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第45章 肆拾肆 生魂 春酣樓。 白晝當(dāng)空,樓內(nèi)照樣笙歌燕舞。 一個紫色身影緩緩走了進(jìn)去,沒有人注意到她,或者說是——沒有人刻意地留意她。 她走到頂層,高樓上陣陣的涼風(fēng)從沒有關(guān)上的房門內(nèi)迎面吹來。涼風(fēng)拂面,撩起她額前垂下的碎發(fā),平日里被遮住的半只眼睛和她眉心那道猙獰的傷疤不覺地露了出來。 “姑姑!” 蘇謝一聽見聲音便從房內(nèi)跳了出來,滿臉歡喜。 慕容涵秋換了身紫衣,加重了她面容上本來就很愁苦凝重的神色,遠(yuǎn)遠(yuǎn)就給人一種生人勿進(jìn)的暴戾殺氣。慕容涵秋略一點(diǎn)頭,輕輕拍了拍蘇謝的肩,嘴角微微露出一個淺笑的弧度,“小謝,你先出去?!?/br> “嗯!” 蘇謝沒有問什么,只是重重點(diǎn)頭,乖乖出門把門帶上后守在了門外。 榆木質(zhì)的云紋花窗被大大地敞開,將天幕上的濃云和屋外的冷風(fēng)悉數(shù)納入慕容涵秋的感官。 窗畔立了一名女子,身著白衣,負(fù)手而立,她站立的身姿挺拔而秀美,邈遠(yuǎn)望去的眼神有種遺世獨(dú)立之感,看起來頗為傲人。 ——是朱云。 慕容涵秋看著她的背影,恍然間有種夢回的錯覺。 多年前,她也總是喜歡像這樣站在無雁門的最頂樓,作為凌雪華最重視的弟子站在掌門人的身邊臨風(fēng)遠(yuǎn)眺。彼時,她身著云紋紅衣,那樣清冷桀驁,總是只留給人一抹孤冷的背影。 當(dāng)初那樣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卻已在最骯臟污穢的煙花之地做了十年的娼妓。 呵,真是造化弄人。 朱云淡然開口:“來了?” 慕容涵秋:“明昭呢?你把他支開了。” “我說想吃木桃,告訴他碧池山會有,他便去了?!敝煸频穆曇魶]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呵,可惜,碧池山的氣候潮濕,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不會有木桃了?!蹦饺莺镟托σ宦?,從桌下抽出一根圓凳,看到上面精心雕刻的云紋時嘴角的笑意更盛,看起來頗像是嘲諷。 “你怎么這么無禮,你好歹也應(yīng)該叫我一聲師姐?!敝煸频穆曇艉茱h渺,她悠悠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慕容涵秋。 慕容涵秋像是聽了很是好笑的笑話,笑得雙眸彎彎,“我這么六親不認(rèn)的人,在眾生苦待了大半年都能毫不留情地殘殺同門,不過在無雁門待了一個月而已,憑什么叫你師姐?” 朱云并無悲歡地晲了她一眼,冷聲道:“居然能這樣坦誠地承認(rèn)自己六親不認(rèn),倒是難得?!?/br> 慕容涵秋不客氣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呵,我對自己的認(rèn)知還是有的。你也死過一次了,應(yīng)該懂?!?/br> “我死過一次,可現(xiàn)在還活著,你呢?現(xiàn)在的慕容涵秋究竟是行尸走rou,還是一具空了心的軀殼?” “這可怎么選,行尸走rou和空心軀殼不都是一個意思。”慕容涵秋飲下一大杯茶,目光釘在朱云的面容上,聲音饒有興趣地上揚(yáng),“反而是你,才是真正的尸體?!?/br> 朱云眼神無波,緩緩扭過頭去,光暈從側(cè)面打在她的臉上襯得她的面容幾乎透明。 她看向天幕里暗沉的濃云,道:“我的事,不要告訴他真相?!?/br> “好?!?/br> “我一直想問,這十年來,你為什么幫我?” “我不是說過嗎?我救你們,你們護(hù)我叔侄容身?!?/br> 朱云低沉了嗓音:“不,我是說真正的原因。” “贖……”她沉吟半晌,終究只是咧嘴笑道:“看你們可憐罷了?!?