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這是怎么一回事兒?這做事兒好好的,還能這樣給裁員了,天底下再沒有這樣的理兒了。” 理兒這一句話,又說到四太太的心坎上了,可不是要講理,她們一家子是最講理不過的了,可是這世道不是講理的世道。 她就不由得不吐一下肚子里面的苦水了,“先前做的好好兒的,他肚子里面有文墨,再加上一手的好字兒,文書什么的,部門里面都是他動筆的,很是倚重他呢?!?/br> “只是后來你也知道了,大清沒了,咱們旗人家就好似成了喪家犬,再沒有人給好臉色了,要講民主,第一個就是先把旗人裁員,您說說,咱們得罪過誰???” “一直本本分分的過日子,從不肯得罪人,有人找來幫忙,能幫的從來沒推脫過的,可是他們竟然就不講理了?!?/br> 她不由得眼眶濕潤,眼角微紅,覺得這有權(quán)有勢的女婿實在是接地氣。 馮二爺面上凝神聽著,心里面跑馬一樣的,這樣的丈母娘,他心里面有點數(shù)了,在他看來,裁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他一直是站在利益者的角度來考慮的。 政權(quán)更迭,誰還用前朝的臣子呢,不由得出主意,“我這邊有認識的朋友,他是財務(wù)部的領(lǐng)導(dǎo),雖然說是多年沒見了,但是去走動起來,應(yīng)當是能給四爺謀個差事的?!?/br> 四太太歡喜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這世道,哪里有好日子呢,今兒有飯吃,明兒就不知道飄零到哪里去了,不如去當個科員,覺得女婿的提議是再好不過的了。 馮二爺立時就走了,自己坐在黃包車上,心里面盤算著這個事情,不由得心里面發(fā)笑,運作一個科員,哪里需要什么關(guān)系呢,錢到位了就可以。 他在這邊做生意,也是有名氣的,雖說本地商戶不是很清楚底細,可是看著他資金雄厚,也是存著三分敬畏。 去請財政部部長吃了一頓飯,打聽著他喜歡搜集玉石,便去尋了玉帶鉤來,斷代到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事情就做好了,當晚帶著酒意回去,四太太還亮著燈等著呢,馮二爺走了她又開始后悔,靠著女婿吃飯,以后要禧姐兒如何自處呢,如何抬得起來頭。 可是家里實在是沒法子了,馬上夏天就來了,夏天的衣裳要做,家里的涼棚子要搭起來,孩子們的學(xué)費眼看著就交不起了。 三姐兒眼看著高中要畢業(yè)了,上大學(xué)也要許多錢,這錢沒著落,這孩子成績這么好,是一定要去的。 天人交戰(zhàn),自己坐立難安,這事兒瞞著老爺子呢。 好容易等著人回來了,她自己從窗戶里面瞧著了,一進門剛要喊,就看著到自己這邊來,是了,女婿是個知禮的人。 馮二爺心里頗深,懷里面的文書帶著墨香,他對著四太太行禮,“明兒再去,事兒應(yīng)該能辦下來,做不過是多跑幾趟,應(yīng)該的。” 四太太聽了,只道是,“受累了,快去歇著吧。” 一早兒就起來安排了早飯,劉媽去街上買了油條還要馬蹄兒燒餅,再有豆汁羊rou餅子,還有河間府的驢rou火燒,極為豐盛。 那禎禧長個子的時候,學(xué)業(yè)又繁重,早上起來本不吃rou的,到底是沒忍住拿了驢rou火燒,她愛吃驢rou,只家里平日里不買罷了,她也不要。 天上龍rou,地上驢rou,再鮮美不過了,吃著香的很,馮二爺衣食住行不講究,早上起來饅頭對著咸菜都能吃的人,瞧著她吃的好。 自己拿開了餅子,專門撿了里面大片的驢rou出來,“禧姐兒——” 那禎禧一扭頭,他遞到嘴邊去,下意識的就吃了,趕忙說,“表哥吃,我有?!?/br> 馮二爺也不說話,“你讀書最辛苦?!?/br> 最后全拿出來給她吃了,然后團吧團吧餅皮子,自己三兩口吃了,再喝一碗粥,便出門去了。 路上又買了許多吃的,四太太大概是不知道,他能吃的很,要是能吃飽了,那家里人就沒得吃了,越發(fā)想著帶著禧姐兒走,不然飯都要吃不飽的。 一直這么反復(fù)三天,他才披著月色,拿著文書來給四太太,“明兒就去。” 四太太對著這個女婿是再滿意不過的了,“勞累您了,辛苦奔波。” “一家人,再不能說兩家子的話了,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您有事兒,只管吩咐我就是了?!?