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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養(yǎng)匪在線閱讀 - 第19節(jié)

第19節(jié)

    秦念尚來不及細(xì)思,謝隨已經(jīng)回來,扶起秦念道:“我們走?!?/br>
    秦念跟著站起身,卻又拉了拉他的袖子,目光掠向地面,示意他靜聽。

    謝隨屏息聽了半晌,漸漸地,竟臉色變了。秦念清楚地看見他的眼中剎那間騰起了痛色,好像那水聲竟然將他擊痛了一般。

    但是他又轉(zhuǎn)頭看向了她,那一瞬間,他的眼神柔和下來,他笑了,“我什么也沒聽見呀?”

    秦念皺起眉頭。

    謝隨一本正經(jīng)地道:“你可能是傷到了耳朵——哎,哎你慢些走!”

    ***

    安可期此次上島,約莫就是坐船來的,他心疼自己中的毒,第二日天還未亮,就趕著謝隨和秦念跟著他一同上船離開。而那寺中的僧人們卻好像全沒知覺一般,仍舊晨鐘暮鼓地念經(jīng),便連他們走的時候也不來相送。

    江波浩渺,大船行出許久仍不見對岸,安可期立在船頭吹著江風(fēng),若不經(jīng)意地問謝隨:“你那兩根剔骨針,可好些了沒?”

    謝隨微笑,冷風(fēng)挾著水汽濛濛撲面,他的眸光仿佛也在云遮霧罩之中,“托安老板的福,這大半年來,尚未發(fā)作?!?/br>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卑部善趨s沒頭沒腦地發(fā)出一聲感嘆,“你也不要怪老弟我,縱是那神醫(yī)蒯藍(lán)橋,恐怕也想不到自己的救命金針還有這等用處?!?/br>
    “安老板雖然身不由己,但到底是得了皇命欽點,順風(fēng)順?biāo)刈龀隽艘环聵I(yè)啊?!敝x隨微微挑眉。

    安可期道:“什么事業(yè),該垮的時候還不一下子全垮啦?”

    “圣上總不會忘記安老板的好處的?!?/br>
    “他?”安可期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下,“他可是天底下頭一號忘恩負(fù)義之人,不然他怎么做得上皇帝?”

    謝隨笑笑,不說話了。

    一時間,似乎有許多經(jīng)年的感慨,但若再說出來,卻是干癟無味了。

    安可期瞇著眼睛看著這位老友——姑且算是老友吧——他有時候,真的很羨慕謝隨。羨慕他不似自己這般,軟弱、貪婪、虛偽、渾身都是弱點和破綻。

    可是自己若不是這般,軟弱、貪婪、虛偽,也許自己早已被這人吃人的江湖給吞得尸骨無存。

    而謝隨呢?謝隨他縱是勇敢、淡泊、真誠,但他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

    “你當(dāng)初離開家,”安可期想了想,慢慢地道,“是不是也因為,你不想再入朝堂?”

    謝隨怔了一怔,復(fù)寬容地一笑,“那個時候,我哪里懂得這許多?!?/br>
    “也是。”安可期想起當(dāng)年的謝小侯,不由得也笑了,“那個時候,說你是跋扈都抬舉你了?!?/br>
    謝隨笑而不言。

    “吶,謝季子,”安可期道,“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一定可以去嗎?”

    “說說看嘛?!?/br>
    謝隨嘆口氣,“我想回家?!?/br>
    安可期一愣。

    “鐘無相說,我母親快不行了?!?/br>
    安可期眼中有一瞬的慌亂,“可是你母親,延陵侯府的太夫人,五年前就已經(jīng)往生了?!?/br>
    謝隨抬起頭,笑,眼底卻已然毫無笑意,“是嗎,安老板?”

    安可期嘖了一聲,“這種事情,我何必騙你?!?/br>
    “我也不解,”謝隨道,“安老板,你家大業(yè)大,而我不過一介草民,這種事情,你何必騙我?”

    安可期看著他,沉默下來。

    謝隨道:“五年前,若不是你同我說我母親病重,只想見我最后一面,我又怎會拋下了念念,星夜趕去延陵?”