/br> 朱云也不再追問。 她一撩裙擺,在慕容涵秋對面坐了下來。她一邊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邊輕聲重復(fù):“可憐嗎?” “這十年,每一天都渾渾噩噩,每一天都是一場永遠(yuǎn)重復(fù)卻也永遠(yuǎn)不會醒來的噩夢?!辈枧踉谑中?,把她的手掌也溫暖了,她看著掌心的大片紅痕,卻覺得這溫暖虛幻得并不真實(shí),“夜里我從沒有夢,也不需要睡眠,可我總拿自己當(dāng)成一個活人,逼自己睡著,醒來的時候仍然不記得有沒有夢見死去的同門和師父?!?/br> 慕容涵秋抿了一口茶:“夢可不是什么好東西?!?/br> 朱云看著她,眸光帶有深意。 慕容涵秋解釋道,她避開了朱云的眼睛: “明昭以為是忘生徹底將你治好了,他卻不知道忘生其實(shí)只能讓你在當(dāng)年的基礎(chǔ)上多活一年。你活下去惟一的辦法,只能生魂續(xù)命。可我用了眾生苦所有能用的藥也只能為你續(xù)十年,這十年里,你只是以生魂的姿態(tài)活著,你不是生者也不是死者,只是一縷占據(jù)著人身體的幽魂,所以你不需要夢,你需要的只是支撐你活下去的執(zhí)念而已。而當(dāng)你的執(zhí)念完成,你才會死?;蛘哒f,執(zhí)念一了,你立刻就會死?!?/br> “好,不要告訴他?!?/br> “癡人可真多。”慕容涵秋想到了什么,又重重壓下,嘆了口氣她又接著道,“你要是喜歡他,這十年就不該為了復(fù)仇而生,你的仇恨根本就是沒有意義的?!?/br> 朱云嘴角露出一個笑容,堅(jiān)毅而沉重。 在慕容涵秋進(jìn)來之前,桌上就一直放著一把抱裹在玄色布匹內(nèi)的劍。 朱云輕輕將它拿起,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拆開纏繞在上面的布匹,一邊道:“你知道‘?dāng)嘌銡埳?,不死不歸’八個字的含義嗎?” 是沒有劍鞘的無雁書。 劍身漆黑,不知被誰擦拭得一塵不染,將上面的精細(xì)紋飾和一行小字無比清晰地勾勒出來。 “師父有恩于我,恩重如山,”朱云微垂了頭,俯瞰長劍的眸子映著屋外的濃云泛著青黑色的冷光,“即便是死,我也要還無雁門一個清白。” “你倒是有個好師父?!蹦饺莺镄πΑ?/br> 朱云像是讀懂了她的笑,淡聲道:“蘇姑娘,過往還是忘了吧,你的心里太空了,你應(yīng)該試著為自己而活?!?/br> 慕容涵秋還沒有來得及回應(yīng)她的過分解讀,朱云又道,“我為了無雁門的真相而活,可你現(xiàn)在又為了什么而活著呢?” 慕容涵秋不答,只是抿了一口茶。 朱云看著她眉心的傷疤,她嗟嘆地低緩了聲音,卻反倒像是一字一句地叩擊著心靈:“你自己也說不出答案來,這才是悲哀?!?/br> 慕容涵秋盯著杯中影看了半晌,開口卻說了另一件事,“我的醫(yī)術(shù)還欠火候,其實(shí),蓮谷谷主本可救你?!?/br> “令師尊呢?” “她還是算了吧,凡是被她救活的人,余生都要等著被她榨干所有的利用價值。相較之下,蓮谷仁慈多了?!?/br> “葉蓮燈的哥哥?不必了。傳言不都說有兩個地方的人見了要繞道走,一個是眾生苦,還有一個——不就是蓮谷嗎?!?/br> “你如果用葉蓮燈做籌碼,你和明昭未必沒有生機(jī)?!?/br> “說起葉蓮燈,我當(dāng)時是真的情不自禁地想殺掉她?!敝煸朴址磫枺安贿^無妨,這樣挺好,我不想再拖累他了。何況,蓮谷本來就亦非善類不是嗎?” 一陣風(fēng)自窗外而入,撩起了慕容涵秋的碎發(fā)。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神情焦灼,“你老實(shí)告訴我,我的藥是不是在反噬你的心智?” “沒有,你的醫(yī)術(shù)很好?!?/br> “為了讓明昭相信你,你不能告訴他其實(shí)你一直都是清醒的,這么多年來你一直都是裝作在三種身份中切換。