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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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隨看著她,方才還擁抱過她的手,現(xiàn)在卻從指尖漸漸冷了下去。 他想她其實(shí)并不只是在說那位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她看著他的目光里——就算她自己并沒有覺察——其實(shí),是有恨的。 她也在恨他的。所以,她想殺掉那個(gè)天底下第一號的忘恩負(fù)義、無情無恥之人,她也許自己都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謝隨強(qiáng)迫自己抑制住其他的感情,只一字字、慢慢地道:“那么睿王又如何呢?你便那么期待他、那么相信他?他想必是一個(gè)知恩知義、有情有恥的人了,是不是?” 秦念突然啞了。 她好像驀然失卻了力氣,“我不在乎……睿王如何,與我沒有干系……” “你知道什么叫與虎謀皮嗎?”謝隨心如火煎,語氣卻越來越冷,“你從小到大,認(rèn)識過幾個(gè)廟堂中的人?你除了絕命樓以外,手底還有什么籌碼?你一腔熱血地要去弒君,你有沒有想過多少人會在暗中盯著你?” 秦念看著他,好像不認(rèn)識他了一樣。 他的語調(diào)并不高,但卻越來越急促,到得后來,幾乎像是在訓(xùn)斥一個(gè)孩子。 “睿王當(dāng)初奪位不成還被趕出長安,早就對皇帝懷恨在心,他當(dāng)然會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力量,這并不代表他就比皇帝好多少!如果睿王成功了,你會有什么下場你有沒有想過?”他竟然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能比長江下的骸骨好多少嗎?” 秦念的臉色越來越白,直到白得像一張紙,沒有任何內(nèi)容的紙。 他從來沒有訓(xùn)斥過她的。 即使是她最調(diào)皮搗蛋的年紀(jì),他也從來沒有訓(xùn)斥過她的。 “謝隨?!鼻啬顒恿藙幼齑?,“你自己是個(gè)膽小鬼,便想讓我也跟著你做一個(gè)膽小鬼嗎?” 謝隨想笑,“你知道我為什么會變成膽小鬼嗎?” 秦念的眼眶里竟蓄滿了淚。 她明明已經(jīng)很久很久都沒有哭過了的。 “謝隨,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我就不應(yīng)該告訴你這些,你根本連我對你的感情都不能懂!” 謝隨看見了她的淚水。 小屋外雨仍未停,風(fēng)拍著窗戶,嘩啦啦地作響。黎明前的黑暗里,一星燭火越燒越暗,小小的廳室仿佛是被籠罩在昏沉沉的夢影中。謝隨凝視著她的淚水,想笑,卻笑不出,終于只是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我只是太急了?!彼麑ふ抑线m的措辭,眼神黯淡地微掩,“你比我勇敢得多,可是……可是我擔(dān)心你。你如果有個(gè)三長兩短,我……” “你怎樣?”秦念驀然打斷了他的話,話音冰冷,但那淚水已滑了下來。 謝隨笑了笑,朝她伸出手去,想為她擦掉那淚痕,“我會怎樣,我也不知道。也許會死吧。” “啪”地一聲,秦念將他的手打掉。 “那你便去死吧。” 她說,徑自站起,轉(zhuǎn)身回房。 第32章 沉醉(一) 天亮之后,雨仍未停, 但雨勢漸小, 在厚積的云層之后, 終于露出了些微濕潤的曙光。 有人來敲門。 謝隨好像忽然從夢中驚醒一般,抬頭掠了一眼那房門, 過了半晌, 才走去開門。 門外的人臉色很差,他仍是穿著那件普普通通的靛青色長衫,然而卻已很臟了, 深黑無光的眼瞳里, 好像也沉淀了很厚的渣滓。 謝隨想了想, “……高樓主?” 