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婦人急得雙手都在發(fā)抖:“你這年紀輕輕的怎么說這么惡毒的話,也不怕夭壽哦?!?/br> 她大聲朝上面喊道:“下來吧,孩子,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有什么事,咱下來再說……” 許遠航也抬頭望去,距離太遠,看不清樓頂那人的臉,只覺得他的穿著和姿態(tài)很是熟悉,認出那個人是誰,許遠航目眥欲裂,全身被冷意浸透,他發(fā)了瘋般撥開人群沖過去,與此同時,有人喊道:“警察來了!” 這四字就像一個開關(guān)。 靜止的男人被啟動了,他爬上欄桿,接著,從樓頂縱身一躍…… 周圍響起的無數(shù)尖叫聲,蓋不住許遠航那句歇斯底里的“爸”,他被鎖死在原地,無力地跪了下來,在那之前,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流那么多的血,好像怎么也流不盡似的。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血色。 從那以后,每次他從高臺上跳躍而下,那個畫面總會夢魘般糾纏上來…… 它成了他的心魔。 許遠航原本以為自己此生都不會再提起這件事,但對著她很自然就說出來了,心里似乎也松緩不少,曾經(jīng)以為的無法承受之重,其實不過爾爾。 藏進烏云后的月亮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清輝遍灑,他望著海面蕩漾的細碎銀光,面上的表情褪得干干凈凈。 月光和星輝溫柔地照亮夜空,也照拂著他們。 海風吹動遲蕓帆頰邊的碎發(fā),她無暇去管,那樣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他用云淡風輕的語氣講完了,平淡得像是在轉(zhuǎn)述別人的故事,原來,這就是他不得不退出國家隊的原因,原來,這就是他這三年來所承受的不為人知的痛楚。 因為親眼目睹了父親在自己面前跳樓的畫面,每一次跳水,都等于重復(fù)回憶那些畫面,這太殘忍了。 直到這一刻,遲蕓帆才真正理解了許遠航為什么會選擇放棄過去的所有榮耀,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當然不會甘心的,可他已經(jīng)用盡全力了,最后還是只能選擇放棄。 捫心自問,如果她是他,絕對不會做得比他更好。 遲蕓帆并不擅長安慰別人,他想得到的也不會是同情和安慰,她抿了抿唇,低低地問:“你爸爸為什么會……自殺?” “生意失敗,”許遠航往后仰,躺倒在沙灘上,他用的還是平靜語氣,“還有,撞見我mama出軌。” 后者是他在很久以后才無意中得知的,或許那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他抓起一把軟沙丟在她腳邊,輕笑出聲:“喂,遲同學(xué),不要把氣氛弄得這么沉重好嗎?那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 遲蕓帆也跟著躺下來,她看著頭頂上低垂的星空,聲線清淺:“我小時候溺過水,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克服心理陰影。” 曾有過一段時間,她不敢靠近河邊、海邊,游泳池,只要是和水相關(guān)的地方,她都有著近乎本能的恐懼,甚至到了連浴缸都不敢用的地步。 這是她的秘密之一。 同時也是她的弱點。 許遠航明白了她的用意,笑著評價道:“想不到我們還挺有緣分?!?/br> “既然這樣,要來比誰先克服這該死的心理陰影嗎?輸?shù)娜舜饝?yīng)贏的人一個條件?” 他們都太清楚那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但它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是需要付出很多,當然付出的不僅僅是時間和精力。 