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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長命女在線閱讀 - 第122節(jié)

第122節(jié)

    話未說完,蘇征已經(jīng)舉步進去了。這是一家中等的食肆,滋味不如楊榮想去的那一家酒樓好,裝潢、小二等等都差一頭,價格也要便宜許多。楊榮皺皺眉,還是跟著進去了。這食肆一排三間,進門一個柜臺,柜臺對面兩間是大堂,擺著幾張桌子。柜臺背后的墻壁隔出來的就是雅間,從柜臺邊的門進去是一條小過道,過道兩邊各有一間,這就是這個食肆全部待客的地方了。大部分的老主顧都回家了,統(tǒng)共只有兩桌客人,真喝得面紅耳赤,大聲說著:“年后還要分地……”

    三人進了雅間,往臨街開窗的那一間坐了。掌柜的識得蘇征,卻一時沒有認出楊榮來,跟了進去先與蘇征搭話:“蘇先生,稀客,您上座,想來點什么?”楊榮道:“將你這里最拿手的都上來!”掌柜這才認出他來,背上有些出汗。畢喜只是楊仕達放在城里的一條惡犬就讓人吃不消,掌柜的很孝敬過畢喜不少保護費。楊榮表現(xiàn)得再和氣,掌柜的也不敢松懈。

    轉(zhuǎn)到外面,對食客們連比帶劃,外面安靜了。蘇征對楊榮做了個手勢,楊榮壓下了即將出口的疑問。酒菜很快地上齊了,楊榮為蘇征斟酒,蘇征不言不語,一杯一杯的喝,楊榮執(zhí)壺立在他的身側(cè),一杯一杯的添酒。很快,兩壺酒喝完了,楊榮搖搖酒壺:“再上一壺……”

    “不用啦,走吧?!?/br>
    楊榮一直看不明白這個“蘇師傅”,蘇征與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這個男人從被延攬起渾身上下就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憂愁。蘇征不愛說話,一開口卻都有他的道理,這一回楊榮很不明白,為什么好好的機會蘇征要放棄?

    出了雅間,蘇征往柜臺上一站,掌柜的忙說:“這一頓算小人孝敬……”

    楊榮臉上一紅,道:“啰嗦!”身上摸出一塊金子來往柜上一拍。蘇征望著柜臺后面墻上的水牌不說話,將水牌都看完了,蘇征道:“回去用飯吧?!庇謳е鴹顦s與小廝,慢慢踱了出去?;氐綏钫K征讓楊榮先吃飯,楊榮道:“先生也不曾用飯,我陪先生同吃?!?/br>
    蘇征只管出神,少頃,酒菜上來,蘇征忽然回過神來,寂落一笑:“耽誤你用飯啦?!?/br>
    楊榮道:“沒、沒有的。師傅,您怎么了?”

    蘇征道:“大郎看出什么來沒有?”

    “街面上干凈不少?”

    蘇征道:“是安寧啊,這個新來的縣令是有些本事的,我應(yīng)該早些下來住上幾天看看的,現(xiàn)在人人在家,看不出許多。可是呀,這是一個狠角色,令尊有些危險了?!?/br>
    楊榮低聲問道:“師傅近來總說喪氣話?!?/br>
    蘇征正色道:“難道大郎看不出來嗎?臨近新年,商鋪歇業(yè)的居多,但是路上行人臉上并無抑郁之色。方才進食肆,認出你之前,里面是怎樣的熱鬧?新來的縣令安撫住了人心。”

    “他治了流人么?”

    “不止,”蘇征罕見地露出了焦躁的情緒,“他分地了?!?/br>
    “魏正……”

    “不止是魏正,”蘇征打斷了楊榮的話,“有這樣本事的人就不會安心只管好流人,他會想要管好整個楣縣的。這不是為了報復(fù)張、畢二人,張、畢二人算什么?兩只螞蟻罷了,并不在他的眼里。這是一個要來做大事的人呀。”

    “那……”

    “他要做大事,怎么會容忍再冒出來一個‘土司’?”

    楊榮道:“但是阿爹已經(jīng)托了那位……”

    “那位?你們還被蒙在鼓里嗎?令尊用畢喜的時候,縱容他為禍,敲詐勒索,無所不至。令尊并沒有約束?!?/br>
    “不給些甜頭,他怎肯賣力?”

