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望去。

    只見碧空如洗的天際下，那散開的墨發(fā)如潑天山水，離火在他四周飛揚(yáng)，像是一場盛世狂花。他舉起手中劍，只揮了一劍，便讓那些人連退數(shù)步，再不敢上前。他說。

    “要戰(zhàn)便戰(zhàn)，莫要傷及無辜?！?/br>
    “無辜？喲，您還真是仙人下凡，菩薩心腸，那只是棵樹罷了，只不過生在石上。同你一樣，是個天生的怪胎！”

    “那有如何，”站在我身前的背影淡淡說道?！肮拍緟⑻?，蔭蔽四方，何愧于天地?！?/br>
    他們又打做一團(tuán)，但是那人的話卻不知為何印入了我的意識深處。

    樹，石上，怪胎。

    參天，蔭蔽四方。何愧于天地。

    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他說的是“我”嗎？

    “我”是誰？

    “他”又是誰？

    在我思緒波動的期間里，爭斗在不知不覺中平息了。樹下唯余一人，而這人收劍入鞘，旋身面向了我。

    那一刻，陽光穿透葉脈，在那白衣上潑下水墨氤氳。一雙金黃色的眸子自那浮世之后望向我。剎那間蟬聲盡退，萬物止息。我站在原地，怔怔瞧著自己的葉片無可回轉(zhuǎn)地在他的墨發(fā)間散去、散去。

    靈智初開，大霧消散，而我在這世上第一眼便看見了你。

    師父。

    你也許不知道吧，從那刻起，我便將你放進(jìn)了心里。雖然我那時還不知道何為人，何為萬物，可是我的世界確確實(shí)實(shí)從那刻起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你與其他所有。

    慢慢的，我開始主動吸收天地靈氣，無意識地向四周擴(kuò)散自己的神識，我在下意識地尋你。但是你并不常出現(xiàn)在附近，我只好借用其他草木的眼睛，去尋你，去見你。

    我只是想看著你。

    我看著你在大比中脫穎而出，力壓群雄成為了那年外門弟子的榜首；我看著你風(fēng)雨無阻地勤修苦學(xué)，哪怕受人百般刁難也毫無退意；我看著你一步步登頂，成為了上一代掌門的關(guān)門弟子，此后又踏出山門入世歷練，去到我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可是我為你高興。

    是的。因?yàn)橐恢笨粗?，我生出了各種千奇百怪的情緒。喜是你經(jīng)過我身前的一次回眸；怒是那些信口雌黃和無中生有；哀是你在上任掌門離世后長跪不起的背影；悲是那些人說掌門之死是你的過錯，而你不發(fā)一語。

    直到有一日，靈芝精對自你離去后便陷入昏睡的我說，你已是聚清觀歷代最年輕的長老。

    再也無人辱你，罵你，欺你，你是下凡歷劫的仙人，終有一日要回到那天上去。

    師父。

    可是我還是想看著你。我甚至不甘繼續(xù)日夜仰望浮月島，我想到你的身邊去。

    這樣的心思促使我未結(jié)丹便先生了靈體，投機(jī)取巧地成為你的弟子。我學(xué)人的禮法，人的常識，人的一切，只為了更好地了解你，接近你。是你讓我最先體悟到人身上的美好，那份美好成為了指引我前進(jìn)的光芒。

    人栽我，育我，點(diǎn)化我。人笑我，蔑我，厭憎我。人開我靈智，人引我為友。人時時刻刻吸引著我，而我希望有一日能真正用自己的雙腳踏入人世中去。

    師父，你沒有錯，這一次食言的是我。是我已然用盡了今生的所有福祉，無緣隨你走出那道山門。

    可是我無悔。

    那爐火越燒越旺，像劃破世間降臨到我身上的一場浩蕩天火。我的思緒也被焚得支離破碎，讓我重歸混沌。身上的痛楚變得不再鮮明。我仿佛回到了一顆種子的狀態(tài)，終于得以在黑暗中安心睡去。

    可是在徹底沉睡前我似乎聽見了誰的哭聲。

    是誰哭得如此傷悲，仿佛肝腸寸斷，椎心泣血？

    這聲音聽來有些熟悉。

    是誰呢？

    我想不起來了。

    既然想不起來，那就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

    “我”又是誰呢？

    也想不起來了。

    那就算了吧……

    那就……

    第111章 逆轉(zhuǎn)冒險（二十三）

    巴塞坦丁作為整個門垂而特王國的主城，自然有其天然的地理優(yōu)勢。首先它坐鎮(zhèn)整片大陸的中心，臨近的幾個內(nèi)陸城市如同眾星拱月般將它圍繞。其次它的東部有摩爾特河的支流蜿蜒而過，這條河被稱為“莉貝爾河”。以女神之名，守護(hù)著巴塞坦丁巍峨雄偉的正門，形成了王城的天然護(hù)城河。

