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佩瑤剛坐定, 楚青水就到了, 手里拿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往桌面上一扔, “這小眼鏡艷福不淺，呶，都在這兒了……”

    楊佩瑤將里面東西倒出來。

    第一張就是在舞廳里, 燈光昏暗，好幾對男女正摟著跳舞，蘇先坤只露出大半張臉，他的手卻是完全出鏡, 正捂在女伴胸口處。

    第二張是同樣地點(diǎn), 蘇先坤坐在卡座上側(cè)頭親吻身旁女伴。

    女伴燙著中波浪, 并非李笑月。

    第三張是白天，武陵公園的松柏林里，蘇先坤將人抵在樹上, 因離得遠(yuǎn), 瞧不太清什么動作，憑直覺就很曖昧。

    再有是七八個年輕女孩的單人照片，有賞花的, 有微笑的，都是擺拍的正面照。

    其余都是從報紙剪下來關(guān)于蘇先坤的花邊新聞和女孩子寫給蘇先坤的信件。

    楚青水解釋，“報紙和老相片是去年托人在北平搞到的，是小眼鏡上大學(xué)時候的事跡，這七八張是最近拍的，時間太緊了，只拍到這些。信件還有單人照片是從小眼鏡房間里偷出來的……他屋子里有很多你的相片，我怕打草驚蛇就沒動?！?/br>
    “我的？”楊佩瑤愕然。

    “對，”楚青水挑眉，“差不多幾十張，滿滿一本相冊還有多余的……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楊佩瑤咬唇，低罵聲：“無恥！”把東西仍舊放回信封，“哥你這幾天再幫我盯著吧，我多收集些證據(jù)?！?/br>
    “行”，楚青水答應(yīng)，“但是你得告訴我，你想干什么。哥雖然讀書不多，但杭城三教九流沒有我不認(rèn)識的人，有難事你告訴我，不比你一個姑娘家到處亂跑強(qiáng)？”

    楊佩瑤猶豫好半天，終是不愿意說，卻開口道：“我有個男同學(xué)想在假期打個零工，哥有沒有清閑點(diǎn)的差事，工錢多少不論，我另外一個女同學(xué)會補(bǔ)給他?！?/br>
    楚青水一聽就明白，“差事好找，正好我有事兒吩咐朱三，讓他頂替朱三賣票。工錢是四塊，想來明兒就直接找下頭那個朱三。”

    楊佩瑤大喜過望，“多謝哥?！?/br>
    葵青一個星期有星期三和星期天演戲，就只這兩天忙，其余日子只有零七八碎的人來買票，可以說是相當(dāng)清閑了。

    邱奎完全可以帶著課本來看。

    看著她白凈小臉上驟然露出來的燦爛笑容，楚青水神思恍惚了下，暗自嘆口氣，把點(diǎn)心碟子往楊佩瑤跟前推了推，“云勝齋的酥餅，里面夾著核桃碎，袁老板最好這一口……顧老大愛吃甜的，倆大老爺們湊在一起沒事干，就惦記著吃點(diǎn)心?！?/br>
    楊佩瑤拿起只酥餅咬了口，入口時香噴噴的，可咽下去卻無比苦澀。

    再坐不下去，站起身，看眼手表，把信封遞給楚青水，“麻煩哥找個人送到家里去吧，十二點(diǎn)半左右，家里正吃飯的時候?！?/br>
    楚青水點(diǎn)頭應(yīng)聲好。

    楊佩瑤離開葵青戲院沒直接回家，而是走到電話局，接通了龍泉團(tuán)部的電話。

    楊承灝聽是她，聲音里立刻多了幾分寵溺，“瑤瑤放暑假了吧，來龍泉住幾天怎么樣？你嫂子可惦記你，哥也好一陣子沒看到瑤瑤了?！?/br>
    楊佩瑤先問候幾句陸秀玫的情況，又吞吞吐吐地說：“我去不了，娘想替我定親?！?/br>
    楊承灝欣喜萬分，“是哪家臭小子？”

    楊佩瑤默一默，不答反問：“哥，你想不想去北平政府做事？”

    “得看什么差事，如果是好差事，自然想去，如果四處打雜仰人鼻息，就不如留在龍泉……你問這個做什么？”