高千秋欠了欠身。 謝隨關(guān)切地問道:“林姑娘的傷勢如何了?” 高千秋冷淡地道:“她死了?!?/br> 謝隨的表情一僵。 高千秋卻好像全沒在意, 徑自以那把陰冷的聲音說道:“前些日子,寶塔羅漢、六如老盜他們重出江湖, 在黃河南北做了許多大案——連泰山、武當(dāng)兩派,都有弟子喪生?!麄儦⑷酥? 還都留下了絕命樓的記號, 少林寺懷疑這些人都是受絕命樓指使,是以上門討教來了?!?/br> “少林寺?”謝隨皺眉,“——絕命樓?” “我只是來送一封書給大當(dāng)家。”高千秋嘶聲說著, 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書信,“少林寺聯(lián)合數(shù)大門派攻打絕命樓, 事在危急, 小鬟已將一切都寫在上面了……她寫完這封信后, 便死了?!?/br> 他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就好像死的是一個(gè)陌生人一樣。但是謝隨盯住了他的眼眸,那雙暗淡如灰燼的眼眸深處,卻仍有幽寂的火光在燒。 “少林寺聚集人馬,約莫三日便到。我會在無錫等上兩日,待大當(dāng)家準(zhǔn)備好,我便帶她一同回?fù)P州去坐鎮(zhèn)本樓?!?/br> 謝隨靜了片刻,“……我明白了?!?/br> *** 高千秋離開后,謝隨仍如往常一般,撐著一把傘先去早集上買菜,再回來劈柴、燒飯、洗衣。 雖然昨晚上是吵了一架,吵到直至日上三竿了秦念也還把自己鎖在屋里生悶氣,但柴總是要劈的,飯總是要燒的,衣服總是要洗的。 待他做完這些時(shí),天色已經(jīng)放晴,后院里草木得了風(fēng)雨澆灌,似乎都在一夜間悄然蔓延出來。謝隨在那藤架下的搖椅上坐下來,將那封書信重又展開。 這大約便是林小鬟手書,字跡娟秀得體,但寫至后來,氣力不濟(jì),又或情急難抑,漸趨潦草浮動。 “三月五日,少林寺信航方丈遣僧五名、俗五名,到樓中詢問閻九重、單如飛等作惡嵩北事。答以不知。 “三月十七日,黃河水幫、華山劍派、太行白虎門到樓,問大當(dāng)家在何處,與閻、單等人是何關(guān)系。再答不知,刀兵見血。 “三月廿日,少林寺僧俗又至,問極樂島事。答在長江中,實(shí)情不知。少林疑大當(dāng)家與極樂島有連,再見血。 “三月廿五,少林、武當(dāng)、泰山三派戰(zhàn)書…… “急召樓中弟子,回樓支援……限四月四……雖可背水一戰(zhàn),但亦可匿跡逃遁,不圖一時(shí)……惟大當(dāng)家……” 謝隨將這封信來來回回看了四五遍,直到能默記下來,終于將它放在胸前,身子躺回?fù)u椅上,嘆了口氣。 視線上方,紫藤架上裊娜枝蔓被雨水洗過之后,翠色如滴,凝結(jié)在花葉上的露珠慢慢慢慢地垂落下來,陽光反映其中,折疊出千百種光色。 新搭的木架被雨淋得濕透,怕會容易腐爛,要再用什么包裹住才好……那秋千也是,踩在上面可能腳滑的……入夏了雨水豐沛,或許還可以再多種些花…… 心里漫漫然想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好像便能一點(diǎn)點(diǎn)地安穩(wěn)下來。安穩(wěn)的日子總是令人留戀,而他們在這個(gè)他花了一個(gè)月新建起來的小院,其實(shí)也只住了一個(gè)月而已。 “少林、武當(dāng)、泰山、華山、黃河、太行……”過了很久,他又嘆了口氣,“那是整個(gè)中原武林啊……” *** 秦念是時(shí)近黃昏才被餓醒的。 雨后的日光微涼,照進(jìn)簡凈的窗牖,將桌上那白瓷瓶中山茶的影子拓得橫橫斜斜。秦念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那開得正艷的山茶花,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意識到,這花是昨晚新?lián)Q的。 