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被洋鬼子搜刮的精光,等著大姐婆婆大煙抽完了,出來煙癮犯了,竟然找不出一丁點的錢來了。 “這群人,這群畜生,這是什么世道???老太太我這個年紀,竟然看著活人的臉色,不如就死了算了,到時候看看列祖列宗接我回去,你們能靠著誰?” 大姐婆婆那雙渾濁的眼睛,好似是宇宙黃昏時候沒清洗干凈,看著你的時候,只讓人覺得渾身發(fā)冷,她罵丈夫沒出息,罵兒子的時候忽略不計,然后就是大姐了。 “白吃著我們家里的米面,住著好屋子,怎么就跟白吃了我那么多貢品的神仙一樣的,萬事不管了,不知道家里有丈夫,也不曉得家里還有公婆了,活該我們死了算了。” 她發(fā)起來狠,話兒能難聽的讓一個黃花大姑娘立時死了去,再沒有這么能罵人的了,旗人幾百年的罵街文化,大姐的婆婆得到了完美的繼承,并且是發(fā)揚光大,時刻給大家展示出來。 大姐就低著頭一句話不說,還不能干站著,她得干活以減輕一下落在自己身上的責罵,彎腰撿起來被褥的時候,僅僅的捏著荷包里的銀瓜子,這個是不能拿出來的。 她總得給孩子想一想,孩子生出來總得要吃飯穿衣的,要是再有個傷風咳嗽,更是花錢如流水,這樣想著,她心里便好受了一些,你就罵吧,我把錢給孩子的。 這時候大姐夫就跟沒聽見一樣,不會幫大姐說一句話,即使母親說的不對,但是當子女的就應該聽著不是。 那禎禧晚上習字,去拿紙的時候,看著已經(jīng)見底的一刀紙,看了一眼又放下來了。 最后洗干凈毛筆,沾了水在桌面上習字,心里還是美滋滋的,覺得自己大概也是有先人之風,如此困境之下依然能堅持學業(yè),應該能成為大拿的。 所以你看,這孩子的心態(tài),是真的好,無論是遇到了什么,她大概笑吟吟的時候不怕窮苦的。 燈光底下,水漬看著是很清晰的,可是到了白天光線好的時候,再這樣練字的時候,水漬就看著不甚清楚了,于是她就晚上練字,燈油錢要比買紙墨來的劃算不是。 春去秋來三度雪,等著那禎禧多長了三年的見識,家里的日子就連燈油都成問題了。 “奶奶,咱們把房子賣了吧?!?/br> 四奶奶頭上的白發(fā)已經(jīng)多了些許了,她的日子并一如既往的為了算盤上的事情發(fā)愁。 光是這么多人吃飯,已經(jīng)夠為難她的了,靠著當鋪過日子,是多少旗人無奈的選擇了。 那禎禧大大的眼睛看著老爺子,繼續(xù)勸到,“咱們,去把房子賣了,然后去尋思個小本生意,無論是做什么的,但凡是能賺錢的就行,我每日里下了學,可以到街上賣雜拌兒去?!?/br>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有了小姑娘的樣子了,模樣別樣的鮮活,雖然沒有小時候來的胖,但是比一般的姑娘身上要見rou的,給人一看便知道,這是個豐滿的姑娘。 家里的古董字畫開始除了實在是不能賣的,賣了祖宗的棺材板要摁不住的,其余的都賣了。 漸漸的,當鋪的銀子越給越少,出入往來的旗人越來越多,家里的衣服首飾也開始往當鋪里面送了。 “爺爺,這不是什么大事兒的,您想想,咱們把老院子賣了換個小院子,其實是一樣的好,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沒什么是過不去的不是?!?/br> 老爺子想什么她懂,這老院子是祖宅,住了多少代的人了,北平人愛房子,也看中房子,建房子的人、修房子的人,都是奔著幾百年不會壞的心思去的。 這是其余地方的人,對房子沒有的感情,一輩子一座房,一輩子就這么一個家,只要是有房子,便是讓人心里面安穩(wěn)的很。 二姨娘抱著孩子眼巴巴的看著,又想要錢日子好過一些,又舍不得這大宅子,生了兒子的人,總覺得這家里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樣。 