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這是她知道的事情。 可是,眼下再見沈知落,她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殷寧懷要當(dāng)真是沈知落殺的,哪里還能留下什么隨身物件,早被他一并交給了周和朔才是。見著她,也不用激動和開心,將她卷起來往周和朔面前一交,又是一等的功勞。 眼下這般,圖個什么? 察覺到她的困惑,沈知落彎了彎眼:“小主現(xiàn)在看我的眼神,像極了十年之前?!?/br> 十年前的她個子還不到他的腰腹,梳著兩個螺髻,髻上系著銀鈴,朝他一仰頭,叮當(dāng)作響。她愛極了繞著他轉(zhuǎn)圈,總是將他拖拽在地的長袍抱起來頂在腦門上,滿眼困惑地問他:“國師,什么是命數(shù)?” “國師,為什么我不能離開西宮?” “國師,什么是小主?” 天真無邪的孩子,不高興了就哭,高興了就笑,聲音脆如銀鈴,能灑滿半個禁宮。 然而現(xiàn)在…… 這人聽了他的話,神色有些微松動,像是憶起了些什么,可只片刻,就重新變得冷硬:“誰都不會一直活在過去。” 沈知落收回目光,摩挲著手里的乾坤羅盤,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拿出一張圖紙塞進(jìn)她的手里,想了想,還是開口叮囑:“李家三公子不是什么好人,你仔細(xì)防備些?!?/br> 捏著圖紙的手一僵,花月覺得有些狼狽,微惱道:“我心里清楚?!?/br> “你若當(dāng)真清楚,就不會如此煩躁了。”伸手揉了揉被她打得發(fā)疼的小腹,沈知落搖頭,“打從你出生之時我便算過,你今生命無桃花,是孤老之相,若強(qiáng)行違背天命,只會落個慘淡下場?!?/br> 手指收緊,花月不悅地抬眼:“大人有給自己算過命嗎?” 沈知落搖頭:“此乃天機(jī),不可窺也。” “我看你是不愿意窺?!彼樟藞D紙,寒聲道,“開口便定人孤老一生,半分余地也不給,白叫人沒了念想,無望等死,此等無情無義之舉,你哪里會用在自己身上?!?/br> 微微一怔,他皺眉:“我不是這個意思?!?/br> “不是這個意思還能是什么?”花月扯了扯嘴角,滿眼譏誚,“從我出生開始你便說我不吉,再大些斷我禍國,后來我終于家破人亡無家可歸,你又說我命無桃花,注定孤老。沈大人,我是做錯了何事,招惹您憎恨至此?” “……”沈知落張了張嘴,有些無措。他伸手想碰一碰她的發(fā)髻,這人卻飛快地躲開,挪著身子離他更遠(yuǎn),一雙眼惱恨地瞪著他。 手指慢慢收攏,沈知落垂眸,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更蒼白了兩分。 “你怨我?” 花月輕笑:“我哪里敢怨你?你能窺天命,告誡我等凡人一二,是為恩賜,我沒早晚三柱香將您供奉都算不敬,還敢不識抬舉不成?” “要不您連我會什么時候死也一并說了,好讓我提前準(zhǔn)備棺材進(jìn)去躺著,也免得落個死無全尸、墳都沒一個的下場,那才慘淡呢?!?/br> 她說得諷意十足,一字一句都像帶著針?biāo)频?,扎得人生疼。沈知落咳嗽起來,寬大的袖子遮了半張臉,咳得眼眶發(fā)紅。 花月冷眼看著他,還想再擠兌兩句,可嘴唇動了動,終究是閉上了。 到底是看著她長大的人,再狠再絕,也是她最后的親人了。 悶悶地吐了口氣,花月扭頭想去掀簾子下車,可剛伸手,沈知落就抓住了她。 