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他這種看遍紅塵的人,更是覺得她院里簡直是世上少有的清靜之地。 桃夭擅做荷花酥,據(jù)說是從前她娘教給她的。他吃過無數(shù)荷花酥,卻總是留戀那一口。 謝毓所做的荷花酥的味道,和她手下的滋味如出一轍。 柳澤鬼使神差地問道:“你這荷花酥,是跟何人學(xué)來的?” 謝毓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奴婢在揚州時,遇到過一個姓李的花娘,是她教給我的?!?/br> “她曾是良家女兒,出身杭州,只是一朝家中落敗,才淪落到如此地步,也是個可憐人兒。” 柳澤慢慢地品完了杯里的最后一口茶湯。 桃夭識字,每次他去,都愛讓他將從前作的文章給她看。 他當(dāng)她不過是裝裝樣子,想討他喜歡,便沒太在意。 沒想到夏末的一個午后,芭蕉倦怠,她躺在他旁邊,忽然開口:“郎君有如此大才,斷不可沉溺在溫柔鄉(xiāng)里?!?/br> 她的眉間染了一絲痛楚。 “十年前,我爹還在做官兒,上面要把賑災(zāi)的銀兩拿去充軍餉,他不肯,于是被誣陷了罪名,全家被發(fā)落。” 柳澤沒有說話。 “柳郎君?!碧邑埠鋈蛔饋?,直直的盯著他的眼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我等了十年了,還是沒等到有人來肅清這朝廷?!?/br> “大梁已經(jīng)夠大了,百姓也都死夠了,收來的土地都還沒來得及分給農(nóng)民,干什么還要打仗呢?” 她像是發(fā)泄夠了,翻了個身,繼續(xù)睡了過去,徒留柳澤盯著天花板沉思。 連一個花娘都明白的道理,他自然也知道。 “這便是天意了吧?!绷鴿尚牡?。 現(xiàn)在的大梁無需晉王那樣一心開拓疆土的將軍王,而是需要宋衍這樣穩(wěn)中求勝,能充實國庫、安穩(wěn)四周的帝王。 柳澤大笑了幾聲,劍眉飛揚,隱藏在風(fēng)流皮子后面的狂妄全然顯露了出來:“謝姑娘這一道點心,倒是由不得我再找借口了?!?/br> 他起身,正了神色,理了理身上的襝衽,朝宋衍深深一拜: “草民柳澤,愿輔佐太子殿下,登上至高之位,助江山海清河宴,安大梁萬里封疆?!?/br> 第7章 豌豆黃(一) 白芷見謝毓回來之后一直不說話,還以為她做的點心不合柳澤口味。 她上前幫謝毓緊了緊發(fā)髻上搖搖欲墜的珠花,拉著她的手安慰道:“阿毓,你的點心定是沒問題的,那位柳大人覺得不好是他沒眼光——” 謝毓沒聽懂她在說什么,茫然地回頭,說道:“可是他很喜歡???” 白芷一噎,佯裝了三分憤怒,豎起眼睛說道:“我看你一直不聲不響的,還以為是受什么打擊了,沒想到是我咸吃蘿卜淡cao心。” 謝毓少見地沒和她笑鬧,默默地將鐘靈刀拿了出來,在漆黑的磨刀石上慢慢地打磨。 白芷這么多天來,也看出了點門道。 常用的刀根本無需打磨,平時使用過程中自然會變得越來越鋒利,特別是鐘靈這種好刀,就算是單單放在那,也難以生銹變鈍。首.發(fā).資.源.關(guān).注.公.眾.號:【a.n.g.e.l.推.文】。 謝毓磨刀,一般是在她心緒極為不寧的時候,僅是憑借這種機械而熟悉的動作平復(fù)心情。 謝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般心神動蕩。 可能是柳澤那番狂放的氣魄驚到了她,也可能是那個花娘的故事引出了她心中的一分愁思。 她為學(xué)各地的點心做法,曾和家里鬧翻,孤身一人走過了大半個梁國。 自南到北,她遇到過不止一個“桃夭”。 大梁之大,容下了形形色色的人——王侯將相、商人百工、農(nóng)民白衣,還有......流民。 很多很多的流民。 大梁的開國皇帝曾是前朝將軍,大梁一向重武輕文,前幾代皇帝都是滿腹雄才大略的“霸主”,恨不得將整塊大陸都侵占下來,邊關(guān)百姓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前線的確是一直告捷,整個皇朝看上去也是一片太平,但實則內(nèi)里已被戰(zhàn)爭巨大的消耗和投機之人慢慢侵蝕,呈大廈將傾之勢。 謝毓看這自己刀上倒映出的白芷的影子,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蹙著眉問道:“白芷,本朝沒有良家子都得參加選秀的規(guī)矩,在家鄉(xiāng)過一輩子不必受這么多管束,也不用隨時擔(dān)驚受怕,你為什么要來宮里做奴婢?” 白芷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哂笑了聲,說道:“我是大都人?!?/br> “——就是那個十幾年前被大梁打下來的齊國京城大都?!?/br> 她的神色中沒什么家仇國恨的意思。 自她有記憶來,自己的戶籍上寫的就是“梁國”,對那個早已覆滅的故國,也只留有一點點殘缺不全的印象。 謝毓有些驚訝。大都原是胡族的領(lǐng)地,但白芷看著完全是漢人。 謝毓問道:“大都的日子不好過么?” 白芷絞了絞絲瓜筋上的水,沒有直接回答:“大都多雪,這個月份,積雪已然能沒過腳踝?!?/br> “大戶人家還好,我們這種升斗小民,冬天唯一的愿望就是不被凍死?!?