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溫故知這叫一個氣?。骸岸颊f女兒家心思細膩,你怎的跟三爺也差不離。男人喜歡聽什么你能不清楚?無非是夸他贊他,喜他悅他,這還用教么?” 眼里劃過一絲狼狽,花月抿了抿唇角:“當奴婢的,還是做奴婢應做之事為好?!?/br> 這話說得如一潭死水,波瀾不起,溫故知看了她兩眼,欲語還休,最后長長地嘆了口氣:“看來三爺還是沒福氣,連婚姻大事都只能為人傀儡?!?/br> 花月覺得好笑:“公子爺天生尊貴,本事又過人,還得無數(shù)上位者的青睞。這般人物要都只能做傀儡,那這世間能有幾個鮮活人?” “你個小丫鬟懂什么?!睖毓手邕M茶房,掃了一眼四下無人,拎起兩個空茶壺往她面前一擺,“真以為韓李兩家的婚事是門當戶對?不過是長公主用來拉攏李將軍的法子罷了?!?/br> 一根茶匙橫在兩個茶壺中間,搭起一座橋,他指了指茶匙,撇嘴:“三爺就是這個。” 花月拿起那根茶匙擦了擦,放進一邊的托盤:“公子只要與門當戶對的人成親,就難免要為維系兩家關系而付出?!?/br> “可眼下情況不同呀?!彼至鄟硪粋€茶壺放在旁邊,努嘴道,“太子殿下同三爺示好多年,早有將他納入麾下之意,既如此,又哪里肯讓三爺順了長公主的意。今日這番鬧劇,不就是這么來的?” “他們想同三爺結姻親,是都覬覦著三爺背后李將軍的兵力,一旦三爺應了誰,便是等同拉著整個將軍府站了隊,將來若有不測,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手指在三個茶壺上頭敲了敲,溫故知惆悵地道:“三爺可憐吶——” 花月聽得怔忪了片刻,可旋即就恢復了從容,仔細將茶水倒進三個茶壺,一并端起來往外走:“主子再可憐也是主子,我一個奴婢,幫不了他什么。” “這話就不對了。”溫故知跟著她走,碎碎叨叨地道,“你常伴他身側,總是能尋些法子讓他開心的,他眼下就喜歡聽你說好話,你哄他兩句又何妨?” 哄兩句,然后給他嘲笑?花月?lián)u頭,這事做一次是腦袋不清醒,做第二次就是傻。 “溫御醫(yī)。”有丫鬟提著裙子跑過來,“韓小姐醒了,請您快去看看。” 溫故知閉了嘴,終于是跟人走了,花月端著托盤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 長公主和大皇子在李景允的屋子里吵了足足兩個時辰,花月端茶都端了四個來回,最后兩廂各讓一步,太子殿下先將似水安置在別處,李景允也沒點頭應下與韓霜的婚事。 主屋里不歡而散,花月進去收拾殘局的時候,下意識地往內室的方向蹭。 大皇子的遺物應該還藏在他房里,昨兒有似水在,她沒機會來找,眼下外頭沈知落和李景允正說得歡,那她也能趁機踩踩點。 不動聲色地將內室里灑掃一番,花月翻開兩個抽屜,皺眉合上,又去翻一邊的柜子。她動作很輕,不敢發(fā)出聲響,一邊翻還一邊透過窗戶往外看。 庭院里,兩道身影相對而坐。 桌上天青色的茶盞溢出縷縷苦香,沈知落伸手捻來嗅過,不入口,倒是盯著杯盞上的花紋看了看:“公子爺已是弱冠之年,身邊沒個人可不是好事。” 李景允慵懶地倚著后頭假山,長腿隨意地往旁邊的空凳上一伸:“大司命還要做媒婆的活兒?” “倒不是在下多管閑事,而是命盤有言,公子若在年內添個喜事,對將來大有好處?!?/br> 李景允恍然,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屋里那探頭探腦的人:“那添她如何???” 沈知落順眼看去,眼里劃過一絲惱意,不過稍縱即逝,一轉眼就失笑開來,紫瞳泛光間容色驚人:“強扭的瓜可不甜,她心里有無公子地位,旁人不清楚,公子如魚在水,還能不知冷暖?” “大司命所言甚是有理?!崩罹霸侍謸瘟讼掳停瑵M臉苦惱,“可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強扭的瓜不甜,但解渴。伸手就能扭到的東西,爺管她甜不甜吶,扭了放在自個兒籃子里,那別人也吃不著?!?/br> 沈知落不笑了,俊俏的臉沉了下來,如暮如靄。他回視面前這人,聲音放得很輕:“此女生來帶厄,克父母克兄長,將來也必定克夫?!?/br> 此話一出,面前這人臉上的笑意慢慢收斂了起來。 沈知落覺得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順勢勸慰道:“公子爺還是考慮考慮太子送來的人吧,那姑娘八字好,是個旺福的命,有她入門,家宅可……” “這話你同她說過?”