    他的語氣很平靜,好像這事情他早已想過千百遍了,無論有怎樣的痛苦,也早都被自己消磨盡了,是以說出口時,甚至有些寡淡。

    安可期冷冷地道:“你沒有見上太夫人最后一面,也是你福氣不夠,竟要怪我嗎?”

    謝隨的話音依舊淡淡,“我這人根本就沒有福氣,我早已認(rèn)了。但是我的母親,她真的往生了嗎?”

    安可期甩袖往回走,“你這人纏夾不清,若實在不信,我這便叫船工掉頭,開到延陵去讓你掃個墓便是!”

    “這卻不必?!敝x隨揚聲笑道,“但安老板,我總當(dāng)你是敢作敢當(dāng)?shù)?。蒙你好心問候我身上的剔骨針,我才想起來我緣何會被種下這東西——原是因為我有一個好朋友啊?!?/br>
    安可期停住了腳步。

    “你當(dāng)真以為就我一個人,能騙得了你嗎?”他沒有轉(zhuǎn)身,只有冷酷的話音隨風(fēng)傳來,“你當(dāng)年去了延陵,看見了什么,你自己還記得嗎?”

    第24章 懷毒(二)

    安可期離開后,謝隨獨自一人在船頭吹了一會兒冷風(fēng)。

    他當(dāng)年去了延陵,看見了什么,他自己,當(dāng)然還記得清清楚楚。

    大船順流而行,在江面上劃開一道又一道的水紋,轉(zhuǎn)瞬又嚴(yán)絲合縫地消失在船后的黑夜之中。那高懸的月亮仿佛潛入了水底,又被槳聲打碎成千萬晶亮的斷片。

    側(cè)前方的不遠(yuǎn)處已可望見影影綽綽的萬家燈火,延陵,大約也不遠(yuǎn)了。

    他離家十五年,南北東西地漂泊,卻只在五年前,回過一次延陵。

    那時候是安可期來信同他說,延陵家中的老母親病得糊涂了,什么家門恥辱都忘了,只日日夜夜地想要見自己的寶貝大兒子一面。他若晚了一時半刻,恐怕就來不及了。

    那時他正與秦念住在無錫,從無錫到延陵,快馬加鞭,不過大半日也就到了。

    可是他到底還是晚了。

    當(dāng)他趕到延陵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

    他站在街角,看見侯府為太夫人出殯的儀仗,站在最前頭的是手捧著誥命圣旨的弟弟和弟妹,他們身旁是宮里派來吊唁的特使,身后跟著眾多的親戚。他們哭泣著,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來,又一步一步地離他遠(yuǎn)去。

    他們看起來好像都有些眼熟,但是無論他再如何從記憶里翻找,最終也只沾得滿身灰塵而已。

    直到他們終于都不見了,延陵的街道上鋪滿了厚厚的紙錢,仿佛在這盛夏里落了一場雪。

    ***

    謝隨回到船艙,先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后才轉(zhuǎn)頭,對秦念平靜地笑:“有客人來?”

    秦念正倚靠著艙壁坐在床上,道:“也算不上客人,她原本就被安可期鎖在這里?!?/br>
    說著,一個嬌小少女從陰影里走出來,朝謝隨行了一禮,“小女子失禮了?!?/br>
    原來正是秦念的丫鬟,林小鬟。

    謝隨笑道:“說什么失禮,若沒有你在后應(yīng)援,我與念念怕就要困死在那孤島上了。”

    小鬟掩嘴一笑,“那都是大當(dāng)家的神機(jī)妙算?!?/br>
    謝隨看向秦念:“你今日精神好些了?”

    “嗯?!鼻啬畹溃氨荒愎嗔四敲炊嗨?,沒有法子?!?/br>
    謝隨滿意地道:“那便甚好,甚好?!庇謫栃△?,“當(dāng)初絕命樓攻打吹金斷玉閣,究竟結(jié)果如何?”

    小鬟看向秦念。秦念淡淡開口:“當(dāng)初那一百兩黃金,你覺得究竟去了哪里?”