再過片刻,她才想起,這一個(gè)月以來,瓶中的花,是每日傍晚都會換的。 終于她起身出門,拐過廚房,卻看見灶臺上已放了一盤小菜和一碗飯,用竹篾子罩住了。她怔了一怔,看見旁邊還有一只酒葫蘆。 她擰開葫蘆,先自灌了幾大口,才往后院走去。 一院新黃嫩綠之中,謝隨正躺在搖椅上淺眠。他的腳邊散亂地放著鐵錘鐵釘,秦念走過去,想將那些東西收拾起來,彎下腰卻看見藤蘿架的木樁底部都包上了油布,再往上,秋千的木板上也釘了一圈的素色布料,大約是防潮用的。 秦念直起身,望見謝隨那墨玉般的長發(fā)散開在搖椅上,有三兩串紫藤垂落下來,將他的神容拂在影影綽綽的暮色之間。 他長眉微皺,緊閉著眼,薄唇微微地抿著,也不知是在夢中遇見了什么,那慣常的不羈微笑也消失了,反而好像很緊張、很疲倦。 秦念看著他,心想,自己是真的恨他啊。 恨他仁至義盡的關(guān)心,恨他無所不至的殷勤,恨他每晚都給自己的房間換上鮮花,恨他即使在吵架之后也會給自己備好飯菜,恨他只因?yàn)橐粓鲇昃蛠砗笤盒扌蘩砝?,他越是這樣,她就越想踐踏、想毀滅,想將他的笑容撕破,想讓他也嘗一嘗自己五年前嘗過的絕望。 謝隨不知何時(shí)睜開了眼。 秦念的眼神有一剎那的錯亂,但卻已經(jīng)來不及移開了。他凝住了她,眼中漾起夕陽一般溫淡的笑意:“吃飯了嗎?” 她的眉頭狠狠一皺,當(dāng)即轉(zhuǎn)身便要離開,卻被他抓住了衣袖。 剛剛醒來的他好像一個(gè)初生的嬰兒,眼睛里干干凈凈的,只裝得下她一個(gè)人。 “對不起,念念?!彼麑λp輕地笑著,“你從小就是個(gè)有主意的孩子,我卻總是對你指手畫腳。往后不會再這樣了,念念。” 秦念沒有回身。她只感覺到他的手,攀援著她的衣袖,而后轉(zhuǎn)入內(nèi)側(cè),找到了她的手腕,往下,悄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驀然地顫了一下。 他牽她手的方式很特別,和以往都不一樣——不僅僅是因?yàn)槭赶嗫郏宜菐ЮO的指腹還在她掌心摩挲,如一種指引,又如一種探索。 他慢慢坐起了身,傾身過來,將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 她想甩開他,卻已經(jīng)失卻了力氣,微暖的斜陽之下,她稍稍回過頭,眼角的余光看見他長發(fā)披落,這個(gè)凝固的姿勢仿佛在向她求饒。 “你……”她澀澀開口,感覺到酒氣入了喉,“說這些又有什么用?” “是啊?!敝x隨靜了許久,道,“說對不起,總是沒有什么用……” 他終于放開了她的手,微笑道:“餓壞了吧?吃飯去吧?!?/br> 謝隨將灶臺上的飯菜重?zé)崃艘贿^,又加了幾道新菜,再與兩壇陳釀一起,擺在了后院的石桌上。 幽清的殘春的夜,月色溫涼,草叢中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蛩聲。 秦念神色不快:“又要喝酒?” 謝隨斟了酒,推給她,淡淡一笑,“不想喝?” 秦念看著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謝隨給自己斟了一杯,“今天是大日子。” 秦念盯著他。 謝隨自己一連喝了三杯,然后再滿上。 秦念的表情很不解,但在那不解之中,好像還隱藏了什么別的東西。 他忽然傾身湊近來,在她身上細(xì)嗅了嗅,退回去,笑道:“你也偷喝酒了?” 秦念冷淡地道:“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br> 謝隨搖搖手指頭,“念念,你啊,別的地方,都可愛得緊,就是口是心非,這點(diǎn)不好。” 秦念只覺之前喝下的那些酒都在胃里翻攪起來,一股想破口大罵的濁氣堵在胸口,但卻到底罵不出了。 “我想了很久,覺得你說得對。我們是該換地方了?!敝x隨將酒杯吊在兩根手指之間,唇邊勾起繾綣的笑容。 秦念重復(fù):“換地方?” 謝隨淡淡地笑著,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