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徐徐起身，走到門口又頓住，背對著高大姐脖頸微側(cè)，淡淡啟唇，語聲恭敬卻又不卑不亢。

    “關(guān)于無雁門背后的事，先生若真得沒有查到最好，若是查到了，不論如何也請就此打住，以免引火燒身。”他頓了頓，“還有，尤其不要再像今日這樣試探燈兒，否則后果便會像桌上的杯盞一樣，還未觸及目標(biāo)，自己便先摧身碎首了。”

    說完，邢墨便拂袖而去了。

    高大姐往桌上一瞥，最開始她擊向葉蓮燈卻被邢墨攔下來的杯子正靜靜立在桌上，只是細(xì)瞧的話，便會發(fā)現(xiàn)上面布滿了細(xì)碎的裂紋。

    秋高氣爽，晴空萬里。

    雖說在這樣的好天氣里，大街上出門游玩的人必然很多，累了進(jìn)茶館客棧喝茶的人也多。但不平安客棧地理位置優(yōu)越，加上高大姐飯店以外的時(shí)間拒絕營業(yè)，所以葉蓮燈一行人永遠(yuǎn)不需擔(dān)心自己會因?yàn)檫@個(gè)而忙起來。

    自從午后，邢墨便坐在一旁看書。

    葉蓮燈閑得無聊，便和小仙女蘇謝玩鬧起來，把她給逗得又笑又哭，然后那丫頭竟稀里糊涂地睡著了。

    一沒事兒干，葉蓮燈又覺得好沒趣。

    想找高大姐懟一架，高大姐又在畫眉，眉骨都快給她畫沒了。

    她又去撩撥邢墨，邢墨卻極其專注地看書，對她說的話只是“嗯”了又“嗯”。

    索性葉蓮燈趁機(jī)問了個(gè)“你喜歡我嗎”，得到的卻不是耿直的“嗯”，而是邢墨轉(zhuǎn)過頭瞥了她一眼，微挑了挑眉，似乎甚覺好笑。

    她本以為他終于要和自己說什么了，誰知邢墨立馬又沉浸到書里邊兒去了。

    葉蓮燈不是沒試過和他一起看，只是瞟了一眼后，發(fā)現(xiàn)上面都是些怪異的符號語言，便再沒了任何興趣。

    她朝著客棧外打了個(gè)哈欠，眼淚花模糊了視線，他忽地在模糊光暈里看見躲在一旁角落里的流寂。

    他端坐在極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似乎不想被任何人看見。

    葉蓮燈悄悄走近，看他的背影消瘦孤獨(dú)地坐在角落處，他在寫字。

    不知從哪里搞來的筆墨，不過他身份尊貴，想來這些對他來說也是極容易的。

    葉蓮燈無聲無息地立在他身后，靜靜看他寫字。

    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他寫了一張又一張，數(shù)篇紙頁，寫的皆是一個(gè)靜字。

    “嘖，怎么都是一個(gè)字？莫不是在想心上人？”葉蓮燈瞧他寫完一個(gè)又準(zhǔn)備寫下一個(gè)，看起來沒完沒了，趁其不備拍了下他的肩。

    流寂渾然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肩膀立刻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呼~嚇?biāo)廊肆耍∪~姑娘身法真是輕盈，在我身邊這么久我都未曾察覺，”流寂咧嘴一笑，放下筆，看了眼紙上的靜字，語調(diào)陡然降低，“至于這字，只是告誡自己靜心罷了?！?/br>
    “我這身法是家傳，你若察覺了才不正常?！比~蓮燈拿起桌上的筆，隨便抓了一張寫過的紙，打算在上面寫字，卻下不了筆。

    奈何鼻尖已觸上紙面，她便在紙上隨意地涂了個(gè)疙瘩。

    流寂笑：“怎么不寫了？都不記得怎么寫字了？”

    笑容很和曦，看起來并無深意。

    葉蓮燈理直氣壯道：“我寫了呀?！?/br>
    “……”流寂臉黑了黑，“逗我玩兒呢？那不就是個(gè)疙瘩么？”