    “那位連傷張、畢兩人,然后呢?她為禍鄉(xiāng)里了嗎?沒有。就算她看不上這些寒酸的財物,她在楣州逞威風(fēng)了嗎?沒有。這是一個敢在京城當街擊殺朝廷命官的人,她必有所圖。你們還在做夢嗎?!”

    楊榮有些信了,問道:“可是阿爹信她?!?/br>
    蘇征罵道:“還不如一個婦人果斷!”

    楊榮飯也不吃了,起身道:“我這便上山勸阿爹?!?/br>
    “他苦心經(jīng)營了二十年,眼看想要的就要到手了,怎么會不試一試?賭徒,”蘇征皺眉,想了想道,“不要遞帖子,這幾日她必出門,你與我看看便知?!?/br>
    兩人就貓在了楊宅,起身就去楊家名下的一所鋪子里坐著。這鋪子位置挺巧,就在梁玉住處附近。門板一上,兩人悄悄看著。梁玉要親自往縣衙給兩位夫人問安,正讓兩人看到了她出行。

    楊榮贊道:“這一隊騎士,我愿拿一百人來換他們!”

    蘇征看了他一眼,楊榮息聲,兩人悄悄看她做派,也不清街,也不吆喝,一點也不像個惡霸。派人遠遠地綴著,回說進了縣衙。蘇征道:“走吧,他們合流了,令尊危險了?!?/br>
    “也許是巧合?!?/br>
    “那不妨想得再巧合一點。”

    楊榮咬咬牙:“我這就上山去!”

    蘇征道:“不要與令尊強行爭辯,他總要下山的,讓他下來一趟,親自看看。他若再不信,你便問他,今年山下孝敬如何?”

    楊榮連夜趕到山上,將所見所聞都說了,楊仕達還在猶豫,他知道有能干的女人,卻不肯輕易更改自己的判斷——那就意味著土司夢斷。楊榮忽然問道:“阿爹,今年山下的收成怎么樣?”

    楊仕達端起酒碗的手頓住了,臉一陰:“明天他們磕完頭我就下山!”

    ~~~~~~~~~~~~~~

    梁玉沒有與袁樵一起過除夕,沒有正式成婚,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劉、楊二夫人見到她,都有安慰之語,梁玉道:“我不曾受什么苦,只是委屈了您二位。”劉夫人道:“只能同富貴不能同患難還叫什么一家人呢?”

    梁玉心里發(fā)愁:【要是叫她們知道接下來可能有兇險,會不會為了“安定人心”不肯走呢?】

    從兩位夫人的堂里退出來,她與袁樵見了一面。袁樵的書房里炭燒得很足。本來不大足的,縣衙窮得叮噹響,什么用度都不足,但是抄了張、畢兩家之后就都能應(yīng)付得過來了。

    袁樵連日忙碌,終于得到了一點休息的時間,看梁玉居然一臉為難的嘟著嘴,感覺新奇急了,嘴角一直往上翹:“怎么啦?怎么啦?”

    梁玉瞪了他一眼:“還笑呢!楊仕達能有這么個局面也不是個蠢人,萬一叫他看出端倪來,兩位尊長怎么辦?”

    袁樵道:“才接到的消息,崔中丞已經(jīng)在路上了,朝廷應(yīng)該很快就有反應(yīng)了?!?/br>
    梁玉問道:“你與二位說過局勢嗎?”

    袁樵故意道:“她們不大想離開。”

    梁玉問道:“在這附近,有沒有什么你們家的親戚?或者舅家的族人?我看還是借拜年的名義又或者旁的什么名義,將人往車里一塞,我分十個人出來,一路護送過去。安全就好。事情過了,打罵隨她們,我受著?!?/br>
    真是一個非常梁玉的主意。

    袁樵按住肚子彎下腰,笑的。他頸子后折,仰面笑道:“我、我會說服她們的,你就饒了我吧。都陷在這里有什么好?在外面還能催促一下求援呢?!?/br>
    梁玉放心了,不好意思地在地毯上蹭著腳尖:“那、我走了啊。剛才的話不許傳出去!”

