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喬姨娘將藥碗從食盒中取出，轉(zhuǎn)頭去看江伯臣。

    待江伯臣點了點頭，她雙手捧著藥碗，送到梅雪娘面前：“夫人，妾服侍您喝藥?！?/br>
    梅雪娘目光如冰，冷冷地盯著她：“喬氏，你這樣如何對得起我？”

    “妾也是沒有辦法。”喬姨娘眼圈紅了，她低下頭去，肩膀聳動，好一會才抬起頭來，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夫人，這藥是妾親手熬的，我讓馬醫(yī)婆在里頭加了止疼藥，您睡一覺，醒來就好了?！?/br>
    “jiejie，您怪我，恨我，也是應該的?！眴桃棠锕蛳聛?，難過地勸：“長痛不如短痛，您還是……喝了吧?！?/br>
    梅雪娘深吸了一口氣，頹然道：“也罷，你也是逼不得已，聽從老爺?shù)姆愿懒T了。多謝你為我考慮，還加了止疼的藥?！?/br>
    她無奈地接過藥碗，手腕上雙股絞絲玉鐲打在碗檐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jiejie不怪妾，我……我就心滿意足了?！眴桃棠镅诿妫吐暱蘖似饋?。

    喬姨娘如此傷心，不知道還以為要落胎的人是她。

    梅雪娘眼底閃過一抹冷笑，好一個情深義重、虛偽至極的喬姨娘，怪不得江令媛小小年紀就藏得那么深，原來竟是家學淵源。

    梅雪娘將藥碗端到唇邊，作勢要喝，卻又突然皺眉：“不對，這藥味道不對?！?/br>
    喬姨娘擦淚的手一頓，又慢慢抬起頭來：“jiejie，事到如今，你……唉……”

    “雪娘?！苯己貌蝗菀椎鹊竭@一刻，又豈容梅雪娘退縮：“你不要再浪費時間了，快些把藥喝了吧。以后，我們還是夫妻，你還是會寧侯府長房大夫人?！?/br>
    “這藥不對，昨天藥不是這個味?！泵费┠锓畔滤幫耄届o的面容下隱隱有怒意在流淌：“這藥，我不會喝的。”

    喬姨娘捏著帕子的手倏然攥得緊緊的，臉上卻依然是淚眼迷蒙的表情：“老爺，既然jiejie不愿意……”

    江伯臣擺了擺手，不容拒絕道：“杜mama，去把趙老太醫(yī)叫過來?！?/br>
    本來，他是不想讓趙老太醫(yī)知道這種腌臜事的，畢竟趙老太醫(yī)是他的長輩，這種事鬧到長輩面前，總是不體面的。

    若不是怕梅雪娘落胎出意外，若不是為了以防萬一，他如何會叫趙老太醫(yī)來？

    人來都來了，還是請過來吧。

    “既然你不放心，那我就讓你放心?！彼蛎费┠?，等會趙老太醫(yī)來了，看你還有何推托之詞。

    喬姨娘心頭一跳，暗中慶幸，梅雪娘果然有所防備，幸好她技高一籌，沒加料。

    她擦了擦眼淚，站起來等候趙老太醫(yī)。

    第6章

    趙老太醫(yī)父輩、祖輩都是大夫，他醫(yī)術(shù)高超，脾氣也大，精妙的醫(yī)術(shù)與糟糕的脾氣俱譽滿京城，杏林界赫赫有名的“仁心炮嘴”便是他了。

    他與江令宛的祖父會寧侯是發(fā)小，兩人稱兄道弟，感情很好。

    “趙伯父?！苯荚谮w老太醫(yī)面前不敢拿大，乖乖行了晚輩禮，然后把藥端給趙老太醫(yī)。

    “勞煩您老看看這藥怎么樣?！?/br>
    趙老太醫(yī)接過藥，臉色“騰”地一下就變了，他抬起頭，犀利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滑過。

    江伯臣面帶詫異、梅雪娘平靜沉穩(wěn)又隱隱有些傲然的氣勢、而喬姨娘眼圈發(fā)紅，面色有些凄苦。

    趙老太醫(yī)瞬間就明白了，他一聲冷哼，將藥碗重重放在紫檀木大方桌上，藥湯灑了大半。

    江伯臣心頭一個咯噔：“伯父，這藥……”

