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梁玉道:“我就是要這個時候去。跟車夫說?!?/br> 阿蠻真的鉆出車去,給車夫指路,并不直接說崇仁坊,而是指揮著:“左拐、右拐、直走……” 車?yán)?,兩人壓低了聲音,梁玉對呂娘子說:“我是蹲在他門外頭揀人?!?/br> 呂娘子驚訝道:“揀人?” 梁玉道:“當(dāng)然是揀人,揀蕭司空不要的人。這兩個月,他門前官兒多能人也多,這么多的人怎么也得有個把能用的人才吧?” 呂娘子道:“都被篩過一輪了,還能剩下什么呢?” 梁玉要的就是“剩下的”,跟蕭司空搶一樣的人,她算老幾?誰會跟她干呀?她分析道:“蕭司空看不上的,不一定就不能干,他還看不上凌賢妃呢?可圣人就偏喜歡賢妃,他氣死也沒用。他看好杜皇后,圣人偏就不喜歡皇后。對不對?” 呂娘子一笑:“不錯?!?/br> “越是這樣的天,還要上門的人,都是急切的人。人一急,就容易露相。我要揀蕭司空最厭惡的人,這樣的人,一定是很有本領(lǐng)的。一般的傻子,蕭司空犯得上跟他慪氣嗎?” “那不會?!?/br> “我要揀那被嘲諷得最厲害的,被打得最慘的,敢投機到我這里的。這樣,一定是有本事、敢賭的。再挑人品。好人遍地是,能人太少了,愿意為我所用的就更少了?!?/br> 呂娘子舒暢極了,笑出了聲,又掩住了口。 馬車在風(fēng)雪里,往崇仁坊駛?cè)ァ?/br> 大概老天爺真是覺得梁玉這些日子蹲蕭司空府辛苦夠了,阿蠻還沒有指到司空府,司空府門前就有了sao動。司空府是可以在坊墻上開大門的,門外執(zhí)戟的衛(wèi)士任由雪花落在肩頭也不抖一抖。府門突然打開,衛(wèi)士依舊目不斜視。門內(nèi),幾個人連推帶打,把一個衣衫單薄的人打出來:“呸!小人!也敢求見司空!連累我們也被罵!” 地上那上護(hù)著頭,蜷縮著往外滾,一路從臺階上滾到了路邊。府里的人還不解氣,追了出來,手里的棍子又在他身上此起彼伏的彈跳。直到那人被打到路中央,滾得一身雪,府里的人看打得遠(yuǎn)了,才怏怏地收回了手。 梁玉心說,我今天的運氣真是好極了。不用她講,車夫也拉住了馬,讓地上的人快些閃開。梁玉在車?yán)镎f:“怪可憐的,捎他一程吧。”錢是她付的,車夫也聽她的話,阿蠻回到車?yán)铮嚪驅(qū)⒌厣系娜朔錾宪?,與他并坐在外面。 阿蠻給車夫報了梁玉私宅的地址,車夫一抖韁繩,走了。 ~~~~~~~~~~~~~~~~ 史志遠(yuǎn)身上凍得麻木了,完全感覺不到疼。他三十七歲了,周游天下,把錢都花得差不多了。在京城滯留許久,卻總不得機會一展所學(xué)。性好鉆營,人品不夠貴重,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老鼠修成精”。他的尊容也確實對得起這個雅號,一看就知道成精前的跟腳。 他卻是一個不肯服輸?shù)娜?,鉆營怎么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涂脂抹粉就不鉆營了?虛偽!他就不一樣了,他坦蕩,而且公道,別人給他提供機會,他給別人提供策略?!?】 現(xiàn)在,這個公道人想,身上可真的一文錢也沒有了,又下了雪,冬天要怎么過呢?是去廟里蹭個墻角代寫書信?還是看看哪里的粥棚呢?唔,這車上的人倒好心,能不能先借些錢?日后加倍奉還?經(jīng)天緯地之才也要吃飯的。 正想著,車在一戶普通的住宅前停了下來。宅子與車倒是很相稱,史志遠(yuǎn)拖著凍僵的身子滾下了車,拱手道:“謝小娘子援手,在下史志遠(yuǎn),日后必有厚報?!?/br> 他的聲音還挺難聽。 阿蠻扶梁玉下車,呂娘子付了車錢,沒有人接他的話。梁玉在撿了這位老鼠精之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想得太美了!