    “尊命——”袁樵的調(diào)子拖得老長,“好兇?!?/br>
    這腔調(diào)也太賤了,賤得不像是小先生了,梁玉往前一湊,在他唇珠上輕輕一咬:“對呀,兇的,會咬人?!奔t著臉笑著跳開了,冷不防沒有跑脫,被袁樵攥住了腕子。梁玉驚訝地看著他:“你力氣好大……”

    袁樵抱住人便不肯松手,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結(jié)巴:“你、你、你……”

    梁玉掙扎要逃出來,漸漸覺得奇怪,慢慢不動了。袁樵停了好一陣兒也沒有說出一句反對的話,緩緩放開了手臂,說:“你,回去后,小心火燭?!?/br>
    梁玉刷地跑了。

    除夕守歲,梁宅也熱熱鬧鬧的,大家鬧成一團。初一一大早起來,梁玉跑去縣衙拜年,對兩位夫人斯文已極,卻總是拿眼睛斜袁樵。袁樵清清嗓子:“咳咳,中丞快到了,可憐他這新年在路上過了,要好好設(shè)宴款待一番?!?/br>
    劉夫人道:“你們兩個不必擠眉弄眼打暗號,我們老啦,幫不上忙卻能不添亂。”

    梁、袁二人都垂手肅立,袁樵道:“是孫兒的過錯……”

    楊夫人這回沒哭,強笑道:“誰也不能料到竟能出這樣的事情,你怎么籌劃,我們便怎么辦吧?!?/br>
    梁玉道:“我那里有人……”

    “你留著,”劉夫人果斷地說,“在這里比跟著我們更有用。常年說要直道而行,如今卻是富貴險中求了。好在你們與崔中丞都是舊識,他做事總比這里這兩個更精明強干,我也能略略放心?!?/br>
    梁玉道:“我這就打探他的消息去?!?/br>
    ~~~~~~~~~~~~~~

    崔穎要到初七才能到,楊仕達卻已經(jīng)下山了。下山之后,他先下帖開宴,宴請一些舊識。這些人也有往常巴結(jié)他的,也有求過他辦事的,還有受他驅(qū)使過的,但是今年里這些人里就有幾個沒有給他送年禮。

    要梁玉面前,楊仕達伏低做小,在這些人面前他又儼然已是個土皇帝了。楊仕達先核實楊榮與蘇征說過的話,第一問的是袁樵都做了什么。他已知道袁樵整頓流人,這是當然的,新官上任就在官道上遇襲,有點血性的人都會有反應(yīng)。袁樵還沒有動到他的頭上,畢喜和張阿虎他也可以權(quán)當是祭品,求的是在這個難得的機會里不要旁生枝節(jié)。

    蘇征的觀察力是敏銳的,楊仕達聽完這些人對袁樵的評價之后,心里有一股暗火——小瞧這個毛孩子了。

    袁樵還沒有他長子大,在楊仕達眼里還是個不牢靠的小孩子。就因出身好,這么點年紀已經(jīng)是一方官長了,而他楊仕達,辛辛苦苦,如今連個官字還沒有沾上,如何令人不嘆息?

    知道袁樵的所做所為之后,楊仕達心里也打起鼓來——安撫百姓為的是什么?治理地方!楣縣治得好了,就是對他楊仕達捅刀子了。眾所周知的,山下的條件比山上好,要不是山下混不過去,誰回山里?

    楊仕達頭頂一片黑霧,又問:“那一位娘子呢?都做了什么?”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今年不曾獻禮的“叛徒”怯怯地道:“每日出城打獵?!?/br>
    “不干別的了?”

    “有時候會派人往衙門里去,衙門里也有人往她那府里去?!?/br>
    “就這樣了?”

    “她到咱這兒才幾天?能做出什么事來呢?”

    能抄了張阿虎和畢喜的家!

    楊仕達沒再問下去,何刺史與王司馬是老熟人了,不必再問。心情不好,楊仕達還是裝成無事發(fā)生一般,將這場酒擺完。

    客人一走,楊仕達便握住蘇征的雙手,問道:“先生,眼下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袁樵和梁玉要做什么,卻能肯定這二人對他肯定不懷好意了。

    蘇征一點一點地掙開他的手,坐了下來,他說得很慢:“求饒吧?!?/br>
    “什么?”

    蘇征道:“楊公,你太心急了。即便你無所求,你所做的是兼并、是聚斂、是私募部曲、是窩藏百姓,遇到一個認真的地方官,這些都是要整治的。你將五千戶詐稱一萬戶,麻煩大了。”

    楊仕達道:“誰家產(chǎn)業(yè)大了不這樣做呢?這些我都知道,但是不做,我難道要像那些人那樣窩囊一輩子嗎?大丈夫當有大志?!?/br>
    蘇征道:“朝廷不許,楊公打算怎么辦呢?”

