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我一會還有正事, 但是做這件事之前,我覺得還是得先來見見你們?!眳抢辖淌诘降走€是老了, 再光鮮的打扮也沒辦法遮蓋他眼底的灰敗。 陸博遠在病房的套間里,給他遞了一把椅子,還幫他倒了一杯水。 方永年沒動,從吳教授進來開始,他就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站都沒有站起來過。 鄭飛已經(jīng)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他們曾經(jīng)有過很多這樣三個人的場景,只是再也回不到四年前, 那時候的方永年還四肢健全, 那時候的吳教授, 看起來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老。 “我對阿爾茲海默這個項目很執(zhí)著?!眳墙淌谧? 沒有任何開場白,直接就進了主題。 方永年點燃了一支煙,老教授湊過去,借了火。 “我恩師就是得了阿爾茲海默去世的,一個一輩子都在研究神經(jīng)退化性疾病的人,死在了這個病上,死的時候已經(jīng)無法開口說話,無法吞咽,沒有任何尊嚴?!?/br> “這個版本你們都知道,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恩師當年,很不喜歡我?!眳抢辖淌谧猿暗男α诵?,“他覺得我的性格并不適合做研究,尤其是不適合進入這么艱難的領域做研究?!?/br> “現(xiàn)在想起來,我可能就是為了爭一口氣吧,誰知道這口氣,爭著爭著就變成了心魔?!?/br> 七旬老人談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總是帶著惆悵和憧憬,他這輩子的余生已經(jīng)不長,過去的心魔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帶著朦朧的溫柔。 “抗默那個項目在立項之前我收到了一封郵件,上面寫著立項前期所需要的所有靶點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都有出處,結尾處還有鑒定機構的公章?!?/br> 吳老教授吸了口煙。 “那份數(shù)據(jù)詳實到我哪怕當天宣布立項,都是可以被通過的,所以我心動了?!?/br> 他心動了,所以打開了那個針對他設計的潘多拉魔盒。 “項目前期的立項準備非常順利,我找人私下確認了那些數(shù)據(jù)的真實性,還探過了研究所里的口風,知道那一年還有一個大原研藥項目的名額?!?/br> “當時應該是四月份吧,你們知道的,報下一年項目截止日期之前?!?/br> “所以我壓下了其他項目,申報了這一個?!?/br> “申報的過程異常順利,因為是熱門靶點,這個項目甚至還得到了國際上的注意,所里給了我最好的資源,我組建了項目后,還拿到了一筆不小的前期投資,將近一億美金?!?/br> 七年前的一億美金。 這件事情陸博遠和方永年都不知道,都震驚的抬頭。 吳老教授又笑了笑,帶著嘲諷,帶著疲憊。 “你們兩個是我的嫡親,我一直覺得你們兩個人一定能在這個領域做出成績來,所以組建項目的時候,我根本沒有猶豫就把你們兩個加了進去。” “在公開 立項之前,我又收到了一封郵件,這次郵件里面列了一串人員名單,郵件上說,之前那份靶點數(shù)據(jù)是免費給我的,代價就是這些人必須在項目組里?!?/br> “一共二十六個人,其中包括了葛文耀。”吳教授看了方永年一眼,笑,“就是你拿到的那份名單,一字不差?!?/br> 方永年手上的煙已經(jīng)燃到了一半,他一口都沒抽,右腿截面又開始酥酥麻麻的變癢,他知道,他又要犯病了。 被惡心的,被顛覆的。 “我是直到項目開始兩年后才發(fā)現(xiàn)這個項目的立項數(shù)據(jù)來源可能不像我想的那么簡單?!崩辖淌诳吭谝伪成?,喝了一口陸博遠之前給他的溫水。 “最開始出現(xiàn)問題的,是名單里的那個財務?!?/br> “我發(fā)現(xiàn)吳韜和這個財務是舊識,你們也知道,吳韜當時在一家風投公司上班,他和財務認識倒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我聽那位財務喊我家兒子吳總?!?/br> “吳韜比永年還小了兩歲,那時候他才二十五,怎么能讓一個將近四十的男人對著他點頭哈腰喊他吳總……”吳教授冷冷一笑。 “查自己的兒子很容易,我基本沒有費什么功夫,就發(fā)現(xiàn)我家的吳韜居然自己開了一家注冊資金六千萬的風投公司?!?/br> “我還發(fā)現(xiàn),給我發(fā)那封靶點數(shù)據(jù)郵件的人,是吳韜?!?/br> 吳教授不說話了。 坐在他對面的他這輩子最得意的兩個徒弟,也不說話了。 “他給自己親爹假數(shù)據(jù),騙他入套,讓財務一點點的挖走抗默項目的投資資金,到最后被我發(fā)現(xiàn)了,他只是說,這本來就是我欠他的?!?/br> “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居然也生了一個天才,只是這天才并沒有用在學習上,而是用在了犯罪上?!?/br> “他組建了一個團隊,團隊里有各行各業(yè)的人,每個人都被他抓著軟肋?!?/br> “他舍得花錢,對他們不錯,每次弄到錢,都會很大方的和大家透明的分贓?!?/br> 吳老教授笑了,灰暗瞳孔里的情緒復雜的根本無法讀懂。 “他是個很好的領導,好到很多人甚至愿意為他賣命?!?/br> “那封郵件里的靶點數(shù)據(jù)本來就是那一年生物制藥的研究重點,數(shù)據(jù)是由專家做的,作假的方式很高明,再加上有權威的公章,不僅僅騙到了我,還騙到了很多這方面的專家?!?/br> “吳韜利用了我在業(yè)界的名望騙到了這個項目的前期資金,并且還打算用進到這個項目的那二十六個人繼續(xù)制造假數(shù)據(jù)?!?/br> “他很了解原研藥制藥過程,他知道在這個漫長的過程里他可以通過這樣的方法,神不知鬼不覺的拿到很多的錢?!?/br> “我勸過他,我跟他說我不介意這個項目是怎么開始的,趁著現(xiàn)在項目資金漏洞不是很大,他收手不會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 “我讓他走到正途上,不要用這樣的歪門邪道謀生?!?/br> “他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說他一定會痛改前非,我心軟了?!?/br> 老教授又摸出了一支煙,自己給自己點燃。 “結果在項目開始做化學物篩選的時候,葛文耀跑過來告訴我,吳韜根本沒有收手?!?/br> 吳教授的聲音,漸漸的輕了。 事情雖然已經(jīng)過去四年,但是他對當年發(fā)生的一切,仍然記憶猶新。 葛文耀是個外表看起來非常老實的人,一口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平時穿著簡樸,和項目組其他人的關系都很融洽。 n bs誰都不知道他有過案底,他在未成年的時候曾經(jīng)暴力傷人致死,因為那個人試圖猥|褻的他親meimei,他一時激憤隨手拿了一張椅子砸到了那個人的后腦勺,對方當場死亡。 他當時未滿十六周歲,按照法律從輕原則,沒有承擔任何刑事責任,卻變成了吳韜用來作為牽制威脅他的武器。 他是他們家唯一一個賺錢養(yǎng)家的人,吳韜給了他很多錢,他慢慢的深陷其中,卻終于因為一份數(shù)據(jù)報告發(fā)了飆。 “這個數(shù)據(jù)不能造假,這是會死人的!”吳教授還記得當時葛文耀激動的樣子,“我已經(jīng)殺過一次人了,我不能再殺第二次?!?/br> 他給了吳教授一個u盤,里面有他為了這個項目泄露項目資料的所有錄音。 “我當時是真的很生氣?!眳墙淌诳粗懖┻h,“博遠應該也知道,當初那個項目因為立項靶點有問題,我們立項后調整了兩次研究方向,付出了那么多,以為終于找到了問題所在,結果被告知這一切仍然還是假的,騙我的人,還是我那個寶貝兒子?!?/br>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吳教授的語速開始變慢。 他做了一件事,他以為做了這件事就可以阻止他的兒子,結果卻真正的把所有人都帶進了深淵。 “你把文檔泄露了出去。”方永年的聲音,那一刻居然沙啞的猶如老翁。 吳教授苦笑。 項目組的人只有陸博遠和方永年兩個人有文檔權限,但是他有研究所里這條項目線所有項目的文檔讀取權限。 方永年和陸博遠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何嘗不是因為,他在事情發(fā)生的最最開始,就質疑過他們兩個人其中之一泄露了文檔。 