他還在咳嗽,眉頭皺得死緊,一雙眼看著她,重重地?fù)u了搖頭。 花月不解,剛想說難道還不讓她走了,結(jié)果就感覺馬車停了下來。 外頭似乎來了很多人,腳步聲凌亂,可片刻之后,聲音齊齊斷在了車轅邊。 “先生?!敝芎退饭Ь吹爻噹笆?,“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請先生指點(diǎn)?” “……”花月傻眼了。 沈知落顯然也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過來,臉色有些難看,一邊咳嗽一邊道:“殿下,微臣身體欠佳,恐怕說不了什么。” 周和朔失望地收了手,想了想,扭頭就要招呼李景允往回走,結(jié)果剛要轉(zhuǎn)身,他余光一瞥,瞧見了一抹水色。 沈知落向來多穿紫棠,水色羅裙的裙擺,怎么看也不該是他身上的。 微微瞇眼,他停下了步子,慢條斯理地問:“先生還有別的客人?” 殷花月渾身的寒毛都立起來了,她下意識地往里縮了縮,卻不料腰上突然一緊。 水色的衣擺消失了,里頭的人沒有回話。 周和朔不悅,伸手捏住了車簾:“先生曾允過,絕不對本宮撒謊,眼下來看,似乎食言了?!?/br> 簾子掀開,里頭藏著的人無處遁形,他剛張口要斥,眼眸一抬,卻是怔愣在了當(dāng)場。 嬌小的女娥依偎在紫棠色的星辰袍里,衣衫松垮,姿勢親昵,她抬頭看著沈知落,眼里隱有淚光,端的是水波瀲滟,嬌嗔動人。 沈知落大袖一抬,將她整個人遮住,又急又羞:“殿下!” “……”周和朔張大了嘴。 不止他,身后的隨從和內(nèi)臣都驚愕地瞪圓了眼,誰都沒想到看淡紅塵的大司命會在車?yán)锿孢@么一出,都想去看他的表情。 然而,李景允抬眼看的是他懷里的人。 墨瞳掃過羅裙,落在那淺青色的腰帶上,他一頓,目光陡然陰沉。 第25章 玩物 車簾被人飛快地按下了,甭管是紫棠的袍子還是水紅的羅裙,統(tǒng)統(tǒng)都遮蓋在了后頭。 眾人咳嗽的咳嗽,望天的望天,都當(dāng)什么也沒看見。周和朔合攏了嘴,轉(zhuǎn)身若無其事地道:“既然有客人在,那咱們也不好多打擾。” “是啊是啊,還是回車上飲茶聽曲兒?!彪S從附和,連忙替他開路。 周和朔頷首走了兩步,又往旁邊看了一眼:“景允?” 李景允還站在車轅邊,似乎在走神,聽見喊聲,他動了動,卻沒回頭:“我就不去了,還要繼續(xù)找人?!?/br> 周和朔也不強(qiáng)求,只笑道:“有什么需要吩咐他們一聲?!?/br> “多謝殿下?!?/br>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李景允盯著車簾看了半晌,不耐煩地道:“還不給爺滾出來?” 簾子顫了顫,接著就有一只小爪子伸出來,猶猶豫豫地抓住簾邊兒。 花月伸出半個腦袋,皺眉看他一眼,吸了吸鼻子:“您怎么在這兒?” 聽聽,問得多理直氣壯啊,活像來錯地方的人是他。 李景允氣笑了:“爺要是不在這兒,哪兒能知道你這么能耐啊,府上那‘光宗耀祖’的匾額就不該掛在祠堂,該掛在你腦門上?!?/br> 花月:“……” 車簾被掀得大開,沈知落沉著臉看向他:“三公子?!?/br> “喲,沈大人?!崩罹霸势ばou不笑,“身子不好就多歇著,怎么老惦記別人家的丫鬟?” “三公子也說,她只是丫鬟?!鄙蛑溲燮の⑻?,“既只是個丫鬟,您又何必動怒?!?/br> “別說丫鬟,就算是一條狗?!