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那時候姑姑請了個姑蘇繡坊出來的嬤嬤教我們刺繡，你滿院子跑，就是不肯學(xué)?！彼维幭氲侥莻€滿院子瞎跑的小身影就想笑，在籃子里翻出幾個簡單的繡樣，“你若是要想繡著玩，這幾個簡單些，我給勾幾個顏色，你拿去比照著玩?！?/br>
    沈辭柔對刺繡實在很沒有興趣，剛想拒絕，忽然又冒出個不太堅定的想法，伸手接過那些繡樣：“我看看?！?/br>
    宋瑤挑出來的幾個繡樣無非是簡單的花鳥魚蟲，最復(fù)雜的那個也不過是一對錦鯉，沈辭柔挑挑撿撿，選中了一個竹紋的繡樣：“這個容易繡嗎？”

    宋瑤看了看：“這個不難，不過下針得密一些，不然竹竿就不好看。而且可能有些無趣，按照繡樣平著繡過去就行?！?/br>
    “我不想要有意思，容易繡就行?！鄙蜣o柔覺得萬一到手是個復(fù)雜的繡樣，她還真的不想繡了，“勞煩給我挑個顏色。”

    宋瑤從籃子里挑出幾卷深淺不同的綠線，各自穿進(jìn)一枚針，扎在繡樣上：“就這些，針刺的那一大塊都繡這個顏色。”

    沈辭柔喊夏葉來把繡樣收好，美滋滋地伸直兩條腿。

    竹紋好繡，看著又清爽，繡個荷包，還挺適合無憂的。

    第13章 丹鳳

    晚上李時和習(xí)慣在偏殿看會兒書，支著下頜翻了沒幾頁，隱隱聽見外邊有什么聲音。他也不抬頭，信手翻了頁書：“外邊怎么了？”

    邊上陪侍的高淮什么聲音都沒聽到，但總不能耿直地說“對不起陛下，我什么都沒聽見”。他向著李時和行了個禮，立即小步快走去查看，力求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高淮開門到外邊看了一圈，風(fēng)平浪靜，往偏處走了幾步才隱約聽見點聲音，先是有人窸窸窣窣地說話，再就是細(xì)細(xì)的抽噎聲。

    高淮心想陛下這耳朵真是好得緊，加快步子穿過去，果真看見幾個人。

    抽抽搭搭的是兩個小宮女，十三四歲的模樣，跪在地上，上襦的袖口推到手肘處，露出的手臂上全是新鮮的鞭痕，一條條橫七豎八，看得高淮都有些不忍。兩只手上就更慘，掌心青紫，腫得高高的。

    小宮女偷眼看了看高淮，連抽噎的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來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地上。

    邊上站著的是大宮女青竹，手里拿了根細(xì)細(xì)的竹鞭，嘴唇抿得緊緊的，眉頭皺起，一看就是動怒的樣子。

    高淮爬到這個位置，看人臉色的本事總是有的，再加上青竹是皇帝年少時就陪在身邊的掌事宮女，他先朝著青竹行了個禮，才問：“青竹女官這是怎么了，生這么大氣？”

    “高掌案。”青竹規(guī)規(guī)矩矩地還了一禮，也不隱瞞，“這兩個宮女私底下過七夕，被我抓住，就在這兒罰，也好讓別的宮人看看是什么下場?！?/br>
    “青竹女官勞心了?！备呋聪裙ЬS一句再說別的，“宮里頭是不許宮人隨便賀節(jié)，不過我瞧著這兩個還是孩子，女官何必動這么大氣？弄得自己也不舒服?！?/br>
    “我也不是沒心的人，自己也是從這么點大長起來的。若是私下乞巧，或是繡點什么自用的東西，也就罷了?！鼻嘀駠@了口氣，把另一只手上的盒子拿給高淮看，“這是收上來的東西，高掌案自己看看?！?/br>
    高淮一看盒子里放了兩串用紅絲串起來的細(xì)針，就知道這兩個小宮女是逃不脫。