她是個女流之輩,還是個未婚的小娘子。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一事無成,就是因為她這重身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沒有什么能鎮(zhèn)得住人才的籌碼。哪怕是個老鼠精,也得偷佛祖座前的香油吃,而不是去吃梳頭的桂花油。對人才要換一個想法。 呂娘子則很失望,這樣一個賣相,就算死心塌地效忠也有真才實學(xué),恐怕也推不上去。算了,就當(dāng)做善事了! 沉默中,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面相沉默的中年人飄了出來,將門左右推開了些:“三娘?!?/br> 梁玉對史志遠(yuǎn)道:“進(jìn)來吧。給他找件衣裳,燒口熱湯?!?/br> 中年人道:“都有?!?/br> 堂上很快生起了炭火,史志遠(yuǎn)被門子架到了火盆邊上。心思飛快地轉(zhuǎn)著,這地方也不像是個過日子的人家,那這些人是什么來歷呢? 熱水來了,史志遠(yuǎn)抱著喝了半杯,整個人活了過來,身上的傷口疼得他呲牙咧嘴。 “三娘”開口了,問道:“你對司空說了什么?” 史志遠(yuǎn)答道:“勸他不要?;屎竽锬锪?,他很危險,不如蟄伏?!?/br> 第54章 能屈能伸 明白了自己的短處, 梁玉就不想弄些虛頭巴腦的表演來“收伏”這位好不容易修成人形的大仙兒。史志遠(yuǎn)看起來狼狽且猥瑣, 卻是一個蒙蕭司空賜號“小人”的人。除他之外, 最近獲此殊榮的人是穆士熙, 禮部侍郎。史志遠(yuǎn)還說出了現(xiàn)在中樞最核心的矛盾, 他就值得梁玉去重視。 聽完史志遠(yuǎn)的回答, 梁玉點點頭,沒有再表現(xiàn)出任何延攬的意思。人精明到了這個份兒上,說別的都是虛的。史志遠(yuǎn)真有穆士熙那樣的才干, 都值得桓嶷親自跟他問個好, 不管他長得像不像人樣。梁玉只是告訴中年男人:“勞煩告訴你家大嫂,給這位史先生做頓熱飯, 安排他住一宿。” 說完,對史志遠(yuǎn)點點頭:“你便安心歇息, 司空還不至于派人追捕你。”一旁呂娘子打聽完史志遠(yuǎn)的回答之后,就對他有了一點改觀, 有點想插話,看梁玉沒有一丁點表示, 她又忍住了。 史志遠(yuǎn)既蒙同游賜號,自然要對得起這個美稱。方才一問一答之間, 他腦子轉(zhuǎn)得不比梁玉少,答得也非常得體。無論梁玉是哪一方的人,他這么回答都不至于讓對方生氣到要打死他。 梁玉的安排、呂娘子欲言又止都落入了史志眼的眼里, 他也裝不懂, 對中年男子拱一拱手:“有勞。”又一揖到地:“謝小娘子收留之恩。” 梁玉自嘲地笑笑, 擺擺手:“得啦,假模假式的,有意思沒意思呢?先小人后君子吧,免得日后心存怨恨。我要揀一個能人,能人豈會甘心為我所用?先前沒想到,是我無知。我也不跟你索要什么人情,你就當(dāng)今天白被揀了一回吧。咱們走?!?/br> 她這邊走得痛快,史志遠(yuǎn)還彎著腰,等梁玉走遠(yuǎn)了,才就著彎腰的姿勢,他將腦袋斜轉(zhuǎn)了上來,一雙老鼠眼瞄著主仆離開的方向,嘿嘿地笑了。中年男子是呂娘子雇來看門的,看到他這不像人類的樣子,甕聲甕地問:“你看什么?” 史志遠(yuǎn)一派瀟灑地起身,撣一撣衣襟,笑問:“這位郎君,貴姓?” 你個大馬猴兒還裝起人來了?!中年男子想揍他,還是說:“徐?!?/br> “哦,老徐。有勞你啦?!?/br> 他是真的欠揍!不管打他的是誰,一定是個好人。老徐完全不知道自己給當(dāng)朝司空發(fā)了一張好人卡。 史志遠(yuǎn)得罪了老徐,晚飯倒是沒有被克扣,老徐也在廂房給他扒拉了個暖和窩讓他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還給他端了碗粥。