    “笨！黑色的就是邢墨的墨呀！黑乎乎一團(tuán)的還能是別的什么字嗎？”

    “那可多了去了?！绷骷爬^續(xù)笑，那笑忽然變得很明媚，像這秋日的陽光，似乎能抖落屋外秋英。

    葉蓮燈微微凝眸。

    流寂又笑著道：“你那晚對她說了什么？”

    葉蓮燈在紙上寫了個(gè)蘇字。她寫的蘇字粗狂張揚(yáng)，流寂寫的靜字卻俊秀飄逸，再配上最后一個(gè)黑色圓圈，顯得頗為奇怪。

    她邊寫邊問：“怎么？她今天還是不待見你這個(gè)冒牌叔叔？”

    “誒！我可是正牌叔叔。不過話說回來，這幾日，她雖然見了我不會與我主動接觸，但不會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我就回避了，我覺得這就已經(jīng)很好了?！绷骷诺难鄣子兄x意流淌。

    “哈，看來我那一番胡言亂語還是歪打正著了，”葉蓮燈得意地一笑，沖流寂挑眉道，“呀，怎么謝我？”

    流寂道：“以后若是你來大漈，我請客?！?/br>
    “吃什么都可以？”

    流寂點(diǎn)頭。

    “好，那到時(shí)候我要吃人?！?/br>
    “……”流寂臉上的笑容一僵，變成一個(gè)大白眼，瞬間理解了葉蓮燈清奇的腦回路，“你指的是邢墨的話就算了，這個(gè)你要自己問他。”

    某人還恬不知恥地繼續(xù)裝單純。

    葉蓮燈撓撓頭：“啊嘞？什么意思？想什么呢？咦~瞧瞧你心眼子里裝得是什么呀！”

    “葉姑娘的臉厚果然名不虛傳，真非一般女子所能相比，在下佩服佩服?！?/br>
    葉蓮燈沒多想，揚(yáng)了揚(yáng)眉：“過譽(yù)了，好說好說。”

    兩個(gè)人又東說西說地瞎扯了半天，過了一會兒，蘇謝迷迷糊糊地醒了。

    葉蓮燈聽見她的動靜，神秘地沖流寂說道：“想不想讓你們叔侄倆的關(guān)系再近些？”

    流寂還沒有做出反應(yīng)，葉蓮燈便取了最上面那張寫過的紙朝蘇謝的方向看去。

    反應(yīng)過來后，流寂立刻瞇了眼，連忙按住桌上的紙，用眼神向她示意。

    葉蓮燈狹促一笑，乖乖松開手，她的目的本不在此，只確認(rèn)了這紙上的字果然和蘇謝的姑姑有關(guān)后，便不再為難他了。隨即，她取過幾張沒有寫過的紙，拿起筆，坐到了另一張桌子旁，向正在揉眼睛的蘇謝招手道：“小謝，過來。”

    蘇謝立刻應(yīng)聲而至。

    此前的空隙里，流寂已迅速將桌上寫過的紙折了起來，揣進(jìn)自己的懷里，桌上只余數(shù)張白紙。

    “jiejie，叫我干什么呀？”

    “你會不會寫字呀？”

    蘇謝剛睡醒，反應(yīng)了片刻，搖搖頭。

    “那好，我教你。”

    她讓蘇謝坐在自己身上，手把手教著她寫字。蘇謝果然不會寫字，葉蓮燈帶著她的手僅僅是剛寫下一橫，都是歪歪扭扭極為難看的。

    葉蓮燈仍是極有耐心地道：“這是一，你知道嗎？?！?/br>
    蘇謝搖頭，又點(diǎn)頭。

    “你這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呀？來自己寫寫?！?/br>
    蘇謝拿著筆，自己寫下一橫，這一橫雖不夠剛勁有力，卻是相當(dāng)流暢的。