    當(dāng)朝乞巧用的是蜘蛛，放在瓜上一夜，隔天看蛛網(wǎng)織得如何來判斷巧拙；乞姻緣則是用紅絲線串細(xì)針，串得越多心就越誠。

    串細(xì)針還能解釋是小宮女不懂事鬧著玩，兩串針邊上大紅的鴛鴦荷包是怎么也繞不開了。

    宮女入宮，按規(guī)矩就都是皇帝的人，皇帝要不要是一回事，宮女自個兒求姻緣就是另一回事。倘若求的是和旁人的姻緣，就算穢亂宮闈；若求的是和皇帝的姻緣，那就是心術(shù)不正癡心妄想。

    這真是想救都救不了，高淮也沒轍，只能賠出點笑：“女官辛苦，動怒傷身，明兒我叫手底下人送點參片過來。陛下那兒還等著回話呢，這就先走了?！?/br>
    “參片就不必了，都是伺候陛下，盡心盡力而已?！鼻嘀顸c點頭，“高掌案慢走?！?/br>
    高淮依舊是小步快走回去，邊走邊琢磨怎么把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情告訴皇帝，想來想去就已經(jīng)到案邊上了。

    高淮決定還是說得簡單點，免得給自己惹事兒：“回稟陛下，外頭是青竹女官在罰兩個不規(guī)矩的宮人?！?/br>
    “怎么罰的？”

    “拿竹鞭打。”高淮想想兩個小宮女身上的傷，也有些不忍，“手上臂上全是傷?！?/br>
    “罰得倒重。青竹不是愛打壓底下人的，”李時和翻了頁書，“宮人犯了什么錯？”

    兜了一圈還是得說，高淮在心里抹了把淚：“那兩個宮人私下過七夕，拿紅線串針，還繡了幾只鴛鴦紋的荷包?！?/br>
    “幾歲了？”

    “臣沒問，夜里瞧不真切，約摸十三四歲吧。”

    “那還是孩子，趁著過節(jié)玩玩也無妨?！崩顣r和翻完最后一頁，信手抽了另一本，一看封面上《道德經(jīng)》三個字就微微皺了皺眉，手上倒是翻開封皮壓平，“去和青竹說，別罰了，給些傷藥，再賞些合適的首飾。來宮里是當(dāng)差，不是服刑?！?/br>
    高淮剛想應(yīng)，轉(zhuǎn)念又說：“陛下，這……宮人私乞姻緣違反宮規(guī)，陛下再賞……這不合適?！?/br>
    “泯滅人性。”李時和隨口評價了一句，“那就不賞了，只給傷藥，讓她們休息兩天。和青竹說罰過就好，別為難她們。”

    高淮立即快走出去和青竹說了。青竹有些不大高興，但畢竟是皇帝的意思，她也不好再罰。那兩個小宮女倒是很高興，哭也不哭了，還是青竹呵斥以后才互相扶著朝偏殿的方向磕了頭謝恩。

    高淮回來時李時和還在看書，從業(yè)經(jīng)驗豐富的太監(jiān)揣摩著皇帝的意思，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陛下，臣回來時看見宮外有煙花，各式各樣，很有幾分趣味?！?/br>
    “賀七夕的？”李時和對煙花沒什么興趣，意思意思問了一句。

    “是，七夕不宵禁，放煙花熱鬧熱鬧，也好讓出去的有情人看著開心?！备呋从^察著李時和的神色變化，見他沒表現(xiàn)出嫌惡，就接著說，“陛下要不要出去看看？”

    李時和翻過一頁，語氣淡淡的：“朕上哪兒找個有情人來一起看煙花？”

    您要是愿意，全長安未婚的貴女至少八成會自己報名，您再強(qiáng)硬點，已婚的說不定也樂意。

    高淮在心里嘀咕一句，身體趕緊深深一禮：“臣多嘴，陛下恕罪?！?/br>
    李時和不理高淮了，自顧自翻書。

    廬江王妃霍氏生前就喜歡字畫，也愛道家玄學(xué)清談，李時和剛有些知事就常被抱在膝頭聽母親念書?！兜赖陆?jīng)》這本道家經(jīng)典更是翻來覆去地聽，李時和十歲時就能背誦，現(xiàn)下翻開，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看看也不過是打發(fā)時間。

    可惜這本熟悉的書，今夜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李時和看著一列列墨字，分明是講求超脫物外道法自然的經(jīng)典，他卻油然生出一股煩躁，甚至覺得邊上一動不動站著的高淮都很招人煩。