/br> “我爹身子不好,早早地便去了?!?/br> “剩下我娘、我和兩歲的幼弟,若是我不找點活計做,全家怕是都度不過幾個冬天?!?/br> 謝毓不知道該說什么,“哦”了一聲,手中的刀沒握緊,在磨刀石上擦出了“呲”的一聲尖銳的響。 謝毓生在富足的金陵,小時候以為人間疾苦不過是說書人編的故事,直到現(xiàn)在,她才忽然發(fā)現(xiàn),那故事確實是編的——只不過是往好里編,實際世上大部分人,臉上都寫了個烏漆嘛黑的“慘”字。 她想起柳澤的豪言,思維忽然往越矩的方向飄了一瞬。 ——她并不大懂朝事,但也知道晉王絕不是最合適的大位人選。 不是能力不足,而是生不逢時。 “若是太子爺能早日登上帝位......” 她的聲音很輕,白芷就聽到了幾個模糊的音節(jié)。 她正要細(xì)問,外面卻遙遙地飄進(jìn)來了個宮女的聲音。 “你們那個姓謝的廚娘在不在?”那宮女年紀(jì)不大,聲音倒是不小,隔著半個鬧哄哄的廚房,說的話還能清晰地傳到謝毓耳中。 “我是沈奉儀院子里的,我們奉儀娘子下令,讓她做盤點心送過去。” 她的語氣頗為拿腔拿調(diào),每個字都透出一股子盛氣凌人來。 “這是沈奉儀身邊的半夏?!卑总埔娭x毓神情茫然,像是對這號人全無印象,便跟她咬耳朵解釋,“性子倒是跟她主子一脈相承,不過是個奴婢,還真把自己當(dāng)成個東西了?!?/br> 謝毓心道來者不善,不愿和她起太大沖突,上前幾步,對半夏行了個平禮:“奴婢便是謝毓?!?/br> 半夏拿眼角瞥了她一眼,也沒回禮,反倒是慢悠悠地掏出了個帕子,在鼻尖扇了扇,輕飄飄地道:“謝姑娘麻煩離我遠(yuǎn)點兒,若是沾上了這難聞的煙火氣,回去怕是還得沐浴焚香才能繼續(xù)伺候娘子?!?/br> 謝毓腹誹道,感情你們家奉儀還是個菩薩不成? 好在她是個能屈能伸的,聞言也沒有生氣,笑道:“敢問奉儀娘子要用些什么?” “一盤豌豆黃,糖只要放一半,記得午膳后早些送過來?!?/br> 半夏話音未落,就皺著鼻子走了,連廚房的門檻都沒踏一下。 白芷很是不滿半夏這做派,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頭問謝毓:“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主子的命令,做奴婢的豈敢不從?!?/br> 謝毓本來還想再偷會懶,見狀也只能認(rèn)命地挽起了袖子。 謝毓一聽那點心和限制的時間,心里便門兒清,知道沈奉儀這是存了刁難她的意思。 豌豆黃所用的豌豆要泡上一整夜才容易煮爛,做好的糕點冷卻凝固也要用上一夜。 現(xiàn)在沈奉儀急著要,她若是做出個糊弄人的東西肯定會被借機發(fā)落,因而很是難辦,細(xì)細(xì)的柳眉都皺了起來。 白芷見她遲遲不動手,奇怪地問道:“怎么了?” 謝毓發(fā)愁地道:“我看那沈奉儀是存心要為難我,這豌豆黃做起來少說要兩天,哪是她一句話就能變出來的?” 白芷聞言,卻是笑她心眼太直,說道:"你學(xué)的方子自然是最精細(xì)的,但那沈奉儀原也是個宮女兒,哪用得著你這么好的方子,我們那土方的做法就行了。" 豌豆黃正是大都特有的民間吃食。白芷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況且她幼時鄰居便有一家賣這個的。 她按著記憶中的樣子,大致描述了下做法,謝毓便全然明白了。 豌豆先用石磨磨碎,雖說這樣定然會讓豆香損失些許,但若不是從小養(yǎng)成的叼舌頭,又要吃慣了宮里的豌豆黃,一般人都不會分的出來。 謝毓尋思著,沈奉儀還沒尊貴到那種地步。 這樣的碎豌豆用水泡上一個時辰便差不多了能漲開了。 連泡豌豆的水一起倒入砂鍋中,大火煮開,一刻后轉(zhuǎn)小火。 再過一刻,添柴火煮一刻鐘,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將鍋中物慢慢變得軟糯如粥狀,便可盛出。 豌豆粥用竹篩子濾成細(xì)泥,取一個陶瓷的炒鍋,微火翻炒。 這一步最考驗廚子的手藝,少一分太嫩,多一分則太老。 謝毓讓白芷小心地看著火,自己使了個小心眼,將其炒得略微老了一些——這樣雖說口感會有些干,但是放涼的時間也會隨之縮短。 加上那位娘子“半糖”的要求,實際的口感并不會由太大改變。 炒好的豌豆泥倒入模子中,晾上兩個時辰。 途中謝毓怕它涼的不夠徹底,還專門拿著個不知道從哪翻出來的蒲扇在旁手動降溫。 白芷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樣子,嘲笑道:“給太子爺做點心都不見你這么殷勤,對沈奉儀倒是格外上心?!?/br> 謝毓的臉都皺成了一團,嘆了口氣,沒理她的調(diào)笑,暗自琢磨自己一個小小廚娘到底哪里惹著奉儀娘子了。 她連沈奉儀長什么樣都沒記??! 兩個時辰在她的冥思苦想中,一瞬間就過去了。 謝毓將凝固的豌豆黃從模子里倒出,切成正方的小塊,拿了個冰裂紋的盤子,一塊塊地疊了上去,擺了個整整齊齊的山形。 她還是不大放心,邊收拾東西邊回頭對白芷道:“若是我半個時辰內(nèi)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