    “這藥是你弄的吧？”趙老太醫(yī)撇著嘴，目光鄙夷地睥睨著梅雪娘：“你不喜這小妾，讓她落胎就罷了，竟然還在藥中加料，加大了紅花與麝香的劑量，這一碗藥下去，便是大出血，一尸兩命。你這婦人，心也太歹毒了些?！?/br>
    “這藥有問題？”江伯臣驚得失聲質(zhì)問：“趙伯父，您會不會弄錯了？”

    趙老太醫(yī)聞言，像看白癡一樣看江伯臣：“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了，我記著你幼時挺聰明的呀！”

    怎么現(xiàn)在變得這么蠢，問出這么愚蠢的問題來。

    江伯臣面皮紫漲，自知失言：“伯臣胡言亂語，說錯了話，請伯父恕罪?！?/br>
    趙老太醫(yī)撇了梅雪娘一眼：“那你打算怎么處置這婦人？”

    “這……”江伯臣陪著笑，含糊道：“伯父放心，這些許小事，侄兒一定會好好查，會處理好的?！?/br>
    趙老太醫(yī)越聽臉色越黑，暴跳如雷：“些許小事，落胎是常有的事，可害人性命乃是犯王法的，這也叫些許小事嗎？虧你還是個進士。堂堂讀書人，天子門生，竟然能講出這樣無法無天的話來?！?/br>
    “你是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還是枕頭風把你腦子吹跑了，你老婆年輕面嫩，你貪她顏色好，便由著她殘害你的子嗣，你還是個人嗎？”

    “她連殺人的事都干出來了，你還護著她。你不僅好色，而且心狠，圣人的教誨你是半點也記不住，瞎讀了這么多年的書！”

    “你爹不在家，你就膽大包天，為所欲為了。好，我這去應天府叫了人來，既然你不處置，我就替你處置！”

    江伯臣滿頭大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鞠躬作揖說盡好話，哀求趙老太醫(yī)。

    可惜趙老太醫(yī)不聽，逼著他當面處置梅雪娘。

    一個死乞白賴地求，一個火冒三丈地罵，兩人誰也不愿意退步。

    梅雪娘看著江伯臣窘迫的樣子，好半天才忍住嘲諷了神色，她站起來揚聲說：“趙老太醫(yī)，老爺沒辦法處置妾身，因為這藥，是給妾身喝的。”

    僵持不下的兩人像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樣陡然靜止。

    “你瘋了？給自己喝這樣的藥？”趙老太醫(yī)震驚：“你跟自己什么仇什么怨？”

    梅雪娘無奈地笑笑：“我跟自己能有什么仇什么怨，這藥，是我們喬姨娘親手給我熬的。”

    梅雪娘努努嘴，點了點喬姨娘的方向。

    趙老太醫(yī)瞪大眼，將喬姨娘打量一通，不敢置信：“不對吧，就這么個半老徐娘，不年輕，也不貌美，咋個就能哄得他給你下藥了？”

    江伯臣尷尬心虛地笑：“這都是誤會，誤會……”

    “不，不是誤會！”趙老太醫(yī)一本正經(jīng)道：“你不僅蠢，而且眼還瞎，放著這么漂亮的老婆不疼，倒去縱容這么個歪瓜裂棗的小老婆，不是眼瞎是什么？”

    江伯臣：……

    喬姨娘在心里怒吼：老娘是不年輕了，但好歹也是個風韻猶存的美婦，哪里歪瓜、哪里裂棗了？

    “也不怪你?！壁w老太醫(yī)語重心長道：“你只是個同進士，到底比不是正兒八經(jīng)兩榜進士出身。怪不得人家都說：同進士、如夫人，我原來還不信，今天見到你，倒是不得不信了?！?/br>
    江伯臣面紅脖子粗，幾乎要一口老血噴出來。

    同進士不是進士，說好聽點那就準進士，其實是自我安慰罷了。就像受寵的小妾，自我安慰是如夫人?？扇绶蛉说降撞皇欠蛉耍M士也不是進士。

    科舉失利，沒考中進士，是江伯臣人生污點之一。

    仁心炮嘴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的，哪里痛就朝哪里插刀子。

    “好了，你說說，該怎么處置這個如夫人吧?！?/br>
    江伯臣覺得自己的臉被打得啪啪響，偏偏還不能反駁什么：“伯父……”

    “老爺?！眴桃棠镟弁ㄒ宦暪蛳铝?，未語淚先流：“妾是冤枉的。妾對天發(fā)誓，絕沒有在夫人的藥里放東西，這一定是弄錯了?！?/br>
    她的意思是說趙老太醫(yī)診錯了，冤枉了她。