    以這樣易守難攻的優(yōu)勢，巴塞坦丁宛如一頭口銜明珠的雄獅，在此處屹立不倒近五百年。主城內(nèi)部到處都是高聳入云的圣教建筑，街道寬闊整潔，氣派莊重，連一般市民的居住區(qū)都規(guī)劃嚴(yán)謹(jǐn)，更不用說位于王城中央的圣教總部了。

    圣教總部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哥特式教堂。除了常見的叢林般的密集尖塔外，每一座尖塔上都豎立著一尊少女雕像。她們是歷史上為了這片大陸獻(xiàn)身的“女神代理”，總共有三十座。每座雕像的臉上都帶著嫻靜純美的笑容，令朝圣者們不禁心生敬仰，熱淚盈眶。

    教堂正前方是一處圓形的下陷式祭壇。祭壇中央矗立著近10米高的女神莉貝爾塑像。女神美麗雍容，帶著不可侵犯的神圣表情，雙手捧著自己的心臟獻(xiàn)向天空。她的腳下是一做雄偉寬闊的紀(jì)念碑，上刻這個國家人人耳熟能詳?shù)臍v史。而在整座石碑的上方插著開國勇者的圣劍。若想挑戰(zhàn)圣劍，那必須先虔誠叩拜女神像，再順著一旁的石階登頂拔劍。

    在石碑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是一處一米多高的石臺。那里正是代代“女神代理”完成儀式的祭臺。只要在這里獻(xiàn)祭一顆最純潔美麗的心，整座大陸的法陣封印就會得到加固，魔王也就無法突破位于極北的黑暗之門。

    今天是全國人民翹首期盼的日子，每隔十六年的“獻(xiàn)神儀式”終于幾經(jīng)波折正式舉行了。主城市民帶著激動雀躍的心情走入祭壇，圍站在四周，期待著那圣潔而又莊嚴(yán)的一幕。

    今年，又將有一位少女用自己美麗的心換取世界的和平。他們會代代傳頌她的名字，將她的模樣塑成石像，放在教堂塔頂日日朝拜。而這名少女也將脫離rou體凡胎，得到人人都渴望擁有的不朽的靈魂。

    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市民的臉上都帶著由衷散發(fā)的虔誠與狂熱。有人張開雙臂高呼著女神的名字，有人跪下對著神像不?？念^。被士兵押入場中的何向陽忍不住發(fā)問：“他們是不是瘋了？！”一旁的邱叔趕忙沖著他噓了一聲。另一邊的納倫緊緊盯著紀(jì)念碑?？吹搅?！看到圣劍了！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沖上去拔劍。但是此刻周圍都是王國士兵，他估計(jì)沒走兩步就會被攔下來。

    納倫暗暗告誡自己要冷靜，等儀式一開始，大家的注意力就會都放到祭臺上，那時才是最好的機(jī)會！

    正午的陽光眩目而溫暖，宛如圣光般平等地灑在每個人身上。這個國家的圣女——霍雪莉亞公主款款走入祭壇內(nèi)場。她一身繁復(fù)而圣潔的白衣，臉上也蒙著層神秘的薄紗，但她的身姿曼妙迷人，任誰都會覺得那薄紗下一定是個絕世美人。而當(dāng)她盈盈開口，嗓音更是如同黃鶯出谷，令人心醉神迷。

    “諸位門垂?fàn)柼毓駛儯裉焓且粋€神圣的日子。我們終于又迎來了十六年一度的獻(xiàn)神儀式……”

    “所有人都知道，這片美麗豐饒的艾斯特瑞亞大陸曾經(jīng)飽受魔王和魔物們的蹂躪，人類日日生活在惶恐和黑暗之中。是女神莉貝爾拯救了我們，讓我們得以像今天這樣沐浴在陽光下，獲得心靈的無上安寧。”

    她向天空張開雙臂。

    “請永遠(yuǎn)不要忘記女神的恩德！只要時時默誦愛與慈悲，你的靈魂就會在死后升入天堂，回到女神身邊！”

    人們紛紛跪下，虔誠高呼?！百澝琅瘢≠澝缾叟c慈悲！”

    這時，白衣祭司們從祭壇的暗門后緩緩抬出了一個人。那是一名少女。她有著一頭亞麻色的柔軟長發(fā)，在日光下泛著蜂蜜一般的光澤；她的面龐像夏日玫瑰般吹彈可破，睫毛纖密宛如百靈鳥的薄羽。她的雙手交握放在胸口，闔目沉睡的模樣仿佛一張稀世名畫。人們紛紛為這份寧靜和圣潔屏息。

    然而此時何向陽又要破壞氣氛了。

    “他怎么還沒醒？！從昨天開始就一直睡！不會是被人下毒了吧？！”

    “應(yīng)該不會吧……”

    邱叔也不確定了起來?！八缘臇|西明明和我們一樣啊……”

    真是怪了。從昨天下午被關(guān)進(jìn)牢房后，賀容就一直睡，睡到第二天早晨還沒有醒，結(jié)果被圣教的人強(qiáng)行帶走了。邱叔他們又沒辦法把他攔下，只好尋思著在這里碰頭。

