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女人打扮起來的麻煩勁是梁滿倉這樣的老年男人永遠(yuǎn)無法理解的。 梁玉起得早,梳洗打扮也利落。呂娘子沒有資格入宮, 卻也很忙碌。她將梁玉上下打量,評估道:“發(fā)式、妝容都要換!” 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呂娘子給梁玉薄施了粉黛,重畫了眉毛, 又配著衣裳梳了個單髻, 插了一排三支簪頭花朵兒徑寸的金簪, 剪了一朵開得正盛的花往發(fā)髻另一邊簪住。最后才滿意地道:“這樣就好啦?!?/br> 梁玉對鏡一照,嫣然一笑:“果然比我原來的妝好看些,我真是白跟呂師學(xué)了一個月?!?/br> 呂娘子搖搖頭:“一個月能有這樣,三娘已是天賦極高了,京師的小娘子們懂事起就耳濡目染,三娘小時候可沒有脂粉吧?” “落地三個月,這兒,”梁玉指著眉心,“叫我娘拿筷子蘸胭脂點過哩?!?/br> 逗得呂娘子一笑,小指頭蘸了點胭脂,也給她眉間點了一下。又說:“今天是婕妤的好日子,圣人不想看到有人鬧事,所以正經(jīng)行禮都是能過得去的。如果有事,多半會出在典禮之后。婕妤能忍,也就過去了?!?/br> 梁玉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先看。” “世上從來不乏見風(fēng)使舵的人,只要圣眷還在,就不須三娘自己做得過份?!?/br> “明白,分寸?!?/br> 兩人聊完,呂娘子送梁玉去南氏那里。南氏的正房里,幾房兒媳、長大些的孫女已經(jīng)都在了。梁玉才轉(zhuǎn)進(jìn)院子里,已經(jīng)有婢女打起珠簾:“三娘到了。” 雜玉珠子串的簾子發(fā)出脆響,梁玉與呂娘子一先一后進(jìn)了屋里,滿室為之一亮:“好好,就該這樣?!蹦鲜蠈α河裾姓惺郑骸拔页虺?,我閨女打扮起來可真俊吶。”梁玉往嫂子、侄女一看,這兩個月也不是白過的,都有些模樣了,只是嫂子們膚色仍微黑,侄女們的妝容大概是婢女給畫的,也不如呂娘子的手藝。 南氏想了想說:“她們眉毛不如你的好看,洗了重畫,快點?。。《嫉媒o金做臉!” 很好。兵慌馬亂! 洗臉,整張臉都重新畫了。 梁滿倉在外面等得開始罵娘,罵得兒子們抬不起頭來。 終于,南氏被女兒、兒媳扶著出來,梁滿倉忍了忍,忍住了,沒罵,低聲說:“叫我們好等!走吧。” 宋奇得陪著梁滿倉他們進(jìn)宮。雖然是太子的母親,畢竟是個婕妤不是皇后,這宴會的規(guī)模就不大,也沒有預(yù)備接待朝官。 且女眷進(jìn)后宮,宋奇也盯不住。他便將目光放到了梁玉身處,顧不得稱贊梁玉今天這打扮,先彎下腰去跟梁玉交代事情:“三姨,入宮之后多留神,尤其是賢妃。事急,可向淑妃求助?!?/br> “淑妃娘娘我知道,可是賢妃?” 宋奇低聲道:“同欲者相憎,同憂者相親?!薄?】 梁玉頓悟:“明白了?!?/br> 宋奇又說:“許是下官多疑了,不過今天是婕妤的好日子,小心總是不嫌多的?!?/br> 梁玉笑道:“這些日子以來,您哪件事情沒說對過呢?” 兩人幾句話說過,梁滿倉已爬上了馬,南氏也該登車了,宋奇退后一步,目送梁玉與南氏同乘一車,他自己也翻身上馬,在前與梁滿倉并騎,邊為梁滿倉作最后的提醒。 ~~~~~~~~~~~~ 宮門前,已有人在等候迎接。梁玉雖有門籍,但是要陪伴母親,還是跟大家一起走了一道手續(xù),等核對完了,才又男一起、女一起,分了兩撥。梁家男人由宋奇陪著,去兩儀殿先見皇帝和太子,宋奇在宮里也有幾個熟人,告訴他:“蕭司空、杜尚書、趙侍中都在兩儀殿?!?/br> 梁滿倉經(jīng)過宋奇的特訓(xùn),現(xiàn)在知道了杜尚書是杜皇后的父親,趙侍中是杜皇后的舅舅,不由緊張地問:“宋、宋郎,現(xiàn)在咋辦?” 