然后就擺出一副“您慢走”的架式來,請他滾蛋了。 史志遠(yuǎn)肚里有食、身無分文,背著手走出宅子。想了想,打算尋個寺廟道觀,代寫家書。即使是京城,識字的人還是少數(shù),又有許多往京城討生活的人,找個熱鬧的地方一蹲,提起筆來就是買賣。當(dāng)然,他得先弄點筆墨。 ~~~~~~~~~~~~ 卻說梁玉平靜地回到家里,悄悄出去、悄悄回來,沒有驚動父母兄嫂。王管家往下,對她服氣得緊,王管家迎了上來,還說:“三娘要出門,叫王福趕車就是了,他嘴一定嚴(yán)的?!?/br> 梁玉道:“知道了。家里有事沒有?” 王管家連忙說:“大長公主派人送了帖子和單子來,說是她家二郎年輕不懂事,攪了局?!?/br> “還有別的人嗎?” “沒、沒有了?!?/br> 【光蕭績一個是打不起來的,凌家在干嘛呢?】梁玉想,【裝也要裝個樣子出來吧?】 再一問,沒有別的事情了,梁玉道:“好了,我知道了。這兩天家里上下都老實點,別惹事?!?/br> 【賢妃家和司空家,哪個是咱能惹得起的呀?】王管家腹誹,老老實實地答:“是。” 梁玉與呂娘子、阿蠻回房,安兒見了,嗔道:“可算是回來了。方才看到下雪,我自從主張,去上房回稟,說三娘說了,下雪了,怕冷,各房里都加點炭。我沒說錯吧?” 阿蠻啐道:“錯不錯的你心里沒個數(shù)?真?zhèn)€錯了你還來表功?” 安兒道:“三娘,你看她?!?/br> 阿蠻對她使了個眼色,故意說:“你跟我來,咱們好好說道說道?!?/br> 安兒一看眼色,心道,三娘出去了心情不好?說一聲:“桃枝、桂枝,你們來,伺候三娘更衣?!北话⑿U拉走了。 呂娘子笑罵:“這兩個小鬼?!?/br> 梁玉道:“換了衣裳,咱們從頭捋?!?/br> 兩人匆匆換了衣裳,圍在熏籠邊上,表情都不太好。呂娘子問道:“那個史志遠(yuǎn),像是有點本事的。三娘為何試了一下就不理了呢?他已是窮途末路,我敢打賭,他身上絕不超過一吊錢?!?/br> “看出皇后危險不難,說司空危險的人,又有幾個?他這份眼光不簡單,那就不是我能用的啦?!?/br> “現(xiàn)在是雪中送炭的好時候?!?/br> 梁玉笑了:“有些事情是講機緣的,現(xiàn)在時候沒到。一本萬利想的未免太好。” “那還去揀?” “不去啦不去啦,我得想想。我現(xiàn)在呀,除了招權(quán)納賄,好像沒別的辦法了。”梁玉再次自嘲。 “怎么會?” “怎么不會?朝上打成這樣,多好的投名狀?我、司空,選誰?” “你?!?/br> “寶貝,別安慰我啦。來說說凌家吧。他們砸了人家的壽宴,不得給個說法嗎?總不會是等著我們?nèi)サ狼赴桑俊?/br> 呂娘子輕蔑一笑:“怕還記恨著呢。就看賢妃什么時候回過味兒來了,我看快了?!?/br> ~~~~~~~~~~~~~ 賢妃確實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就在初雪的這一天,凌母被召進(jìn)了昭慶殿。見了女兒就哭了:“娘娘,他們欺人太甚!”她不敢對女兒說蕭績罵出了什么樣的污言穢語,那是整個凌家極力避免提及的東西,凌慶的舊事,連凌光都不知道,更別提其他的人了。 賢妃能見到桓琚、獻(xiàn)歌舞,是有凌慶不甚甘心、小小利用了一下舊時人脈的因素的。賢妃只以為是自己父親雖然是個樂戶,卻有些計較也有些門路。她還是個小蝦米的時候,知道舊事的人誰也不認(rèn)識她,等她得寵了,連徐國夫人都不確定提及這件舊事會有什么影響——桓琚的情緒不可控,里面還夾著一個高陽郡王。 知情者集體裝死,只要不捅出來,皇帝不知道,大家也就當(dāng)無事發(fā)生。樂戶的事情,對吧?誰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長得好的,能逃得過的很少。