/br> 語氣之真誠,大概對著馮老太太都沒有這樣的時候,四太太只想到了一句話,女婿是半子,她的女婿可能是全子。 再等著第二日的時候,他便去四太太那里請辭,請辭的時候又帶著一些憂國憂民,“這幾日我奔走,發(fā)現(xiàn)城里面是越來越亂了,洋人作孽,咱們自己人也跟著捧臭腳?!?/br> “各個黨派的都有,環(huán)境復(fù)雜的很。甚至街上還有學(xué)生請愿做演講的,想來您也知道,當初我們那里,學(xué)生為著請愿出了事兒?!?/br> “這里啊,實在是亂的很,日本人在東北,不定什么時候就打過來了,那可真的是畜生了,亂的很。” 左一句亂的很,右一句亂的很,只聽得四太太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心里面撲騰撲騰的,三姐兒,可不就是她的命根子。 “世道就這樣,咱們當老百姓的,只能是熬著了,什么時候天下太平了,什么時候有心思過好日子,你經(jīng)常在外行走,也要多多保重才是?!?/br> “上海安全的很,都是租界,我們在法租界里面,是不大打仗的——” 說自己家里安全得很,順帶著說說南邊安全的很,四太太就心里面嘀咕了,人家家里如此的安生,這北平,似乎也不是那么好了。 馮二爺步步為寇,四太太幾輩子猜不透這個女婿的心思,最后愣是點頭給帶走的。 也不知道怎么點頭的,只覺得女婿說的都對,都是為了三姐兒好,也是為了那家好。 去了上海,跟女婿親近,跟家里婆婆親近,這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 且那里安全的很,再沒有動亂的,且三姐兒能上學(xué),那里的學(xué)校女婿都安排好了,只管著保送上大學(xué)的,不用像是如今這樣子,辛辛苦苦的考大學(xué),什么英文、外國歷史之類的,四太太只覺得是天書。 “那您看,時間上——” 四太太滿口應(yīng)答了,“你盡管放心,四爺那里我去說,明兒一早我就去見老爺子,為著三姐兒好的事情,老爺子明白得很?!?/br> 四太太拍著胸脯保證的,想了一晚上,想著怎么對著老爺子開口,讓老爺子答應(yīng)。 女人一旦動起來心眼,基本上就沒什么事兒了,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之后老爺子就再沒有說過不能。 這事兒干的漂亮,劉小鍋學(xué)了不少,二爺動起來心眼,基本上是目的必達的。 又漫無邊際的數(shù)了數(shù),這要是帶著禧姐兒回去,那多少上海灘的小姐都得氣的被子里面哭,人家正兒八經(jīng)的來了,明面兒上的,雖然人小,但是在牌位上,都得敬著。 再有二爺以前的是風(fēng)流債,大概也不少了,他劉小鍋一清二楚的很,二爺有權(quán)有勢,也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呢。 又想著這家里合該是熱鬧了許多的,老太太身邊沒有女孩子,大爺已經(jīng)回國了,帶著個女朋友一起回來的,老太太氣的夠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把能cao心的都cao心一遍,不能cao心的事情也在心里面過一遍,劉小鍋才算是完成了忠仆的本分,心安理得的睡去了,一早兒就出發(fā)。 那禎禧自己哭的跟個淚人一樣,撲在四太太懷里,也不管表哥在不在,“我不走,我陪著奶奶,爺爺舍不得我呢。” 她是真不走的,去玩兒可以,可是要走,再不肯的。 馮二爺聽著這話兒不高興,陪這個,陪那個,怎么就不想著陪陪自己,心里面給打上一個標簽,小白眼狼,平日里都白疼了你。 小白眼狼現(xiàn)在哪里顧得上他的臉色,這兒有她的家,在家里哪哪兒都舒服,書也讀的好好的,走了才難過。 四太太拉著她,怎么也拉不開,抱著她的腰,頭怎么也不肯抬起來,劉媽看的心疼,“太太,您看看,姐兒還小呢?!?/br> 立馬就挨了一眼刀子,馮二爺斜著眼看她,這么大的人,不小了,別人家里都能嫁人了。 只看的劉媽心里面發(fā)冷,她這才知道,隱約的知道,三姑爺大概是不好惹的,是了,不好惹。 不然那偌大的家業(yè),憑什么能支撐住的呢,再不敢說話了,松開了那禎禧的手。 那禎禧心里面苦巴巴的,家里雖然窮,可是日子舒坦,去了就是寄人籬下的,她想念北平的厲害。 