經(jīng)濟系的,大三了都,跟我說,她天天要啃一堆復(fù)雜的公式模型,研究什么吶,例如天氣變化會導(dǎo)致某個產(chǎn)品價格上漲多少之類的,無聊死了。 我姐說,那些模型要成立,需要很多很多前提條件,一個條件不存在,整個公式都不成立。我的娘,你說這有屁用?我爸媽交那么多學(xué)費就讓我學(xué)這個啊,那我還不如跟你和飛哥一樣,直接開店算了?!?/br> 前面的商戶辦完手續(xù)站起來走了,仲夏坐在空出來的椅子上,把舊合同交給窗口里梳著馬尾辮的女職員。 馮玉的話讓仲夏有些難過。如果不是那場巨變……她和劉飛完全可以繼續(xù)讀書。 馬尾辮女職員審材料的功夫,仲夏轉(zhuǎn)過頭,小聲對馮玉道:“小玉你別這么想。唔,大道理我也不懂啦,但最起碼,現(xiàn)在這個社會,學(xué)歷學(xué)位太重要了,它們不一定證明你的全部能力,卻能證明你對知識的渴求?!?/br> 這種說法馮玉還是第一次聽到,眨巴著眼睛沉思。 梳馬尾辮子的女職員也抬頭看了仲夏一眼。 仲夏認(rèn)真地道:“比爾蓋茨從哈佛退學(xué),去搞創(chuàng)業(yè),三十多年后,還是重返母校,拿到了學(xué)位證書。我看過他在畢業(yè)典禮上的演講,他可是很高興的。所以小玉,有條件的話,別輕易放棄就學(xué)機會,我記得你離分?jǐn)?shù)線差的不多?!?/br> “……嗯?!瘪T玉耷拉著腦袋,像在反思,“夏姐,我再想想。我媽,唉,昨天我還跟我媽鬧來著,唉!” 經(jīng)濟條件允許,哪個做mama的不希望孩子念大學(xué)?仲夏笑了,目光轉(zhuǎn)回窗口。 女職員身邊多了個年輕男人,看起來約莫二十六七歲,相貌清秀,氣質(zhì)冷銳,一身筆挺考究的商務(wù)便裝。不是女員工那樣的制服,他胸口也別著印有鯤鵬投資標(biāo)識的胸牌,一雙湛黑的眸子炯炯有神,正探究地盯著她。 仲夏吃了一驚。有那么一刻,她以為這年輕人是她今天想避開的那個人。他那股強大的冷峻氣勢,讓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楚燔。 “許總?!?nbsp;女職員將自己的椅子朝旁邊拖了拖,年輕男人坐了下來。 女職員把新的合同雙手遞給仲夏,甜甜一笑:“條款稍有變化,請留意哦?!?/br> “好的。”仲夏接過那份文件,扶扶眼鏡,認(rèn)真地看起來。 這女孩就是老板。許遠(yuǎn)看著仲夏想,又看向排隊等候的其他人。 這樣年紀(jì)的店主,并非她一個。燔總走之前要他留意一下,電子城的業(yè)主有沒有二十多歲的姑娘,可除了年紀(jì),其他條件都很模糊。 “很瘦,個子高高的,氣質(zhì)不錯?!边@是楚燔的原話。 仲夏沒有留姓名等關(guān)鍵信息,楚燔自然想不到,那位球技驚艷的summer就是她口中遇到麻煩的朋友。 他只能從她的年紀(jì)和談吐上判斷,她的店主朋友應(yīng)該和她差不多。 他雖然打消了多看她胸部幾眼的荒唐念頭,卻還是對“summer”有了微妙的好奇,所以布置給特助許遠(yuǎn),尋找這位女店主。 個中原委,他沒有告訴許遠(yuǎn)。 許遠(yuǎn)恨不得兩只眼睛裝上x光透視儀,從他踏入大廳的那刻就開始高速運轉(zhuǎn)。 他心里在叫苦。 燔總給的條件太太太不夠了,尤其是“氣質(zhì)好”這種莫名其妙的關(guān)鍵詞,神馬涵義啊。 他和老板的品味偏好又不一樣。他覺得氣質(zhì)好的,沒準(zhǔn)兒燔總眼里壓根就是路人,叫他怎么找嘛。 仲夏看完了合同,暗暗贊嘆。 增加的條款不是承租人的義務(wù),恰恰是出租方的。這才叫合同,雙方權(quán)利義務(wù)基本對等,而此前貿(mào)峻投資和他們簽的合同,相比之下根本就是店大欺客的霸王條款了,鯤鵬投資一定有嚴(yán)謹(jǐn)?shù)姆▌?wù)。 講公平講誠信,才是經(jīng)商正道。鯤鵬投資在不久的將來,必然像它的名字一樣,扶搖直上,翱翔萬里。 “我簽好了。”仲夏用力蓋下公章,把合同塞了回去。 女職員輕輕吹了吹鮮紅的印油,“女士,您看得好細(xì)哦。” 仲夏揚起唇角,清亮的眸光掃過來,女職員忙又笑著說,“正該如此呢。” “對,應(yīng)該的。”