老爺子擺擺手,人最后都出去了,他坐在圈椅上,已經(jīng)是老態(tài)龍鐘了,他想著自己但凡是年輕一些,就出門做買賣去,給人家街頭上寫字兒,又或者是去臨街設(shè)個小食攤子去,再沒有是這樣吃白飯的。 皇帝跟太后跑了又回來,但是這天兒已經(jīng)不是他們的天兒了,這江山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賣吧,賣吧?!?/br> 他的眼里面似乎是含著淚,起身把家里看了一圈,看看那天井里養(yǎng)著的一水缸的荷花,窗臺上擺著的野花兒,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北平人家里都愛放幾盆花,不值錢,但是有意思。 等到了三姐兒窗外,默立許久,他這才知道這孩子竟然是在桌子上練字的,功課多了,那禎禧白日里也開始溫習墨書了。 只見她安靜獨處,一人躬身,臉上神色怡然,泰然處之,無一點郁氣與燥氣,是個能耐得住的性子,額頭上帶著汗,自古以來學習一事就沒有不累的。 老爺子轉(zhuǎn)身嘆氣,吃晚飯的時候看了一眼那禎禧,“三姐兒,學業(yè)繁重否?” 那禎禧露著兩顆小米牙,覺得應該多笑笑,因為要換牙了,她的牙齒有一顆已經(jīng)松動了,再不笑就不能笑了,“不曾,老師很好,同學們也很好,教會我很多。” 你什么時候問,她都是這句話,很讓人放心的孩子。 老爺子心里頭,聽著這話,不是不欣慰、不是不感懷的,“明兒去喊經(jīng)濟來看房子,老四媳婦你帶著家里人收拾東西罷了?!?/br> 總得尋思著過日子,不能東西都當完了,那可真的是一家子喝西北風了,指望著朝廷,那現(xiàn)在是洋人的走狗了,多少人去信了洋教,為了那一口飯吃,祖宗都不要了。 老爺子喊著四爺,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家里頭的事兒,他雖說是向來是不管的,但是老爺子發(fā)話,四爺是不敢不聽的。 “有什么打算沒有?” 四爺兩只手籠著,站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頭微微的低著,他一向是沒什么想法的,種地也不會,要是去扛大包更不行了。 “您看,我養(yǎng)——” 沒等著說完,老爺子就擺擺手,一聽他養(yǎng)東西就頭大,不是養(yǎng)鳥兒,就是個蛐蛐,再不行就是斗雞,鴿子伍的,什么玩意都行,樣樣都是在行的。 “我去托人幫你去謀一個差事吧,去給人家當個賬房先生或者是文書之類的,穩(wěn)定些,也好過你出去吆喝強不是?” 第20章 貓耳朵胡同搬家 四爺閑散了一輩子,這時候看著老爺子也只能點點頭,“出去做事也行,只是您估摸著我的性子,受累給找個合適的,不成的話,只怕是做不長久的?!?/br> 他是個不能吃苦的人,這么一把年紀了,老爺子也是不忍心,可是家里這么多嘴,總得有飯吃的。 老爺子看著人出去了,不由得嘆氣,心里面雜草一樣的,家里收拾東西,二姨娘看著什么都像是自己的,抱著兒子嗚嗚的哭,旁邊四姐兒挑著眼睛看著,“您哭什么?” “你瞧瞧這么大的宅子,這么好的院子,這些家具擺件,哪個不是你弟弟的,現(xiàn)如今,全都發(fā)賣了?!?/br> 二姨娘沒有為那家的基業(yè)做一丁點兒的貢獻,家里的一磚一瓦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反而現(xiàn)如今她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一樣,心里難過的不行。 