四太太也不舍,只拉著她起來,攬著她的肩膀,小聲的勸,“你去吧,去吧,表哥姨媽對你好呢,好孩子,你去了,奶奶放心?!?/br> 家里人都紅了眼,就連四小姐心里面都多了惆悵,這到底是每日里看到的姐妹,只是一轉(zhuǎn)眼,想到三姐走了,自己就合該是家里的獨一份兒了,那得到的關(guān)愛要許多,這樣一想,便勸著她走。 趕緊走,現(xiàn)在走了才好的很呢。 那禎禧家里面說了不算,老爺子決定的事兒,她說了更不算,那家哭哭戚戚的,只馮二爺看了心里面毫無波瀾,人自己是必須要帶走的,人家手掌心養(yǎng)了許多年,還不能讓人哭哭了。 端著茶,沉得住氣的很,那禎禧拿著眼睛看他,只見他始終不張嘴,不張嘴說是讓她留下來。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不由得心里面撇嘴,她也做不了表哥的住,“我吃的多的很,要吃許多rou呢” “喔,養(yǎng)得起,合該是多吃rou的,給你吃四頓,晚上再加一頓。” “去了少不得惹表哥生氣?!?/br> “哪里有不生氣的人呢?!瘪T二爺看著她紅齒白牙,心想你現(xiàn)在就惹我生氣,氣的我也不少了,就這么不樂意跟我走,一點也不考慮表哥的感受。 第52章 離婚 那禎禧無話可說,只是一個,“我去看看大姐去。” 馮二爺便上了車,恰好路過大姐家里,那禎禧坐在車子里面不說話,她在想著大姐的事兒。 禍害遺千年,這話兒果真是不差的,大姐的婆婆就跟吃了長生不老藥一樣的,竟然還活的好好的。 一個抽大煙的老太太,一個不勞動的老太太,怎么能活的這么長久呢。 “前些年,我大姐就只能租房子了,一家子的人,住在大雜院里面,白日里要洗衣服差補,晚上還要縫衣服繡花給人家,我的小外甥,下了學(xué)就到街上去賣香煙,挎著那么大的煙盒子?!?/br> “那老太太什么也不敢,只知道蝗蟲一樣的吃東西,抽大煙,就這樣還對著我大姐多有不滿?!?/br> “我想著接了大姐來家里住,可是大姐不來。” 那禎禧語氣很平靜,聽起來還帶著一點哭腔,聲線像是沉沉西下的太陽,落在了地平線上,好似永遠不帶著感情一般的,每日如此重復(fù)。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就是想說說,平日里大人不讓她管這些,她也沒有人說話,只是想著家里的兩個meimei都過得好,為什么她的親姐妹就如此命苦呢。 大姐家里早就敗落了,先是家里的寶貝抽沒了,什么傳家的寶貝,老祖宗的光榮勛章都沒了。 再后來房子都抽沒了,家具也抽沒了,再后來衣裳也都輪流進了當鋪,大姐算是到了苦海里面去了。 大姐夫去找個活計干,只是整日里游手好閑的,什么苦頭也不吃,大姐不知道為了這個掉了多少眼淚,一個大老爺們,要大姐出去風(fēng)吹日曬。 她進院子,大家伙兒都招呼,大姐的婆婆在曬太陽,手里面拿著大煙桿子,很是奇特了。 住在大雜院里面的,吃不好住不好,可是大姐的婆婆卻有錢抽鴉片,厲害的很,大家伙兒背地里都笑。 大姐的婆婆,耷拉下來的三角眼聚光,看著是那禎禧,視線再往下面一點,看著手里面空空的,不由得嘴角也耷拉下來了。 往日里,那禎禧來了都不空手,為了大姐日子好過,為了個外甥補補身子。 大姐的婆婆等著她來問安,只拿著眼睛對著她,那禎禧一直盯著她,做了一直不能做的事情,瞪了她一眼,沒打招呼就進屋子里去了。 “大姐,你離婚吧,我要去上海了,我的屋子給你跟外甥住著,回家去吧?!?/br> 大姐的錢,勉強養(yǎng)活自己跟孩子,但是要養(yǎng)活抽大煙的婆婆,那是隔三差五的要挨餓的。 那禎禧想著自己屋子騰出來了,給大姐住,她緊緊的拉著大姐的手,“你去住,爺爺都答應(yīng)了,家里奶奶也盼著?!?/br> 離婚,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多丟人啊,八輩兒祖宗的面子都沒了,大姐是覺不肯離婚的,離婚了,還要帶累娘家人,她是必不肯做的。 扭過身子去,抽出來自己的手,“不能,我不能做這樣丟人的事兒?!?/br> 那禎禧不忍心看她手上的口子,日日洗衣服,這都春末了,手上的凍瘡都沒有好,大姐夫的手,嫩的像是蔥白一般,大姐的手,好似是七八十歲的老樹皮一般。 小時候,大姐的手是軟軟的,帶著若有若無的香味,抱著她的時候,眼睛彎起來都是星星。 “大姐,我們不覺得丟人,爺爺都點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