    誰料他居然就這樣睡到了現(xiàn)在。

    怎么了？是游戲出bug了？他掉線了？

    就在邱叔暗自著急的時候，賀容被祭司們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祭臺上。從前的女神代理們都會被施以安眠咒，以免去她們在舉行儀式時rou體上的痛苦。但是今年的女神代理卻自己保持自然沉睡，仿佛對周遭的一切無知無覺。

    就這樣，在人們期盼狂熱的目光中，祭司們從銀色的托盤中取出了各種圣器，只待太陽升到最高點(diǎn)，就能迎來整片艾斯特瑞亞大陸最重要的時刻。

    不能再等下去了，邱叔判斷時機(jī)已至。他對一旁早已急不可耐的何向陽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何向陽大喜，他一把抓住身后士兵的胳臂，來了個漂亮的過肩摔。然后從對方的腰間抽了把劍，轉(zhuǎn)身沖向了一邊的宮廷魔法師。

    “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在突如其來的混亂中，何向陽打倒了手足無措的魔法師，把他的魔法書丟給了邱叔。邱叔接過武器，開始發(fā)動咒語。

    “洪流狂嘯！！”

    在這種下沉式地域，擾亂全場最好的辦法就是引發(fā)水災(zāi)。艾芙莉娜的設(shè)定是王國魔法學(xué)院的首席尖子生，因此她的術(shù)法威力有別于一般魔法師，可以用最少的mp取得別人的十倍效果。于是轉(zhuǎn)眼之間，大水就把整個內(nèi)場打得措手不及。

    邱叔頭也不回地喊。

    “快去拔劍！！”

    當(dāng)士兵們向著艾芙莉娜蜂擁而上，卻受阻于激流無法動彈時，納倫急沖沖地奔向紀(jì)念碑。那里原本站著的衛(wèi)兵都去攻擊艾芙莉娜和克里斯蒂了。她倆配合得默契無間。克里斯蒂負(fù)責(zé)打倒已經(jīng)靠近的敵人，而艾芙莉娜接連發(fā)動術(shù)法，讓全場一會兒大水一會兒狂風(fēng)，為納倫爭取了不少時間。

    快到了！！

    納倫忍耐不住臉上的狂喜，他拔腿奔向紀(jì)念碑。就在此時，躺在祭臺上的少女輕輕動了動手指，在一片混亂和嘈雜聲中醒來。

    賀容在刺眼的陽光中睜開眼睛。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情和這猛烈的日光一起襲向他，讓他的心宛如大海中的一葉木筏，隨著巨浪上下起伏，顛倒錯亂。他的渾身上下，從大腦到骨頭到腳趾，每一寸皮rou都在哀鳴作痛，像是被一頭兇猛巨獸狠狠踩踏，內(nèi)臟更宛如被鴆毒燒穿一般。

    賀容在烈日下睜大眼睛。

    那痛楚每分每秒都像驚濤駭浪般席卷全身。自己就這樣無可抗拒地被徹底打碎，被撥亂，被重組。那一片片都是斷續(xù)的記憶，飛散的傷口，洶涌的情感。有被大火焚燒過的焦味從他的靈魂深處蒸騰而出。它們攪動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場讓天地浩蕩的滅頂之災(zāi)。而當(dāng)它們?nèi)绯彼憔従復(fù)巳?，原地徒留的僅有劇痛過后的麻木，和一份冰涼而清晰的怒意——賀容對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

    為什么嘴上說著想要了解人、接近人，卻在真正需要面對的時候逃離一切？

    為什么在那么努力地接近那人之后，卻在該表態(tài)的時候沉默，在該堅(jiān)持的時候放手？

    為什么在經(jīng)歷了那么漫長的注視和等待之后，卻沒能在最后認(rèn)真看那人一眼？

    明明是無比重要、賦予了自己一切意義的人啊。

    但是自己卻單方面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名為“仰望”的鴻溝。

    “若有需要，你可隨時喚我?！?/br>
    他曾給予了自己那么多安心與選擇。

    “若這回我得以全身而退，那為師答應(yīng)你，回來后便帶你去那世間走一遭?！?/br>
    他曾認(rèn)真向自己承諾了魂?duì)繅艨M的未來。

    可是自己就像個在海灘邊玩沙的小孩，因?yàn)橐粓龃罄撕Φ蒙暗[快要垮塌了，于是干脆將自己精心搭建的城堡徹底打爛。他這樣殘忍地、決絕地、甚至隱含著一絲快意地，就這樣切斷了兩人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聯(lián)系。

    賀容躺在明晃晃的烈日下，淚水無法遏止地沖刷而下。

    因?yàn)椤拔摇焙ε隆?/br>
    因?yàn)椤拔摇焙ε聨煾笗挓┪?、拋棄我，所以選擇先一步欺瞞他，逃離他。一邊因保留自身而安心，一邊又因無法相連而痛苦。最后還用那樣自我滿足的方式，將自己強(qiáng)行刻入了他的生命。

    “我”是多么膽小而又無知啊。

    明明有勇氣選擇死亡，卻沒有勇氣活下去。明明開了百年靈智，卻依舊弄不明白最簡單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