宋奇笑道:“有圣人與東宮在,梁翁有何懼哉?且隨我來。”說完,與梁玉交換了一個眼色。 梁玉微微屈膝:“有勞?!蹦克退纹娴热俗吡?,才迎上接她們的人。 還是個熟人,李吉。 這回李吉就不再是鼻孔朝天說“鐵笊籬 ”的樣子了,而是躬著身,小心地問候南氏與梁玉,口必稱:“三姨。” “三姨好,這是君華,上回三姨也見過的,如今我們倆都在延嘉殿里伺候婕妤的?!?/br> 梁玉笑道:“辛苦你們啦。上回說給jiejie和殿下做的衣裳也做好了,您看怎么著?有沒有什么忌諱?” “三姨哪里話?圣人都許了的,哪有什么忌諱了?三姨這邊請,”李吉躬著弓,雖然介紹了君華,他還是搶著話,“不過告訴三姨一聲,今天人多,不如先給婕妤過過目,派個人收了。” “我就知道您仔細(xì)?!?/br> 李吉連說不敢,梁玉已經(jīng)在給南氏介紹他了。南氏道:“我記得哩,上回皇后娘娘派到咱家的,那會兒咱還沒搬家哩。” 李吉一面想要這點“舊誼”一面又怕梁家怪他當(dāng)初無禮,一顆心左右搖擺,出了一腦袋的汗。 他留在了延嘉殿,但是昭陽殿又要他做耳目,這不是他想要的。在他的心里,是極想洗掉昭陽殿的印記,上延嘉殿的船的。但是梁婕妤她不頂事呀!梁婕妤不笨,真不笨,可你要她爭,她真爭不起來。她一不爭,李吉就還得跟昭陽殿混,那不是白跟太子靠這么近了嗎?! 跟昭陽殿有什么好呀?他不是最有臉的宦官,徐國夫人還挺難伺候的。要是叫他去刺探個尋常妃子,他也就干了,梁婕妤兒子是太子!哪有兒子不向著親娘向著母老虎的?沒這道理呀!再跟昭陽殿一條船,不是等死嗎? 他就將主意打到了梁婕妤娘家身上,一眼掃過去,老的老、小的小、土的土、笨的笨!得,就還三姨吧!梁家現(xiàn)在用得著他呀!他在宮里! 有了這門心思,李吉就賣力給梁玉講起了宮里的情況。延嘉殿有多少人,誰是皇后派的,誰是賢妃派的,梁婕妤帶來的又是誰。這回梁婕妤拜婕妤,又有什么人來觀禮,點明了有蕭司空的妻子晉國大長公主,還提到了凌賢妃的meimei凌珍珍,她在前不久被梁賢妃以陪伴、襄助為名叫進(jìn)宮來,又有李淑妃,這次也帶著兒媳婦、孫女兒,都在延嘉殿坐了有一會兒了。 梁玉一一記下了,一個婕妤能有這個排場,不算差了,尤其是晉國大長公主,她能來是真給梁婕妤面子。不過梁玉最關(guān)心的還是李淑妃:“淑妃娘娘可是那一位的母親?” 李吉小心地說:“是?!?/br> 南氏便說:“好人吶!” 李吉笑道:“是呢,對咱們婕妤也挺和氣。您老見著她就知道了,頂好說話的一個人?!辈殴郑∧鞘切靽蛉巳珜m里唯一沒能惹的人,可惜,兒子死得太早。 說話間,梁玉看到了昭陽殿,問道:“不用先見皇后娘娘嗎?” 李吉道:“咱先觀禮,婕妤還得來拜皇后娘娘呢,到時候跟著一起來就是了。今天圣人也在,不會被挑禮的。咱延嘉殿后面三姨還沒看過吧?好大一株合歡樹,又叫連理枝?!?/br> 梁玉道:“那咱有眼福了?!崩罴灾f話,君華也不插言,小宦官小宮女更說不上話,梁玉也不硬拉著他們說話。李吉又說:“咱們先從那邊繞過去,直接見婕妤,前面堵著好些人,麻煩?!?/br> 不從正門走?梁玉愣了一下。 李吉陪著小心:“大長公主也在呢,您在那兒一耽擱,先見婕妤囑咐話的機(jī)會就少啦?!?/br> 梁玉看了他一眼,想了一想:“聽你的?!?/br> 到了延嘉殿,梁婕妤已經(jīng)穿好了大禮服,臉上也上了妝,比上回看起來年輕了不少,眼睛里也透著喜氣。 李吉上來回了話:“婕妤,老夫人和三姨她們來啦。” 梁婕妤與南氏等先抱頭痛哭一回,宮女們趕緊來勸:“且收淚,妝要花了!”母女倆被分開了,又補(bǔ)妝,南氏想起來衣裳,叫拿給梁婕妤,梁婕妤就叫:“君華,仔細(xì)收起來,我回來穿。” 君華默默地收了衣裳。 