四姑娘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一眼窗外,覺得自己真的是多心了,這跨院里,誰都不會來的,“您想多了,您就是有兒子了,這家里您說了也不算,這家業(yè)還不一定是給誰呢,還真的就不如現(xiàn)在發(fā)賣了,大家一起過幾日的好日子?!?/br> “話兒沒有這么說的,這誰家里頭不得靠著兒子的,你弟弟,是家里的獨一份兒,你就是眼皮子淺,只看得到捧著三姐兒跟鳳凰一樣的?!?/br> “你怎么就不想想,等著沒幾年,三姐兒出嫁了,家里頭不還是要靠著你弟弟,到時候說了算的,不是她四太太。” 二姨娘覺得自己是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的,現(xiàn)如今的苦日子是值得的,到時候當個正頭娘子一樣的,真到了那時候,四太太這個年紀的人了,是要看著她臉色吃飯的,再不濟也活不過她呢。 四小姐骨架小,坐在那里穿著衣裳,跟個精致的娃娃一樣,只是這個娃娃說話帶著刺,經(jīng)常話兒是橫著出來的,“姨娘,您真的是白日做夢了,這家里您看還有什么家業(yè)了,還能留著給弟弟呢?!?/br> 說完就起來了,覺得二姨娘鼠目寸光一樣的,二姨娘不見得最疼她,有了弟弟就更不能真心疼她的了,因此四小姐對著二姨娘也是不太柔軟。 開門的瞬間,四目相對,那禎禧站在門外,她的噸位要大一些,尤其是跟四小姐站在一起看的時候,一個珠圓玉潤,一個是小巧玲瓏,一個是臉若銀盤,一個是尖尖下巴。 四小姐心里面慌慌張張的,她是帶著一些自卑跟尊敬看著三小姐的,打從生下來起,三小姐是高人一等的,老爺子小時候從來不許跨院的人跟三小姐接觸,說話都要不高興的。 低著頭跨過門檻,一下子就走了。 那禎禧扎了個風箏,想著興許街上能賣幾個錢來著,試飛的時候到了跨院,恰好就是在二姨娘門口跟前,不小心全都聽到了。 “三姐兒,怎么有空過來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嗎?要不要姨娘幫你去收拾去,你屋子里東西忒多?!?/br> 殷勤著去拉她,小少爺放在床上,一下子就變臉了,她眼看著三姐兒長大的,這丫頭,的確是跟自己生的不一樣,厲害的很。 想著當和稀泥的,瞧著那禎禧的臉色,覺得興許是沒聽見,又是真的聽見了還能怎么著,無憑無據(jù)的,還不興人家說話的。 那禎禧臉色不見怒氣,其實心里面已經(jīng)較了真,“姨娘,您挺好了,這話兒我只說一次?!?/br> 往后退一步,那禎禧看著小少爺眼巴巴的看著門口,屋子里樣樣俱全,不像是當年買來的窮姑娘。 “這家里頭,無論是到了何時何地,也是奶奶當家的,爺爺不昏頭,父親也不至于昏了頭,就是父親沒了,這家里頭也是要敬著奶奶的,沒有庶子庶母在家里做大的說法?!?/br> “家里窮也罷,富也罷,人人都有份兒,只有您看奶奶臉色的時候,我哪怕就是結(jié)婚了,到時候一樣能接了奶奶到婆家奉養(yǎng)去,必不會給您作踐了去?!?/br> 她原對著姨娘就沒什么好印象,不過是貪占小便宜沒什么見識的可憐人罷了。 只是今日她在門外聽著,覺得這可憐之人必定有可恨之處,“姨娘要偌大家業(yè),弟弟要大好前程,全靠自己掙去,再有下次,我必定要爺爺攆你走了?!?/br> 二姨娘嚇得花容失色,當時就站不住了,在地上磕頭,“姐兒心地好,是我鬼迷了心竅,心里必定不是嘴上說的那個意思,姨娘沒讀過什么書,話兒也不會說,姐兒別往心里面去,萬不敢讓四太太跟老爺子知道了去?!?/br> 她是知道的,自來都是知道的,這家里老爺子脾氣硬氣,庚子年的時候都要出去跟洋鬼子拼命去,他手底下教出來的三姐兒,也是難纏的厲害。 