    楊佩瑤道：“娘看中的那個人在大學(xué)里有過十幾段風(fēng)~流韻事，在杭城也交過七八個女朋友，但是他家世極好，可以讓爹擴(kuò)軍兩萬，還說給哥在北平謀個差事?！?/br>
    聽筒里有片刻的沉默，過了會兒才聽到說話聲，“瑤瑤不喜歡他？”

    “不喜歡！”楊佩瑤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想找個像哥和嫂子這樣一心一意的，我想留在杭城離家近便點(diǎn)兒?！?/br>
    “那就不要嫁！瑤瑤，哥的前程哥自己會打拼，不能靠meimei去交換……瑤瑤，你別急，哥這幾天抽空回去勸勸娘?！?/br>
    楊佩瑤心頭頓松，哽噎著說聲“好”，便再也說不出話。

    回到家，已經(jīng)將近十二點(diǎn)了。

    太太看著她曬得略微發(fā)紅的臉龐，不滿地道：“剛放假就往外跑，也不知道戴頂帽子？”

    “忘了，”楊佩瑤“咕咚咕咚”把一杯茶喝了個精光，擦擦嘴巴，“百貨公司安著風(fēng)扇，沒覺得熱?！鄙斐瞿_，顯擺她新買的鞋，“軟羊皮的，很舒服，還透氣?！?/br>
    二姨太上前打量，“瑤瑤腳瘦，穿著好看，我怕塞不進(jìn)去……剛買就穿上了，原先那雙呢，扔了？”

    “帶回來了，在盒子里，那雙熱，等秋天穿。” 楊佩瑤邊解釋，邊搖出白詠薇家的電話，把楚青水的話說一遍，“就這兩個月，每月四塊錢，想去的話明兒到葵青戲院找個叫朱三的人?！?/br>
    白詠薇歡天喜地地答應(yīng)，“瑤瑤，這次我欠你的情，回頭你要有事盡管開口……主要是我沒敢跟我爹開口，如果是你有事，我就能理直氣壯地求我爹了?！?/br>
    楊佩瑤笑道：“咱倆誰跟誰啊，還這么客氣?！?/br>
    掛上電話，見宋媽已經(jīng)擺出了午飯。

    楊佩瑤心思不寧地吃完飯，拿叉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叉著西瓜吃，這時門房站在門口稟道：“三小姐，您的信?！?/br>
    二姨太剛巧在門口，順手接過來，“喲，這么厚！”

    楊佩瑤裝模作樣地打量幾眼，奇怪道：“誰呀，沒名沒姓的？”尋到剪刀，把封口裁開。

    一張相片從里面滑出來。

    二姨太本來就在旁邊探頭探腦，看到相片也不征詢意見，拿起來就看，“咦，這姑娘誰呀，你們班同學(xué)，挺周正?！?/br>
    楊佩瑤掃一眼，“不認(rèn)識……會不會送錯了？”把信封里東西全倒出來，一樣樣看，臉色忽地變了。

    二姨太湊過腦袋，“怎么了？”

    楊佩瑤指著舞廳里露著大半個腦袋的人，“看著有點(diǎn)像蘇公子？”

    太太原本沒在意信件，正要上樓，聞言走過來，“什么照片？”

    二姨太忙指給她看，“這個人，像不像？”

    楊佩瑤把另外幾張相片都攤在桌面上，接著翻看信件，“阿坤，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見面了，我非常想念你。求求你別不理睬我，咱們和好吧，我愿意把我自己奉獻(xiàn)給你。但是，你得保證一定要跟我結(jié)婚。星期天八點(diǎn)半，老地方見。你的娟妹。”

    還有一封寫著，“……你說好四月七號來提親，為什么還不來……我心里怕得很，這個月小日子已經(jīng)遲了一個星期，阿坤，我該怎么辦？”

    署名是愛你的玲。

    楊佩瑤開始尚不在意，越讀心里越氣憤。

    蘇先坤這個人渣到底禍害了多少女孩子？

    單是她手頭這些信，就有五人，再加上李笑月，說不定還有沒寫信的。

    太太臉色也越來越沉，越來越黑。

    待看了幾封信，終于忍不住一把拍在桌面上，怒道：“誰送來的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存的什么心？”