    但他還不至于把悶在心里的躁郁發(fā)在無關(guān)的人身上，只微微側(cè)身，免得余光還能掃到高淮。

    看見皇帝這個小動作的高淮一驚，腦內(nèi)迅速把自己從上到下查了一遍，還是沒找到自己哪兒惹李時和看不順眼。

    高淮兀自膽戰(zhàn)心驚，李時和也沒多舒服，手里的《道德經(jīng)》翻了幾頁，看著的是墨字，腦子里卻無端地想起了沈辭柔。

    按沈辭柔的性子，先前那山南西道來的逃犯能嚇?biāo)龓滋?，但今日七夕佳?jié)，外邊這么大的陣勢，她肯定忍不住要跑出去。

    也不知道有沒有人陪著，先前她倒是明明白白地說過沒有心上人，但女孩子的心思一天一變，有段時間沒見，她看中誰也不一定。

    或者說她那幾個朋友會陪著？沈辭柔看著就是朋友不少的樣子。

    也對，按她那種坦誠自由的樣子，想討好人時嘴又甜得不行，有幾個密友實在是很正常。

    但能和她交朋友的郎君怎么著也得十七八歲，也很大概率是出自世家權(quán)貴，家里的老父親八成和沈辭柔她阿耶是同僚。家里還不給這些郎君定親的嗎？

    朝上這幫人隔三差五就遞帖子上來，洋洋灑灑，一半是歌功頌德，一半是表忠心，中心思想還是三催四請，請他快點立后封妃，快點生個孩子立儲，免得再生變動。

    一個個比他躺在棺材里的阿耶還急，怎么不急急自己兒子的婚事？

    一想到沈辭柔可能由別人陪著在逛七夕夜市，李時和心里悶著的那股躁郁就越發(fā)上頭，煩得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眉卻不自覺地皺起來了。

    嘖，好煩，明天早朝有人再敢提山南西道逃犯，或者敢提立后立儲的事，就罵他幾句開心一下。

    想好了發(fā)泄的渠道，李時和總算是覺得心里舒服點了，隨口問高淮：“高淮，七夕是怎么過的？”

    ……七夕輪得到我這種挨了一刀的人過嗎？！

    高淮服了李時和的奇思妙想，嘴上還是恭恭敬敬地答：“臣自幼入宮，宮里不能私賀，宮外的事臣大多也忘了。夜市、煙花，娘子們乞巧，約摸也就是這些吧?！?/br>
    “……這樣?！崩顣r和實在是不想看書了，合上書站起來，“更衣。讓人去開丹鳳門?！?/br>
    高淮一激靈：“陛下，這個時間了，您還出去？”

    李時和淡淡地看了高淮一眼：“怎么朕出去不出去，你都這么多意見？”

    高淮被李時和這一眼看得心慌，差點跪下，又聽見李時和說：“拿件大袖來?！?/br>
    那就是不打算糾結(jié)先前的事了，高淮趕緊把話題扯遠(yuǎn)：“陛下可還有別的吩咐？”

    李時和想了想：“琴劍不用取出來，準(zhǔn)備把短劍就好，也用不著金吾衛(wèi)?？烊??！?/br>
    高淮連聲應(yīng)了，腳底像裝了輪子一樣出門去差遣人，一面小跑一面想，陛下一向溫柔，但事情都藏在心里，近來的脾氣還有些變，掌案太監(jiān)的行當(dāng)實在是越來越難干了。

    作者有話要說：存稿吃完了tat我不應(yīng)該雙開的，這邊大概會隨緣放慢一下速度，爭取隔日更吧，雖然也沒有人看就對了（嘆息）

    第14章 無憂

    如人所料，沈辭柔確實在東市閑逛。街上走的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沈辭柔混在人群里慢慢地走，越走越由內(nèi)而外地生出一股淡淡的悲涼。

    她手里的巧果還是先前遇見崔慕欒時拿到手的。那會兒她還沒上去搭話，崔慕欒已經(jīng)在旁邊攤子上買了巧果，一個油紙包塞進(jìn)她懷里：“拿著吃啊，乖。別和我一起走，妨礙我偶遇姻緣?！?/br>
    沈辭柔拿出一塊巧果塞進(jìn)嘴里，看著崔慕欒三兩下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含含糊糊地說：“……我不和你一起走，你也找不著姻緣啊。”