平日里笑瞇瞇的,你說什么都好,好聲好氣好商好量的跟四爺?shù)钠庖粯?,只是骨子里,就拿著眼前的事兒來說吧,她竟然跟老爺子一樣狷介耿直,眼睛里面是揉不得一點沙子的。 她不開口,四小姐扭過頭來一起跪在跟前,“jiejie消氣,我們必定改。” 眼前母子哭的跟淚人一樣的,她自然是深諳家和萬事興的,“起來吧?!?/br> 等著她走了,二姨娘跟四小姐一起哭,小少爺不知道是什么事兒,也跟著好玩一樣的一起哭。 “噤聲,噤聲?!?/br> 四小姐拉著二姨娘的袖子,不敢放開了哭,“姨娘,您別哭了,給老爺子聽到了,咱們娘幾個吃不了兜著走。” 二姨娘拿著帕子捂著嘴,“四姐兒,這輩子,必定不給人當妾,你看看姨娘,看看姨娘吃多少委屈?!?/br> 家里重禮教傳統(tǒng),旗人的規(guī)矩大過天,四小姐心里面萋萋,她如何跟三小姐比呢,一個生下來就是正房的小姐,金鳳凰一樣的,什么事兒緊著她都是應該應分的。 她羨慕不起來,誰讓她是姨娘生的呢,現(xiàn)在世道雖然是亂了,但是這四九城里,還沒有見過庶子當家不把嫡母放在眼里的,宗親族老第一個饒不了你。 二姨娘很是老實了一段日子,前些日子因為賣房子的猖狂,都一氣兒的沒了。 那禎禧坐在馬車里,穿著青色直筒裙裝,眉目如畫,目色沉靜,再看一眼那三進三出的大宅子,那家老宅從此以后沒了。 那老爺子在貓耳朵胡同買了個小院子,撿著最實惠最便宜的買的,歸置好一切,家里攏共還剩下來五十兩銀子。 祖上多少榮光,從此散盡了去,跟平凡眾生一般。 那禎禧掀起來簾子看,只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胡同,馬車將將的通過,四爺在前面指揮者,協(xié)調(diào)一下交通,累的滿頭大汗。 “勞您架,擠一擠?!?/br> “借一步了,您當心?!?/br> “老爺子,您先走。” 那禎禧看著地上有濕漉漉的水,落在地上的時候撲起來一小截兒的土,太陽一曬起來,帶著一股混合的味道。 有孩子眼巴巴的看著,蹲在門口的青石板上打石子,見她看過來,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熙熙攘攘的胡同越走越深,越走越擠,到了最盡頭的時候豁然開闊出來一塊地兒,那禎禧這才知道,剛才走過的是線兒胡同,又長又窄取名線兒。 線兒胡同盡頭是一顆老榆樹,不知道多少年了,靠著井臺那里,豁然開朗的便是貓耳朵胡同了,貓耳朵胡同顧名思義,因為像是貓耳朵一般的,那家的院子就是那貓耳朵尖尖上。 那禎禧看著那沒有青石板的院子,風吹過的時候帶著一陣土,撲在腳面上顯得渾濁,看著那紙糊起來的窗戶,不是曾經(jīng)的好紗窗了。 四太太拉著她,“三姐兒,這是你的屋子,你瞧著哪里有不好的,我再給你慢慢歸置起來?!?/br> 女兒花兒一般的年紀,合該是高床軟臥,閨房合該是最好的,只是家里一切從簡,她覺得頗為對不住女兒。 那禎禧自己挽起來袖子,自己拿著包袱下來,“我瞧著好得很,我這窗戶前您瞧著,好多花兒呢,開的多好看?!?/br> 四太太便笑了,一個勁的點頭,“我瞧著也好,你喜歡,等安頓下來,我再去給你撿好看的來。” 那窗戶前大概是早前人家不要的花,雜七雜八的擺放著,在一個高石板上頭,剛好從窗戶里面一看就是了,都是野花,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 四太太很是用心了,淘米的水都拿來給家里養(yǎng)花了,三姐兒說好,她便放在心上,日日妥帖著照顧著。 那禎禧東西歸攏的仔細,她箱子是最多的,都是往年上海送來的箱子,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