這是常識,不值當(dāng)單獨拿出來講。小一輩就干脆沒聽過這一段故事。 蕭績知道也還是拜蕭度所賜,這位老弟把他們的親娘氣得太狠,大長公主一不小心給說出來了。 于凌賢妃,蕭績讓她哥哥出丑,已經(jīng)是敵意十足了,不需要再提舊怨??茨赣H實在哭得太慘,凌賢妃勸道:“這筆賬我記下了,您別傷心。” 怎么能不傷心?凌母哭得更慘了。他們是被欺負(fù)的,受害者成了“丑事”,還不能提,加害者居然不丑,天理何在?凌母在家里擺出一副被污蔑的樣子來:“他們?yōu)榱讼莺δ锬锖褪桑呀?jīng)不要臉了?!?/br> 見了女兒,非得好好哭一場不可。凌母哭得厥了過去,把凌賢妃心疼得要命。好容易救活過來,凌母給梁家也記了一筆:“他們不安好心吶,這是什么主人家?把你哥哥騙了去?!?/br> 凌賢妃才被梁玉進(jìn)來踩了一腳,踩完了,梁玉拍拍屁股走了,凌賢妃白受了桓琚的氣。她也是記仇的,對凌母道:“阿娘,這事我已經(jīng)知道了?!财贰淮笤缇瓦^來告了黑狀,您回去,還得讓阿爹和大哥去梁家賠個不是?!?/br> “什么?!”凌母驚呆了。以前凌家受過類似的氣,桓琚都是護(hù)著的,不能因為這個貶黜涉事的官員也會給凌家種種補償。凌家不少子侄的散官就是這么來的,凌家?guī)炖锏脑S多錢帛也是這么來的。凌慶除了散官,身上的那個在將作的實職,也有這個因素。 現(xiàn)在受了氣,反要給設(shè)圈套的人賠不是? 天理何在?! 凌賢妃耐心地說:“這回叫他們搶了先了,咱們先忍了??刺用孀由下?!太子多么威風(fēng)呀,太子的外公家多么威風(fēng)呀,咱們得怕呀?!彼龑Ω墩殃柕畹臅r候,沒少用這一招。杜皇后抬抬手,她就先一副要逃跑的樣子,能把摸頭發(fā)的動作襯得像要親自動手打死她。 凌母咬咬牙:“好,聽娘娘的。” 凌母從兒子回家、問明情況、鎮(zhèn)壓家內(nèi)、進(jìn)宮哭訴到回家,過去大半天了,還下了雪,禮物也準(zhǔn)備不足。第二天一早,凌慶就告了個假,把凌光上半身扒了個精光,兩手捆在前面,三根柴火捆在背后。先把凌光身上抽出幾道血痕,凌慶牽著捆兒子的繩子,去梁家道歉。 ~~~~~~~~~~~~~~~~~ 梁滿倉壓根沒有想到凌慶會主動登他的門,還是押著凌慶道歉來。跑到別人壽宴上掀桌,擱村里得結(jié)兩、三輩子的仇。考慮到梁家和凌家早就是不共戴天,多這一件事不多、少這一件事不少。梁滿倉當(dāng)然生氣,看在兒子們的官兒恢復(fù)了的份上,他也忍了。 【行,你能,你全家都能。你們背后有圣人撐腰,誰都不放在眼里。你們等著,有你們哭的那一天?!?/br> 帶著這樣的心情,梁滿倉一夜睡得一點也不安穩(wěn),第二天很早就起來了。 梁府第一個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頭的是出門買菜的采買,采買的好差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梁府兩個采買,其中一個就是王管事的親兒子王吉利,坊門一開,他就帶人往東市去,轉(zhuǎn)上大街,發(fā)現(xiàn)路人都往一個方向望去。王吉利也生出點好奇心來,往熱鬧的地方走了一段,就聽到有人議論。 一聽之下,這還得了?菜也不買了,帶來搬菜的人、車、筐都丟了,兩條倒風(fēng)火輪一樣的往回跑。 門上認(rèn)得他,見了笑道:“吉利哥,你怎么跟得這么快?后頭有狼?” “比狼還嚇人哩!”王吉利扔下一句話,跑去找他爹。王管家看兒子這不穩(wěn)重的樣子就生氣:“著急忙慌的你要干什么?”王吉利扶著膝蓋:“阿、阿爹!凌、凌……凌家來人了?!?/br> “來就來,他們不該來嗎?我去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