    謝隨怔住。

    “我從見你的第一日起便告訴你了,你偏不相信?!鼻啬钗⑽⒁恍Γ鞍部善谕心阕o(hù)鏢的那口箱子里,從來都沒有過一百兩黃金。從一開始,那箱子里就只有石頭?!?/br>
    “為什么?”

    “為什么?”秦念抬眼,輕笑,“因為他想用你,引出我。”

    謝隨凝注著秦念,等待著她的后話。

    小鬟倒了一杯茶捧過來,秦念默默抿了一口,才開口道:“那口箱子,不過是安可期用來坑你的道具,與絕命樓全無干系?!?/br>
    “那絕命樓——”

    “絕命樓,是我在揚州置下的產(chǎn)業(yè),目的就是監(jiān)視吹金斷玉閣?!?/br>
    謝隨原本打定主意無論秦念說什么他都不會驚訝了,然而聽到這一句,卻還是忍不住眉毛跳了一跳:“產(chǎn)業(yè)?”

    “我是沒什么錢,你也沒給我留幾個錢。”秦念淡淡地道,“是紅崖寨老當(dāng)家的錢,也是紅崖寨老當(dāng)家的主意。”

    謝隨莫名其妙地問出一句:“這個老當(dāng)家,是男是女?”

    小鬟搶著回答:“老當(dāng)家始終云英未嫁,離開寨子的時候還漂亮得像個二八少女……”

    謝隨拖長聲音“哦”了一句,便遭了秦念一個白眼。

    秦念接著道:“吹金斷玉閣雖在江湖上結(jié)緣甚廣,骨子里卻還是做生意的,若不是朝中有人,安可期怎可能將生意做到那么大?初時我還不能確定他在朝中的靠山究竟是誰,直到他讓你來找我。”

    謝隨道:“他的靠山,便是你的敵人?”

    秦念微微掩了眼睫,“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密道中看見的那些骸骨之中,有三具極特異的?”

    謝隨回憶道:“一個四肢大張被釘死在壁上,一個整副骨架被毒熏成青色,一個被切成了數(shù)十段,看起來卻仿佛是完完整整的?!?/br>
    秦念聽著,目中也流露出不忍之色,“當(dāng)時你說了一句話?!?/br>
    “我說,圣上當(dāng)年龍潛之時……”

    “圣上當(dāng)年龍潛之時,好養(yǎng)武林異人。”秦念慢慢地道,“其中四個,一個輕功冠絕天下,最擅飛檐走壁,足履無聲,號四翼蝙蝠,他的四肢便是他的四個翅膀?!?/br>
    “于是他的四個翅膀,便都被釘死在墻上?!?/br>
    “一個精通天下草木習(xí)性,最擅制毒用毒、解毒藏毒,號百草神君,據(jù)說他身無兵刃,只隨身背一只布袋,遇見了不認(rèn)識的草木便放進(jìn)布袋里帶回去研究,但到得后來,他那布袋終日空空,因為世上已沒有他不認(rèn)識的草木了?!?/br>
    “于是他也被劇毒致死,全身連骨頭都毒透了……偏那只布袋還在他身邊。”

    秦念嘴角動了一動,像是想笑卻沒有笑,“一個內(nèi)力剛猛而刀法奇詭,原本出身市井屠戶,兵刃就是一把砍豬rou的大菜刀,可以將敵人像砍豬rou一般砍成十七八段,而敵人倒在地上時那尸身看起來還似是完整的。”

    謝隨不再說話了。

    秦念也沉默了很久,才又道:“還有一個,第四個人,就是紅崖寨的老當(dāng)家。”

    謝隨頓了頓,“看來那位老當(dāng)家,也必是當(dāng)世奇人?!?/br>
    “若論武功,她比另三位要差得多了?!鼻啬畹Φ溃暗撬莻€女人,還是個最好看、最年輕的女人?!?/br>
    女人,總是有許多比武功更厲害的招數(shù)的。謝隨沒有再細(xì)問,但他也已不想再細(xì)聽。

    他已經(jīng)知道這必是一個被欺騙、被背叛、被屠戮、被掩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