遲蕓帆沒有回答,她側(cè)過身,定定地看他:“許遠航,你還想回去嗎?” 許遠航并不意外她的問題,他的目光清亮而堅定,向她坦誠深藏的滿腔孤勇:“想。” 無時無刻,在想。 那近在眼前的雙眸就是最清澈星辰。 他緩緩靠過去,靠在她肩上,鼻尖幾乎貼上她柔軟的頸彎,他的心已經(jīng)軟得一塌糊涂,半是正經(jīng),半是玩笑地說:“小船兒,你救救我吧?!?/br>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那場在星空下海邊敞開心扉長談,讓遲蕓帆意識到,原來她心底那縷光亮并未熄滅,它雖微弱,并不耀眼,但已足夠照拂一個被長久囚禁在黑暗中少年。 一抹微光,就能喚醒一個黎明。 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只要它永遠不熄滅,籠罩在生命中黑暗和陰霾,就會漸漸消散,曙光終會重現(xiàn),勢不可擋地照亮余生。 晚上十一點,兩人才從海邊回到南巷,從最初劍拔弩張,轉(zhuǎn)變成能交換秘密互相信任,雙方都迅速適應(yīng)了這種相處狀態(tài)變化,在遲蕓帆翻上墻時,許遠航單手插兜站在歪脖子樹下,笑著和她說:“晚安?!?/br> 遲蕓帆回頭看他一眼,視線相碰,她彎起唇角:“晚安?!?/br> 說完,輕盈飄落地面。 遲蕓帆回來得比較晚,以往這個時間一樓都滅了燈,今晚剛好有個傭人起來上洗手間,撞見站在院子里她,疑惑地走出來問:“小姐,您怎么還在外面?” 她應(yīng)付得游刃有余:“屋里有些悶,我出來透透氣?!?/br> 傭人點頭:“確實悶,估計快要下雨了。入夜氣溫低,小姐您也早點回房休息吧,小心別著涼了?!?/br> 遲蕓帆“嗯”了聲,上樓回到臥室,洗完澡后,并沒有睡下,她打開手機瀏覽器,搜索“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百度百科頁面出來后,她對照著許遠航實際情況認真看了起來。 他親眼目睹了他爸爸死亡,以致從那以后,他不斷地在記憶、思維或夢中反復(fù)、不自主地涌現(xiàn)與創(chuàng)傷有關(guān)情境或內(nèi)容,這是典型創(chuàng)傷性再體驗癥狀。 ptsd不是不可根治,心理治療是最有效辦法。 遲蕓帆退出頁面,點開微信,給許遠航發(fā)了一條消息:“你會排斥心理醫(yī)生嗎?” 許遠航回得很快:“以前看過,作用不大。” 她由這簡單八個字想到了很多東西,那年他才十六歲,剛經(jīng)歷喪父不幸,后面又間接地影響到跳水發(fā)揮,被迫中斷前程敞亮職業(yè)生涯,接連不斷打擊,讓他陷入了深度自我封閉中,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逃避現(xiàn)實。 那個世上和他最親近,為他指引方向人已經(jīng)不在了,甚至成為了他心中永遠過不去一道坎,此外任何人都不會感同身受,也沒有人告訴他,該怎么辦。 他唯一知道是,只有逃避,才能保護自己,保護那顆千瘡百孔心。 如果他潛意識里抗拒接受治療,那么即便是再出色心理醫(yī)生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然而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愿意嘗試著走出來。 遲蕓帆收回心神:“要不,再試試?!?/br> 許遠航:“好?!?/br> 她很快幫他約好了棉城最好私人診所心理醫(yī)生,這位戴醫(yī)生剛從西班牙參加一個研討會回來,剛好有空檔。據(jù)說他在治愈ptsd上擁有豐富經(jīng)驗,而且他還自創(chuàng)了一種獨特心理療法,效果顯著,當然是不是真,要試過才知道。 遲蕓帆白天沒空,只能把時間約在晚上,她和許遠航按時來到近郊心理診所,接待護士將他們帶進一個房間,說戴醫(yī)生稍后就到,送上兩杯白開水后,就輕掩上門出去了。 遲蕓帆在椅子上坐下,許遠航坐在她旁邊,長腿交疊,肆意打量四周。 幾分鐘后,戴醫(yī)生從房間角落隱蔽小門里走出來,見遲蕓帆要起身,他連忙說:“坐坐坐?!?