許遠(yuǎn)補了一句,把仲夏簽好的兩份合同拿到手里,目光落在她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上,“我們統(tǒng)一拿回法務(wù)部備案和錄入系統(tǒng),兩天后返給您那一份,仲小姐?!?/br> “好的?!敝傧目粗鴥扇嗣媲暗拿疲喊茶?、許遠(yuǎn)。 “謝謝許總。謝謝安小姐?!?/br> “不客氣。仲小姐,請收好名片?!痹S遠(yuǎn)提醒道,“如果還有什么人鬧事,可以直接打我手機?!?/br> 名片紙張厚實,設(shè)計簡潔。安璐是行政部高級秘書。許遠(yuǎn)是鯤鵬投資公司的總裁助理,所以大家叫他許總。 出了大廳,仲夏回頭張望,辦事窗口被尚末簽約的業(yè)主們擋住,看不到那兩個人了。 不知為什么,總覺得許遠(yuǎn)的目光帶著穿透力。他叫她“仲小姐”,她竟有種心虛的感覺,好像她一直賴以躲避其后的黑框眼鏡要融化掉似的。 …… “昨天才來,這么快就回去?” 姚敏聽完楚燔的話,握著盛豆?jié){的長勺,手微微抖了抖。 “嗯?!背芑卮?。他已經(jīng)訂好了機票,吃完早飯就走。 楚棄凡喜歡睡懶覺,美其名曰,中午起來吃brunch。所以,早餐桌邊只有他們?nèi)谌恕?/br> “公司事兒多,很正常?!背^雄嘩啦嘩啦翻報紙,滿不在乎地說,“干事業(yè)就這樣。喂,老婆子,你不會哭吧,大寶都這么大了?!?/br> 姚敏眼圈兒有點紅,被丈夫一招,淚珠子涌了出來,忙用手去抹,哽咽道:“廢話!我的兒子,難得回來一趟,睡了一晚就又走,我能舍得嗎?!?/br> “媽?!背茌p聲喊。 “沒事的沒事的?!币γ魯D出笑容,“媽老了,就喜歡傷感,總想著,全家人天天在一起就好了……你忙你的。我去端蛋羹。” 姚敏快步走出餐廳。楚繼雄沖著她的背影搖頭,“女人,就知道哭天抹淚的?!?/br> 楚燔不接話,大口吃餅。這是姚敏做的雞蛋灌餅,她從許遠(yuǎn)那里打聽到他喜歡吃,就學(xué)著做,這天一大早起來和面,做了高高一摞。 “好吃嗎?”楚繼雄放下報紙喝豆?jié){ 。 “嗯?!背艹酝?,又夾了一只餅。有點兒像他小時候巷子口那家早點鋪子的味道。 “昨天……”楚繼雄笑容略顯不自然,輕咳一聲, “昨天回來那么晚,玩得很開心吧?!?/br> 楚燔點頭。昨天晚上,楚繼雄和牧國平幾個老朋友喝酒打牌,完了又跑去唱歌,唱到一半睡著了,就歇在卡拉0k廳里,這是送他回來的楚家司機說的。姚敏剛才還抱怨丈夫,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倒比楚棄凡還貪玩。 父子三人各玩各的,他們并不知道昨晚楚燔的去向。 “爸,你有什么要吩咐的。”楚燔喝了口豆?jié){。 長子這樣敏銳。楚繼雄嘆了口氣,什么時候棄凡能有哥哥一半天分就好了。 “你牧伯伯對你贊不絕口。昨兒晚上他跟我說,想讓珮雯跟你學(xué)一學(xué)?!?/br> 楚燔抬起眼皮:“你要安排牧小姐來鯤鵬做事?” 不是吧,牧國平自己名下那么多企業(yè)。 “那倒不是。珮雯是想創(chuàng)業(yè),但又害怕像厲明暉那樣栽個大跟頭,看你做得好,就想跟你合作。她說反正都是玩,那就找個高手組隊,哈哈,這丫頭說話真有意思。那你就帶帶她?!?/br> 看樣子楚繼雄是一口答應(yīng)了。楚燔攪了攪匙羹,“也就是說她要入股。多少比例?” “老牧要百分之五十。我替你砍下去了,怎么也得壓在百分之四十九?!背^雄樂呵呵的,把報紙翻到經(jīng)濟信息版面。 楚燔眉峰微斂,那牧珮雯就是副總裁。他在江海已經(jīng)闖出點名聲,牧家如此打算,不光想分一杯羹,估計還為了接下來的聯(lián)姻做鋪墊。 昨天午飯楚繼雄話里話外就有這個意思。 ……想得美。 “知道你可能不大樂意。放心,在鯤鵬,還是你說了算。沒意見的話就安排注資款結(jié)算和跑手續(xù)的事兒吧?!?/br> 楚燔笑了笑,抽過餐巾紙擦凈嘴角,斂去眸中嘲諷,“都聽董事長的?!?/br> 他只是鯤鵬投資的總裁,是最高行政長官而不是股東,股權(quán)方面的決策掌控在身為董事長的楚繼雄手里。何必說得這樣冠冕堂皇,還什么“替你砍價?!?/br> 楚繼雄滿意地點頭,并沒有注意到稱呼的變化。 楚燔用公事公辦的語氣繼續(xù)道:“也好。公司正缺人手,該教牧小姐的,我一樣不會少,一定會充分發(fā)掘她的才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