    流寂從一旁走了過來，看到那稚嫩的筆韻，溫柔地笑著，稱贊道：“寫得很好?！?/br>
    蘇謝筆鋒一抖，趁機(jī)收筆，囁嚅地解釋道：“我會寫簡單的?！?/br>
    葉蓮燈便問：“那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蘇謝搖頭。

    于是葉蓮燈便在紙上示范了一遍。

    不消片刻，兩個(gè)字便寫好了。

    文秀雅致，工整清逸。

    不像在流寂面前時(shí)寫的“靜”字那樣狂放恣意了，完全不是一個(gè)風(fēng)格，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

    可反觀蘇謝，仍舊一臉疑惑的樣子，葉蓮燈便道：“我再示范一遍，你就來寫寫看?！?/br>
    這一次，她落筆卻又是另一種風(fēng)格，與其說是風(fēng)格，不如說是稚嫩，兩個(gè)字筆鋒僵硬，乍看來更像是一堆筆畫強(qiáng)行拼湊而成。

    蘇謝仔細(xì)地瞧著，此刻已接過葉蓮燈手中的筆，歪歪扭扭地寫起來。

    葉蓮燈一邊瞧著她寫，一邊道：“蘇字比較復(fù)雜，不會也很正常的?！?/br>
    看著蘇謝拿著筆極為認(rèn)真，葉蓮燈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禁湊近她，在她耳邊柔聲絮語。

    “人呀，一定要會寫自己的名字，名字是一個(gè)人存在的表征，書寫自己的名字時(shí)，就像是在書寫自己的人生?！?/br>
    蘇謝聞言，小心地勾勒著每一筆每一劃，抿著嘴，生怕錯了。

    瞧她寫完了，葉蓮燈趁機(jī)輕聲引導(dǎo)：“還記得昨夜和你說的立場嗎？看著，我來教你。”

    她執(zhí)筆打算示范，卻微微一愣。

    流寂凝視著她的筆尖，發(fā)現(xiàn)她的手在微抖，并且，她執(zhí)筆的手在極力克制。

    他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她額前的碎發(fā)垂下，遮住了表情。

    等了良久，她終于落筆。

    如果說上一次的字是稚嫩的話，那么這一次的字就連字也稱不上了。

    每一筆都在劇烈地顫抖，幾不成形！

    寫完一個(gè)立字，葉蓮燈暗暗地長一口氣。

    她看起來面無波瀾，其實(shí)心內(nèi)早已波濤翻涌。

    不知為何，她的腦內(nèi)忽然變得空白，不知如何持筆。要寫“場”字時(shí)，她的大腦更是在剎那間變得空白。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抖動地更厲害了，幅度大到連蘇謝都察覺了。

    就在葉蓮燈泄氣，要向流寂求助的時(shí)候，一只手覆了上來，那只手上仍舊帶著皮套，透著令人心靜的溫涼。

    邢墨不知何時(shí)出現(xiàn)，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也是那樣一筆一劃帶著她，靜默無言地在“立”字后寫下一飄逸的“場”字。

    寫完后，葉蓮燈笑嘻嘻地甩甩手，瞟了眼邢墨和流寂，當(dā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轉(zhuǎn)過來看著蘇謝，強(qiáng)行解釋道：“這個(gè)立場這樣丑陋曲折，但它仍然被寫完了。即便一開始寫得不好，遇見轉(zhuǎn)機(jī)，它就有可能被扭轉(zhuǎn)?！?/br>
    她說的頭頭是道，“你看呀，這就是立場，既堅(jiān)定又靈活?！?/br>
    “來，讓你叔叔教你?！?/br>
    說完，她絲毫不給蘇謝消化的時(shí)間，立刻把筆交給了她，起身將她按在凳子上。她又沖流寂眨了眨眼后，便飛快地拉著邢墨走了。

    邢墨由她拉著，葉蓮燈走得很急，一直走到?jīng)]人的后堂，才放開他的手，慢慢停了下來。

    她沒有轉(zhuǎn)身。

    是低沉到落寞的聲音。

    “我在忽然間變得不會寫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