可昨日,你攥著蘇謝脖頸,并不像是裝瘋,完完全全就是最初那一年里在忘生的意念影響下、那個從心底厭惡蘇謝的純粹的蕓娘?!?/br> “有一個瞬間,你的眼神告訴我你是真的想要?dú)⒘怂!?/br> 朱云深深嘆了一口氣,坦白道:“是,許多次,我都差點(diǎn)真得殺死她,回過頭來渾然不覺?!?/br> 慕容涵秋的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怔與怒意,拳頭不自覺地攥緊,指節(jié)間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朱云清冷的眸中染上一絲歉疚,了然地對上了慕容涵秋怒火滔滔的雙眸。“小謝是個乖孩子,我根本不知道這幾年里自己究竟給她留下了什么樣的陰影?!?/br> “有時,我真得以為小謝是我的孩子。有時又真的是那個苦命的花魁,大多數(shù)時候我卻還是無雁門中唯一活著的大弟子,可是,如果我真的只是蕓娘該多好?!敝煸朴趾攘艘豢诓?,起身走到窗畔,冷風(fēng)吹得她一襲白衣獵獵翻飛,可她的語氣反倒像醉了,“你說忘生為什么要叫忘生呢?忘掉荒唐的一生重新開始?其實(shí),忘不掉的,不過是迷失了的自己罷了?!?/br> 良久,慕容涵秋終于壓下了怒意,平靜地說道:“今天就結(jié)束了?!?/br> 沙啞的聲音還是那般刺耳。 朱云回過神來,眸中恢復(fù)了傲然的璀璨神采,她問:“蘇姑娘,我再問一個問題。葉蓮燈是不是也中了忘生?你和她貌似是舊識。” “呵,不是?!蹦饺莺锇驯臃畔拢?xí)慣性地嗤笑一聲。 朱云也笑了:“是哪一個不是?中的不是忘生,還是說不能叫舊識?” 慕容涵秋拿起桌上的無雁書朝她扔了過去:“你該走了,不然再耽擱一會兒他都要從碧池山回來了?!?/br> 朱云穩(wěn)穩(wěn)接過長劍,留了一個微笑后衣袖一拂,徑直轉(zhuǎn)身就走。 身后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然帶著戲謔地道:“師姐,保重?!?/br> 朱云回頭:“怎么忽然愿意這樣叫我。” “無雁門的人都死光了,我就姑且叫你一聲師姐讓你開心一下吧,況且——” 慕容涵秋嘴角綻出一個略顯哀戚的弧度,眼中卻是刻意而夸張的憐憫,任誰看了都會覺得不舒服,“這應(yīng)該是我們最后一次談話了吧?!?/br> 朱云卻沒有感覺到不適,眼底卻閃過短暫的流光,溫柔地道了聲:“謝謝?!?/br> 隨后,她的眼神立刻換上了清冷的悲戚。朱云 緩緩?fù)崎_門昂然而去,猶如披掛上馬的驍勇將軍推開了城門,即將走上自己的戰(zhàn)場。 朱云剛一站在環(huán)梯的最高處,俯瞰下方,樓下便立刻倍加躁動起來。 躁動過后聲音越來越小,樓下越來越安靜。 有鮮血飛濺的聲音響起。 樂師停了。 舞女停了。 姑娘停了。 嫖客停了。 本來您儂我儂的嬌奢氛圍剎那間煙消云散。 春酣樓接近十年沒有關(guān)上的大門終于被合上。 無雁門的新弟子們在頃刻間劃分了敵我陣營,凡是在場不屬于無雁門的人全都已被格殺,站立著的都是繼承了凌雪華遺愿新一批落難弟子。他們當(dāng)中有男有女,有的人是乞丐,有的人是花客,有的人是守衛(wèi),有的人是燒水打雜的小仆,有的人是賣笑賣身的姑娘…… 他們每一個人都有難言的過往,都背負(fù)著無盡的仇怨,要隨著十年前的浩劫在今日一同尋找答案。 朱云感覺得手中的劍忽然變得更加沉重了。 她舉起黑色的長劍,頓時寒光乍泄,那正是地道內(nèi)的無雁書。 她揚(yáng)起劍,毫不遲疑地翻過欄桿縱身一躍,一抹白影拂過強(qiáng)風(fēng)墜落在地上。 墜地的剎那,朱云撐著黑劍一挑,以單膝著地的姿態(tài)穩(wěn)穩(wěn)落地。隨后,她站立起來,抬手在另一只手上劃出一道深長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