李景允突然開口。 沈知落一頓,沒明白:“跟誰?” “她克父母克兄長還克夫,這話,你同殷花月說過?” 沒料到他還在想這茬,沈知落垂眼:“她從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命數(shù),不勞公子cao心?!?/br> 眼里墨色翻涌,李景允看了他半晌,慢慢收回腿坐直了身子。 “先前撞見過不少回她與你親近的場面,我還以為二位是什么陳年故交,情意知己?!彼麥惤?,眼底的嘲弄清清楚楚,“沒想到大司命也未曾將她放在心上,可憐我那丫鬟還夸贊大司命皮相,也是個為色所迷的無知人?!?/br> 他這神態(tài)過于譏諷,一字一句也跟生了刺似的,聽得人不舒坦極了,饒是冷靜如沈知落,也架不住有些惱:“公子這話未必太過武斷,我與她相處十幾年,怎么也比公子來得熟悉親近?!?/br> “大司命所謂的熟悉親近,就是對著個孩子咒人克天克地,讓人了無生趣?”李景允不以為然,“您這十幾年,還不如不處?!?/br> 從我出生開始你便說我不吉,再大些斷我禍國,后來我終于家破人亡無家可歸,你又說我命無桃花,注定孤老。沈大人,我是做錯了何事,招惹您憎恨至此? 腦海里響起花月的聲音,沈知落呼吸一窒,一股涼意從心坎生出,直蔓指尖,他想捏緊手里的乾坤盤,可一捏,才發(fā)現(xiàn)這東西更涼。 無措的羅針打了幾個旋,怎么也停不下來,沈知落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將它死死摁住。 “你懂什么呢?”他再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我與她這十幾年的相知相守,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你知道她生下來是什么模樣,又知道她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你救過她的命嗎?被她崇拜過嗎?她半夜被雷驚醒,第一個去找的人是你嗎?你知道她六歲寫的字是什么樣子、知道她十歲畫的什么畫嗎?” 越說越激動,可說完,沈知落反而是冷靜下來了,他看著他,半晌之后,淡淡地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知道她現(xiàn)在是你身邊的一個丫鬟?!?/br> 庭院里起了一陣風,將桌上裊裊的茶煙陡然吹亂,假山上的野草跟著晃了晃,一顆碎石被擠落掉入下頭的魚池,池水暈開,泛起清寒的水紋,原本雅致精巧的院子,不知怎的就孤冷幽寒了起來。 沈知落起身,撫著乾坤盤漠然往外走:“您還是早些將似水納了吧?!?/br> 似嘆似嘲的語氣,被風一卷,吹在茶里散出了苦味兒,李景允沒應,半張臉映在茶水里,被浮起來的茶葉一攪,看不清表情。 花月找完柜子還是一無所獲,抽空再往窗外看出去的時候,就見外頭只剩了李景允一個人。他側對著她坐在庭院的石桌邊,沒動也沒說話,背影冷冷清清。 “殷掌事。”就在花月以為他會靜坐上許久的時候,這人突然開口了。 微微一愣,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幾個還沒查看的抽屜,然后拿了屏風上掛著的東西便往外走。 “公子有何吩咐?”走到他身側,她抖開手里的披風給他系上。 纖白的手指幾個翻飛,就打出一個漂亮的結,李景允低頭看著,眼里神色不虞:“替我傳個話,讓柳成和過來一趟。” “是?!彼龖?,將他的披風整理好,然后扭頭就去跑腿,灰色的老鼠褙子從背后看過去,當真是又老氣又粗糙。 他安靜地看著,食指在桌沿上輕輕一敲。 柳成和過來,兩人關著房門就開始議事,花月安靜地在門外守著,盤算著等晚膳的時候,她借著換被褥的由頭,就能將床上那兩個抽屜也找了。 結果不曾想,里頭兩人商議良久,晚膳直接在主屋里用,然后柳成和離開,李景允懶洋洋地往軟榻上一趟,抽了書來看,絲毫沒有要出門的意思。 花月拿著帕子擦拭房里的花瓶,眼角余光打量著他,猶豫片刻,還是笑道:“今晚月色不錯,韓小姐身邊的丫鬟來傳話,說公子若能去觀山湖邊走走,那就再好不過了?!?/br> 李景允頭也沒抬:“不去?!?/br> “那東邊庭院里的烤rou宴呢?”她眼眸亮亮地提議,“您晚膳也沒用多少。” 手上的書翻了一頁,李景允打了個呵欠:“要下雨了,吃不了一會兒?!?