碧蛄颂蚝蟛垩?,他勾唇,“只要是我養(yǎng)的,就沒道理對著別人搖尾巴?!?/br> 沈知落氣樂了,抬袖扶額:“狗賣不賣?” “不賣?!彼麑⑷顺哆^去,低下身捏著她的爪子朝他揮了揮,“回見您嘞?!?/br> 殷花月恨不得咬他一口。 沈知落還想再說,李景允已經(jīng)拉過人往回走了,花月水色的裙擺一揚(yáng),在空中劃了道弧,飛花似的隨著人而去。 他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若有所思。 手腕被拽得生疼,一路跌跌撞撞的,花月抬頭看向前面這人,忍不住道:“奴婢認(rèn)得路?!?/br> “你認(rèn)得哪條路?”李景允頭也不回,“是去小樹林的路,還是去人家馬車的路?” “公子。”花月覺得好笑,“奴婢所作所為,并未違背將軍府的規(guī)矩?!?/br> “那倒是?!彼麩o不嘲諷地道,“畢竟將軍府也沒不要臉到將不許人白日茍且的規(guī)矩寫在明面上?!?/br> “……”臉色有些難看,花月張了嘴又合上,抿唇低頭。 她如今算是看清了,要指望李景允嘴里吐出什么好話,那還不如去旺福嘴里挖象牙,話說得再難聽,她當(dāng)奴婢的,也只能受著。 背后聽不見什么響動,李景允反而更來氣:“怎么,覺得爺說得不對?” “沒有?!被ㄔ马槒牡氐?,“公子說什么就是什么?!?/br> “行啊。”他甩開她的手,哼笑,“你這是認(rèn)了自個兒是狗?” 抬頭看他一眼,花月平靜地道:“汪?!?/br> 牙齒磋磨,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李景允勉強(qiáng)維持住笑意:“那爺說你與人茍且,你也認(rèn)?” 花月交疊好雙手,姿態(tài)恭敬地朝他躬身:“奴婢認(rèn)。” 李景允要?dú)馑懒恕?/br> 他活了二十年,從來都是把別人氣個半死,頭一回被個小丫頭片子氣得頭昏眼花,差點(diǎn)沒站穩(wěn)。 上回還知道狡辯呢,還知道說他比沈知落好呢,眼下倒是好,破罐子破摔,一副反正他拿她沒辦法的模樣,看著就火大。 “你圖個什么?”他煩躁極了,“京華男兒何止千萬,你想嫁人,有的是好人家給你挑,何必要做那不知廉恥的勾當(dāng)?!?/br> 花月也跟著尋思了一番,然后道:“就圖奴婢喜歡吧?!?/br> “喜……”李景允抹了把臉,“你是眼睛瞎了還是怎么的,能喜歡個繡花枕頭?沈知落除了皮相好看,還有哪里討人喜歡?” 花月越說倒是越從容了:“皮相好看就夠了,反正要別的也沒用?!?/br> 有眼無珠、鼠目寸光、不知好歹! 李景允轉(zhuǎn)身就走,步伐跨得極大,衣擺都甩得生風(fēng),身后這人倒是跟了上來,碎步款款,卻沒再開口多說半句話。 回到車上坐下,他抬眼看著跟進(jìn)來的人,冷聲道:“還跟著我干什么,回去找你風(fēng)華絕代的沈大人不好?” 花月溫和地在他身邊跪坐,低頭道:“回公子,馬上要到獵場了,按照夫人的吩咐,這個您還是先拿好?!?/br> 周和朔上次還給她的白玉鴛鴦佩,被她重新穿了紅繩,妥帖地放在了錦盒里,眼下打開來捧到他眼前,華美依舊。 又是這個東西。 李景允面無表情地看著,眼里墨色幽暗,片刻之后,他用指尖勾起絲繩:“上回爺問過你,若爺不喜歡,你還會不會系?!?/br> 鴛鴦佩搖晃到她眼前,他透過上頭鏤空的缺口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