當時方永年正作為事故中唯一一個生還者躺在醫(yī)院里,為了項目為了車禍焦頭爛額的陸博遠數(shù)夜未眠,而他,太過了解他的徒弟,所以只是寥寥數(shù)語,就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只要那份文檔泄露,這個項目就注定會失敗,項目失敗了,這個項目之后所有的投資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吳韜瘋了?!?/br> 他找到了王達鋼,讓王達鋼直接撞向了葛文耀所在的那輛小轎車,在工程車的重量下,小轎車變成了紙板糊的,他想要死的那個人當場死亡,其他無辜陪葬的人,死不瞑目。 “我做錯了很多事?!眳墙淌谏n老的臉上表情復雜。 “第一次發(fā)現(xiàn)吳韜在做這種事的時候,我就應該報警。” “第二次給了吳韜機會吳韜還是做了這件事的時候,我更應該報警,而不是想用這樣的方式給他一個教訓。” 更或者,他應該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養(yǎng)育他這個他四十歲才得到的兒子,而不是把那么多的時間放在了研究所里。 方永年突然嗤笑。 “你錯在明明知道靶點數(shù)據(jù)來歷不明還要堅持立項,你錯在明明知道項目財務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漏洞,項目的數(shù)據(jù)不可能被實驗證實,還要讓我們這七十幾個人沒日沒夜的耗在項目里?!?/br> 他看著吳教授,這個他多年來一直亦父亦師的男人。 他在住院的時候,來看過他跟他說以后有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他的男人。 他出院后沒有去找他,他去所里辭職的時候,他也沒有出現(xiàn)。 方永年扯起了一邊的嘴角:“你錯就錯在,明明知道攔不住你的兒子,還要在四年后把葛文耀的錄音和名單給我?!?/br> “他試圖再次殺我,如果他成功了,是不是就代表,這件事情就可以徹底揭過去不用再提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吳老教授夾在指縫的香煙一直在抖, 他沒有回答方永年的問題, 也沒有再說話。 “我到現(xiàn)在才想明白,你當初為什么要打電話讓陸博遠下車?!狈接滥暾f話仍然慢吞吞的,聲線低沉。 “我一直到現(xiàn)在才想起來, 我們那一趟, 本來是要去參加研討會的?!?/br> 一年一度的國際研討會,他們本來以為抗默項目取得了重大突破, 整理了一份演示文稿,主講人是陸博遠。 上車之前, 吳教授給陸博遠打了一個電話讓他迅速趕回研究所, 而那份演示文稿的主講人, 變成了方永年。 方永年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能笑得出來。 “我們以為的重大突破,其實是數(shù)據(jù)假造的結果, 我們去參加研討會演示的那份演講稿,遲早會因為數(shù)據(jù)有問題而被翻出來,所以這份演示文稿的主講人,職業(yè)生涯一定會留有污點?!?/br> “我們兩個人是你的嫡親,你在我們參加研討會前及時止損,選擇犧牲我,留下陸博遠。” “并不是犧牲你。”吳教授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在天賦上, 你比博遠強太多了, 這樣的污點放在博遠身上可能很難翻身, 但是放在你身上, 你一定可以重頭開始?!?/br> 方永年這下真的笑出了聲:“你還真的為我們考慮過。” “永年……”一直沉默的陸博遠終于忍不住出聲阻止。 那是他們的師長,哪怕他的罪惡已經(jīng)無法饒恕。 “不管你們信不信,這四年來,我一直在彌補。”吳教授摁滅了手里的煙蒂,“車禍里喪生的那些孩子家屬的安置,博遠這幾年的升遷,還有你,你以為一個剛剛成立的小公司要申請做仿制藥是那么簡單的事么?” 如果沒有他在背后幫忙疏通,方永年的路會比現(xiàn)在難走很多倍。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是吳韜是我唯一的兒子,他犯的罪太大了,我們家根本承擔不了,而且他也跟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br> 這話說出來,連陸博遠都忍不住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