    “不知道，”楊佩瑤一臉無辜的搖搖頭，“說不定是想讓我提醒一下李笑月，李笑月現(xiàn)在跟蘇先坤談戀愛?！?/br>
    太太皺起眉頭，“誰？”

    “我們年級一班的李笑月，前兩天我在百貨公司碰見她，她還跟我顯擺蘇先坤送的手表。金色表帶，挺漂亮的……我告訴她蘇先坤不是好人，她非不信?；仡^我拿給她看看，真是瞎了眼才跟這種畜生談戀愛，也不怕得臟??？”

    說著，把散亂的相片和書信依舊整理到一起。

    太太狐疑地打量楊佩瑤兩眼，神情晦澀不明地上了樓。

    楊佩瑤不確定太太是否察覺到信的來路，但不管這些東西是如何來的，只要真實(shí)就可以。

    蘇先坤擺明是個人渣。

    現(xiàn)在就看在太太心里，到底是老公的權(quán)勢兒子的前程更重要，還是女兒一輩子的幸福更重要了。

    楊佩瑤提心吊膽地過了三天。

    這三天，太太面色很平靜，看不出絲毫端倪，可眼底卻明顯多了些青紫。

    四姨太偷偷告訴楊佩瑤，太太跟楊致重吵過兩次。

    太太不像二姨太和三姨太那樣會打滾撒潑，她出身官宦門戶，即便爭執(zhí)也絕不會大吵大鬧。

    四姨太的房間離楊致重最近，所以家里也只有她聽到過。

    那就是說，太太已經(jīng)動搖了念頭。

    第四天傍晚，楊承灝沐著滿身霞光回到杭城，吃完飯就跟楊致重上了樓。

    不到半個小時，面紅耳赤地下來，對正喝茶的太太道：“娘，瑤瑤的親事我不同意，我也不想去北平?！?/br>
    楊佩瑤立刻豎起了耳朵。

    原本看報紙的二姨太驚詫地抬起頭。

    太太淡淡道：“婚姻大事自有爹娘做主，我跟你爹都還在呢……瑤瑤上樓去。”

    楊佩瑤磨蹭著不想動，楊承灝偷偷對她使個眼色，示意她回房。

    楊佩瑤回屋開始收拾東西。

    從太太短短一句話中，她已經(jīng)聽出話音。

    太太屈服了，這個家里，最終拍板拿主意的是楊致重。

    她把存折、印鑒、現(xiàn)大洋還有槍都收進(jìn)手袋里，把陰丹士林襖子和黑裙找出來，打算明天穿著。

    別的衣服都太惹眼，只有這身最普通。

    裙腰處，已經(jīng)塞了鈔票在里面。

    又往書包里裝了身換洗的襖裙，把手袋也放進(jìn)去，又放一本書。

    書包略有些鼓，隱約現(xiàn)出書的輪廓。

    去申城的火車是早上八點(diǎn)半，她吃完飯借口去圖書館直奔火車站。

    到達(dá)申城之后，立刻買票去北平。

    所以，她沒法往書包里裝太多東西。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楊佩瑤頂著兩只黑眼圈起床，穿上了昨天備好的衣裳，下樓吃飯。

    楊致重已經(jīng)坐在飯桌前了，穿筆挺的軍裝，剛剃過胡子，紅光滿面精神煥發(fā)。

    楊佩瑤沉悶地喚聲“爹”，坐到楊承灝身旁。

    宋媽跟春喜把早飯擺出來。

    楊佩瑤吃不下，卻勉力吃了個茶葉蛋，又塞進(jìn)去兩只小花卷。

    楊致重稀里呼嚕喝完粥，放下筷子，環(huán)顧一下桌旁眾人，宣布道：“蘇院長后天來杭城，正好把瑤瑤跟蘇公子的親事定下。這兩天你們都消停點(diǎn)，老老實(shí)實(shí)地待在家里，要是惹出什么亂子，有你們的好看?！?/br>
    楊佩瑤嘟起嘴，“爹，我要去圖書館看書?！?/br>
    “不用去了，又曬黑一層皮，好好在家養(yǎng)養(yǎng)?，F(xiàn)在定下親事，過年就結(jié)婚，書上又不教做飯生孩子，不念也罷。”

    楊佩瑤抿抿唇，又道：“我不想跟蘇公子定親，看見他就惡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