/br> “哪兒啊,月亮還那么……”花月笑著指天,結果就看見一片黑壓壓的云遮住了皎月。 后半句話咽了回去,她低頭,老實地擦著手里的花瓶。 李景允瞥了她一眼,臉色不太好看:“怎么,想把爺支開?” 心里一跳,花月連忙搖頭:“沒,哪能呢,爺愛在哪兒就在哪兒。” “那你這躲躲閃閃的是干什么?”他將書卷起來,往臉側一撐,“又想你的老相好了?” 被擠兌多了,再聽這種話已經(jīng)絲毫不會難過,花月放下花瓶,從善如流地道:“老相好那么多,您問的是哪一個?” 臉頰鼓了鼓,李景允“刷”地展開書擋在自己面前,嗤道:“愛哪個哪個,有爺在,你別想得逞?!?/br> 花月笑了笑,看一眼內室床上的抽屜,不著痕跡地將準備好的被褥抱進來:“這床來過外客,奴婢替您換一換?!?/br> “不必。”李景允悶聲道,“爺不嫌棄?!?/br> “可是……” “爺?shù)目腿?,跟你有什么關系?”他來了氣,沉著眉眼道,“說不用換就不用換?!?/br> 臉上的笑意有點僵,花月低頭看了看懷里的被褥,遺憾地伸手撫了撫。 這條路行不通,那可怎么是好? 眼前的書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李景允擦著書邊兒抬眼,就見那人磨磨蹭蹭地站著,琥珀色的眼瞳直往內室瞥,瞥一眼又飛快地收回去。 眉梢一抬,他眼里劃過一道暗光,稍稍一思量,便放了書道:“今日累得很,爺想早些就寢,你也下去休息吧?!?/br> “是?!辈磺椴辉傅赝讼氯祥T,花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著屋子里燈熄了,眼眸又是一亮。 明的不行,那就來暗的。 尋了一截安神香來點上,順風放上李景允的窗臺,花月捂著口鼻看著香煙往屋子里飄,就蹲在外頭等著。 夜里下起了雨,還越下越大,花月瞅著,心想雨天最是安眠,再加上安神香的催眠功效,應該是萬無一失。 于是半個時辰之后,她“吱呀”一聲推開了門。 “公子?”小聲喊了一句,她抱著被褥輕手輕腳地道,“下雨了,奴婢怕您著涼,特來給您加床被子?!?/br> 房間里安安靜靜的,除了外頭傳進來的雨聲,別的什么動靜也沒有。 花月一喜,湊近內室又喊了一聲:“公子?” 李景允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眸緊閉,呼吸均勻。 心下一松,花月無聲地上前,假意將被褥展開給他蓋上,手卻趁機伸到床里頭,摸著抽屜上的銅環(huán),輕輕一拉。 一團黃錦露了出來,里頭裹著的東西紋絲未動。 眼眸一閃,她連忙想伸手去掏,結果床上這人突然就朝外一翻身,胳膊伸出來,眼看著就要碰到她的腿。 殷花月反應極快,憑借自己苦練多年的輕功,一個后仰翻就從地上翻到了床內,落點無聲,姿勢輕巧優(yōu)美。 李景允手落了空,橫在床沿邊,人沒醒。 偷偷松了口氣,花月又想動手,誰料外頭突然一聲驚雷轟頂。 “咔嚓——”震耳欲聾的響動,伴隨著花窗都被照了個通亮。 花月嚇得渾身一僵,床上的李景允也似乎被吵著了,嘴里嘟囔了一聲什么,翻過身來胳膊就搭住她的肩,將她整個人按在了旁邊的枕頭上。 閃電像是劈在房梁上一般,天邊春雷陣陣,窗外大雨傾盆,花月一動不動地瞪著雙眼,眼睛能看見的是床帳頂上的壽山紋,耳邊傳來的是李景允溫熱的氣息。 懷里抱著了個人,這位爺似乎也沒有察覺,呼吸平緩,睡意濃厚。他胳膊很重,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可也正因此,她好像沒那么害怕了。 小時候總怕打雷,一打雷她就愛往沈知落的房里跑,因為大家都說他知天命,雷肯定不會劈他。沒想到如今躲在個不知天命的人身邊,她竟然也覺得挺安心。 她側頭往旁邊看,電閃雷鳴之中,睡著的李景允沒有白日的戾氣和乖張,一張輪廓較深的臉,眉目端正極了,長長的眼睫垂著,看起來溫和又無害。 這樣的人,就算做傀儡,也是濃墨重彩、最為打眼的一個傀儡。 雷聲持續(xù)了一炷香,花月也就盯著人看了一炷香,一炷香之后,她清醒過來,想把他的手挪開繼續(xù)去掏抽屜,結果剛一用力,旁邊這人就像是要醒一般。 花月嚇懵了,雙手舉在自己耳側,連呼吸都放輕了。 李景允動了動身子,將她攬得更緊了些,下巴抵在她的肩窩里,似乎覺得很舒服,又沉睡了過去。 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