    再之后沈辭柔就沒有遇見過熟人，一個人吃著巧果逛夜市，逛到手上的油紙包越來越輕。

    沈辭柔咽下最后一口巧果，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個混在人群里的身影，立刻動作嫻熟地穿過擋在前邊的幾對情侶，一扯對方的袖口：“你也出來逛夜市?。俊?/br>
    無憂正在想事情，抬頭看沈辭柔時還有點茫然，眨了眨眼睛才點點頭：“……是。還挺有趣的?！?/br>
    “七夕夜市嘛，逢節(jié)不宵禁，一年總共也沒幾個節(jié)，當(dāng)然有趣啦。”沈辭柔從袖中摸出個東西，笑瞇瞇地塞到無憂手里，“對了，送你個東西?！?/br>
    手上被塞進(jìn)來一個軟軟的東西，無憂茫然地抬手，看見一只荷包，淡青色的緞面上繡了一叢竹子，竹竿挺直，竹葉秀麗。荷包的紋樣算不上精致，但他穿了身青色的大袖，看著倒和這個荷包挺搭的。

    無憂捏了捏荷包，指腹撫過略微凸起的青竹紋，遲疑著問：“……送給我？”

    “都到你手里了，除了送給你，還有什么說法？”沈辭柔難以理解無憂這個問題，看看他再看看荷包，忽然就生出點羞恥的感覺，含混地解釋，“那個……我沒怎么認(rèn)真學(xué)過刺繡，這個繡樣簡單，就隨便繡繡，繡得也不是很好……不喜歡的話就算了，扔了吧?！?/br>
    她是真的有點微妙的情緒，想著繡個荷包送給無憂是一時興起，繡的時候也更像是挑戰(zhàn)一下沒做過的事情，等到荷包繡成，塞進(jìn)無憂手里，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擁而上，讓她糾結(jié)得攥住了袖口。

    這個荷包，好像是繡得……不怎么樣。

    好在無憂沒嫌棄，小心地藏進(jìn)了袖中，朝她微微一笑：“我喜歡的。”

    沈辭柔頓時開心起來：“喜歡就好，平常裝點小食什么的方便?！?/br>
    “我不怎么喜歡吃那些東西，可能只能空著做個裝飾了?！睙o憂想了想，略有點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會送我東西，現(xiàn)下拿不出回禮?！?/br>
    “我送你這個荷包，又不是要收你的回禮?！鄙蜣o柔眨了眨眼睛，忽然說，“要不這樣吧，我問你個事情，你答了，就算是回禮?！?/br>
    無憂覺得這個回禮好像不太符合他對“禮物”的認(rèn)知，但看著沈辭柔期待得眼睛都亮晶晶的樣子，推辭的話到了嘴邊都硬生生咽回去：“……可以。你想問什么？”

    “那我問了啊?！鄙蜣o柔清清嗓子，嚴(yán)肅地問，“冒昧詢問這位郎君，貴姓啊？”

    無憂被問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復(fù)，想想還是先搪塞一下：“怎么突然問這個？”

    “你一直沒告訴我姓什么啊，算起來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也不短了，可我還是知名不知姓。我有點好奇嘛?！鄙蜣o柔繃著的那口氣散了，肩膀都頹得有點垮，低著頭體貼地補(bǔ)了一句，“不方便說的話就算了。”

    既然沈辭柔這么說，無憂本該順桿往下爬，這個問題就算是過去了，但看著沈辭柔略顯頹唐的樣子，他心里生出點微妙的不忍，心念一動，話已經(jīng)脫出了口：“……我姓謝?！?/br>
    “謝？”沈辭柔猛地抬起頭，滿臉驚訝，“陳郡謝氏？”

    “當(dāng)然不是。”無憂輕輕嘆了口氣，否認(rèn)以后細(xì)細(xì)地解釋，“陳郡謝氏早在前朝戰(zhàn)亂中沒落了，余下的那些遷入長安后再立門閥，也不再稱陳郡謝氏，改稱長安謝氏。我只是恰巧姓謝而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