    楊仕達噎住了,他沒想過這個,他們家一直以來悶著頭發(fā)展勢力,到了他這一代終于有些眉目了。下一步就得靠他自己去趟,一路走到土司的寶座上。

    蘇征道:“要求饒,要快!沒有及早發(fā)現(xiàn),是我的疏失,我一直不得志,果然還是有不足。放下身段,對著他們求饒吧,說,沒有一萬戶,五千也沒有的,頂多只有一千戶,都是聚族而居。你沒有那樣的心思。是夸大其詞的。”

    “可是我已經(jīng)給了文書……那個娘們兒好jian詐!居然向我索要文字!”楊仕達背上的汗流了下來。

    “說你自愿戍邊去,給何刺史、王司馬厚禮,讓出來一千戶,讓他們編入戶口,算做他們的政績!楊公,若早這么做,或許……不該與朝廷談條件呀……唉,幼時聽說‘善財難舍’不懂做人為什么會不愿意舍小財而避大難,輪到自己頭上才知道,是真難!”讓楊仕達把家業(yè)拱手相讓,束手就擒,楊仕達肯定是不樂意的,蘇征只有竭盡所能給他另想辦法。

    蘇征一口氣講了很多,句句在割楊仕達的rou,楊仕達卻都聽明白了——他被這些京城來的人精給涮了。人家看他就是塊肥rou,他當人家是肥羊。只要他手里有人、有地且不歸朝廷管,朝廷就容不下他。驚恐在一瞬間攫住了他的心,楊仕達退了幾步,索性坐下以免顯得失常。

    蘇征又說:“雖說要快,我還要再看一看他們幾個人,才好告訴楊公怎么求饒,怎么講。”他的心里充滿了對楊仕達的同情,一個人想越過越好,有錯嗎?沒有!然而這個朝廷不給他這個機會,楊仕達有聚攏萬戶的本領(lǐng),卻沒有踏出入仕第一步的運氣,何其可惜。

    正如他自己。他一旦邁進楊仕達的門檻,也就與光明正大地做一番事業(yè)無緣了。

    蘇征又帶著楊仕達暗中觀察。新年是大家活動的日子,即便是從這個府里到那個府里,也能看出一個人的軌跡。而梁玉則不同,街上人多,她也不騎馬了,公然帶著管家、侍女、健仆,上街瞧熱鬧來了。

    蘇征與楊仕達看了幾天,只見街上的人都不避她,反而還來圍觀她。看她那一身京城來的衣裳,聽她說的那許多人聽不大明白的官話,聞著她路過之后留下的香氣。三天后,梁玉除了冪籬,竟換了一身當?shù)厝顺4┑氖綐?,一張明媚的笑臉,用生硬的土話與人講價。她身后的侍女們也換上了有本地特色的衣裳,仿佛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了。

    楊仕達與蘇征先劃過一個“居然生得這般美貌”的念頭,才有心情思慮其他。蘇征道:“此非常人!”她換了衣服,學(xué)會了土話,與周圍的人打成一片,與袁樵那懲治惡霸、分與流人土地都是一個目的——聚攏人心。

    蘇征心下頹然,對楊仕達道:“認栽吧。楊公既然能夠經(jīng)營三代,不妨再蟄伏三代,以待時機?!?/br>
    楊仕達一口老血幾乎要噴出來:“就這么認了嗎?”

    蘇征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楊仕達道:“也罷……”蘇征說得對,是他走錯了一步關(guān)鍵的棋,先過了這一關(guān)再說。如果他沒找上梁玉,袁樵一個外來的縣令可以病死,現(xiàn)在不行了。

    再看梁玉,與人講完了價,又往茶樓上去坐。蘇征道:“楊公,去偶遇吧,楊公登門,一定是見不到人的?!?/br>
    兩人也進了同一家茶樓,也往二樓上去。梁玉正坐在窗邊,一條胳膊搭在窗框上往下看,呂娘子與王吉利都在。王吉利勸道:“三娘,別著涼了,這邊看著不覺,雪也不大,可是陰冷,刮骨頭?!?/br>
    楊仕達趁這個機會說:“咦?這聲音聽著有些耳熟?!?/br>
    【我聽你的聲音也有點耳熟?!苛河窦傺b沒聽到,還指著樓下跟呂娘子說:“你看,真熱鬧,我還以為這城里人不多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