/br> 遲蕓帆也就沒起,禮貌喊了聲:“戴醫(yī)生?!?/br> 資料上說這位戴醫(yī)生今年五十二歲,但他真人看上去只有四十出頭,頭發(fā)濃密又漆黑,笑起來時眼角紋路才會出現(xiàn)。 戴醫(yī)生隨手拉了張椅子就坐,問:“你們一起?” 遲蕓帆指了指許遠航:“我陪他來?!?/br> 戴醫(yī)生點頭表示了解,沒有多余廢話,他直接讓許遠航做了一份心理檢測報告,視線又回到遲蕓帆身上:“小姑娘,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來聊聊?” 那雙似乎看破一切眼睛因為染上幾分溫和笑意,而不會讓人覺得冒昧反感,遲蕓帆迎上他視線:“要聊什么?” 戴醫(yī)生攤手:“隨便聊聊吧?!?/br> “六月初就要高考了,”遲蕓帆半真半假地說,“我答應(yīng)我爸爸要拿省狀元,感覺壓力挺大?!?/br> “是嗎?”戴醫(yī)生笑道,“我怎么感覺你壓力并不在于能不能拿到省狀元呢。” 遲蕓帆長睫一顫,她反應(yīng)全落入戴醫(yī)生眼中,他又笑起來:“被我說中了吧?!?/br> 她也不隱瞞了:“我其實并不想拿省狀元?!?/br> 戴醫(yī)生一針見血:“但你又不得不拿。” 確實是這樣。 “矯情。有能力拿為什么不拿?你以為省狀元那么好拿嗎?你想想全省幾十萬考生,文理狀元就各一個,頂尖尖兒,十二年寒窗苦讀,也算畫下一個完美句號。” 遲蕓帆:“……”她有點兒懷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戴醫(yī)生想法很標新立異:“人們都說,結(jié)果不重要,享受過程才是最重要。關(guān)鍵是,成功者也會這么想嗎?” “小姑娘,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遲蕓帆不置可否:“沒有人會一直是成功者?!?/br> “所以,”戴醫(yī)生迂回地總結(jié)道,“所以,不用管別人怎么想,遵循自己內(nèi)心才最重要?!?/br> 遲蕓帆聽得若有所思。 另一邊,許遠航完成了心理檢測,戴醫(yī)生從護士手中拿過報告,仔細看了一遍,心中就大概有數(shù)了,戴醫(yī)生用很家常語氣和許遠航聊天,自然而然地引導(dǎo)他說出心結(jié)。 接下來,戴醫(yī)生根據(jù)許遠航實際情況,再結(jié)合其他因素,為他量身制定了一套治療方案,以刺激治療為主,藥物為輔,考慮到他以后從事職業(yè)特殊性,開藥都是符合運動員治療用藥標準。 所謂刺激治療,就是讓許遠航直面內(nèi)心恐懼,說直白點,既然困擾他最大心魔,是跳水時腦中重現(xiàn)他爸爸跳樓畫面,那么,就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去嘗試完成跳水動作。 這種方式,聽起來未免殘酷了些。 在遲蕓帆有所遲疑時,許遠航毫不猶豫就同意了這個治療方案,他無聲笑著,隔空遞給她一個堅定眼神:別小看我啊,遲同學(xué)。 她心里有個聲音也說,他能做到。 那么,就放手一搏吧,反正情況不會比現(xiàn)在更糟糕。 治療方案已定,接下來就要選練習場地了。 這個簡單。 南巷東南角有座老房子,以前是劇院,后來在地震中倒塌了一半,就荒廢了,房子后面有一大片空地,三面環(huán)墻,頗有秘密基地意味,許遠航無聊時經(jīng)常翻墻進去,跳高就是在那兒練。 他不確定是否還能回到十米高臺,但總有意識地去訓(xùn)練彈跳力、柔韌度,那些曾經(jīng)刻在他骨子里東西,是難以磨滅身體記憶。 老房子附近有一條河,河上架著石橋,高度和跳臺差不多,便是許遠航找練習場地。 “怎么樣,這里是不是還不錯?” 夕陽還在青山之上,天地間呈現(xiàn)一片淡金色,遲蕓帆站在橋上,低頭去看暗綠色渾濁河水,也不知道水下是什么?她抿唇不語,半晌后撥了個電話出去,說了幾句話就掛斷。 “我們走吧?!?/br> 許遠航不解:“去哪里?” 半個小時后,他們來到棉城大學(xué)旁邊某個高級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