    趙老太醫(yī)也不生氣，只是點頭：“怪不得你能把他迷得三葷五素的，原來是能言善辯，會哭會演。你該去做戲子伶人，說不定能出個大家，你姓喬是吧，那就是喬大家，你當個妾氏，屈才，老屈才了?！?/br>
    喬姨娘氣了個仰倒，趙老太醫(yī)這話讓她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她心里拿個小人，上面寫著趙老太醫(yī)的名字，自己手里拿個針，扎了千萬遍。

    江伯臣對喬姨娘報以感激與同情，感激她將趙老太醫(yī)的火力吸引走了，同情她要遭受這樣的炮火。

    “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我對jiejie敬重有加，與她情深義重，怎么會害她呢。趙老大夫，您再看看吧，說不定是弄錯了?！?/br>
    對此，趙老大夫表示拒絕：“不，本太醫(yī)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很有自信，這區(qū)區(qū)一碗藥又怎么能弄錯。你的花言巧語在本太醫(yī)這里沒用。”

    喬姨娘咬碎銀牙，只得去求江伯臣：“老爺，您也不相信我嗎？”

    江伯臣沒說話，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當著趙老太醫(yī)的面，他只能夾緊尾巴做人，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喬姨娘絕望了。

    梅雪娘好毒啊，竟然買通了趙老太醫(yī)，這樣誣陷、冤枉她。

    她恨恨地朝梅雪娘望去，眼光掃到桌上的藥碗，突然又有了希望：“老爺，我準備了兩碗藥，還剩下一碗，老爺，您重新找個大夫來驗一驗，一定能證明我的清白。”

    “你竟然還準備了兩碗藥！”趙老太醫(yī)豎起大拇指，嘖嘖稱贊：“毒，果然毒！”

    毒你.媽毒，老不死的，你不說話會死啊？

    喬姨娘快要氣炸了。

    第7章

    “老爺，您再去找個大夫來驗驗吧，妾真的是冤枉的。”

    江伯臣毫不留情地呵斥了喬姨娘：“胡說八道！趙伯父醫(yī)術(shù)高明，用藥如神，在整個北直隸都是首屈一指的神醫(yī)，他斷定過的藥怎么會有錯?！?/br>
    喬姨娘欲哭無淚，我真的是冤枉的呀，我比竇娥還冤啊。

    江伯臣沒工夫搭理喬姨娘，他忙著對趙老太醫(yī)表忠心吶：“趙伯父，您放心，侄兒從未懷疑過您的醫(yī)術(shù)，也絕不會再找人來驗的?！?/br>
    趙老太醫(yī)嗤之以鼻：“嘴上說得好聽，其實是想拍馬屁，把我哄高興了，讓我快點滾蛋，你就能快點去找人來驗藥，以證明我是錯的，你的小老婆是對的?！?/br>
    江伯臣嘴角一僵，雖然心虛但一臉的堅定：“沒有，侄兒絕對沒有這個想法?！?/br>
    “我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這一個時辰之內(nèi)，你好好調(diào)查審問，找人驗藥也罷，干什么都好，我不會干涉。過了時間，你就得告訴我處置結(jié)果?！壁w老太醫(yī)道：“我就在你家后園子里去逛逛，這事不弄好，咱們誰都不能走！”

    完了，江伯臣傻眼，他終于明白啥叫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趙老太醫(yī)一走，喬姨娘就再次哭了起來：“老爺，請您相信我，映柔真的是冤枉的?！?/br>
    她也不自稱妾了，而是叫自己映柔，又哭得梨花帶雨，眼角發(fā)紅，實在是很可憐了。

    “那一年，jiejie病重，是映柔不眠不休地照顧她。若是映柔真有害jiejie之心，當時就可以下藥，又何必等到現(xiàn)在？”

    梅雪娘冷笑，那是因為那一年江伯臣在工部任職，出了虧空，家里的錢都填進去了還不夠。是她沒日沒夜地雕玉賣，又借了印子錢，才勉強把虧空補上。

    那時候，虧空沒填完，還欠了一大筆印子錢，若是她死了，江伯臣就會鋃鐺入獄。喬姨娘不過是個妾，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干瞪眼。

    然而江伯臣卻看不懂啊，他想著喬姨娘的確是個好的，為了照顧梅雪娘，還落下病根了。他本能地選擇相信喬姨娘。

    “那這藥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