梁婕妤有千言萬語,最后只說出一句:“都會好的?!绷河竦闪怂谎?,想問她過得好不好。梁婕妤回了她一個眼色,示意以后再說。 李吉又湊了上來:“婕妤,老夫人、三姨還沒見過大長公主她們?!绷烘兼ン@得跳了起來:“快!快!快!” 于是再見前來觀禮的人。晉國大長公主便是蕭司空的妻子,五十來歲的人,保養(yǎng)得仿佛四十 許,精神也不壞,這是最有臉面的人,接著是皇帝的姐妹們、又有皇帝的女兒們等等。與大長公主對坐榻上的是一個衣衫素凈的婦人,梁玉猜這就是李淑妃。 凌賢妃在另一邊,身后一個漂亮的小娘子,梁玉還依稀記得她的長相——凌珍珍。凌賢妃正與旁邊一位宮裝婦人說話,李吉悄聲告訴梁玉:“三姨,這是圣人的meimei,樂陽公主。” 看到梁婕妤來了,凌賢妃笑著起身:“主人家來了。哎喲,這是誰呀?不是咱們?nèi)堂??你們怎么偷偷來了,我們都不知道的?!?/br> 晉國大長公主慢悠悠地起身:“延嘉殿的事,為什么要你知道?” 這就嗆上了?梁玉原本聽凌賢妃說話就不大舒服,不料不用自己嗆,最厲害的一個代為出頭了,也就樂得裝傻。心道,宋奇真是奇人!叫他猜著了! 扶著南氏拜見了大長公主為首的一眾公主,李淑妃為首的一眾宮妃,人也就算見得差不多了。諸公主、宮妃也將梁家女眷看了個遍,都在心里說,這家靈氣都在這個閨女身上了。心里怎么想的,臉上都沒帶出來。南氏等人的本事就沒這么高,大多帶著點茫然。 這一室的珠光寶氣,錦衣霓裳,公主們還都有血緣關(guān)系,還都上著流行的妝,南氏有點分不清她們誰是誰了。 梁玉記性倒好,也只能提醒南氏一人,是以梁大嫂往下,干脆都閉嘴了。宋奇教過:“可說可不說,不說?!?/br> 梁婕妤眼前只有一個meimei的時候,還能叫meimei躲在自己身后,自己挺身而出去挨打?,F(xiàn)在一大家子在這里,且不是挨打,她就照顧不過來。凌賢妃和大長公主對著嗆,她才張了個口,兩人已經(jīng)嗆完了。沉默得太久的人,讓她說話她都很難與別人順暢的溝通,哪怕她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梁婕妤看著meimei,干著急,只恨自己蜷得太久不會伸展了。梁玉一面幫南氏跟晉國大長公主交流,一面往仁孝太子遺孤那里看了兩眼。小姑娘四、五歲的樣子,有一雙沉靜的眼睛。前太子妃也不奢華,與李淑妃婆媳兩個只是靜靜坐著,偶爾才說一兩句話。小姑娘索性就一言不發(fā)了。 衣食不缺,大概是缺點母親祖母以外的關(guān)愛。人情冷暖,梁玉太明白了。 說不幾句話,儀式開始了。 禮畢,去昭陽殿拜見帝后。 ~~~~~~~~~~~~~~~~ 到了昭陽殿,凌賢妃原打著看徐國夫人發(fā)瘋的主意,沒想到徐國夫人雖然臉上沒多少笑影,卻也說了幾句恭賀的場面話,還不是冷嘲熱諷,而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 真是見了鬼了!徐國夫人鬼上身了嗎?凌賢妃不可思議地想。 徐國夫人根本沒看她,只對南氏道:“做父母的,看到兒女有著落才是真的安心。不過今天婕妤父親不能親見,他們會有東宮的人招待,你多看看,回去講給他聽,也是一樣的。” 天爺!徐國夫人瘋了! 所有人都驚了! 桓琚父子倆是只要今天這場面過得去,就不會計較徐國夫人是瘋了還是傻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梁玉看著徐國夫人,心說,就怕你是來不及了。 桓琚也不肯信徐國夫人是改好了,他很疑心這是徐國夫人的緩兵之計,恐怕是有人提醒了她。沒用的,此事不在徐國夫人一個人,而在于她和她、杜皇后身邊的一群人,想壓制皇帝的權(quán)威。這是不可以的。 桓琚不動聲色,問候了大長公主,再問南氏幾句,抽空還問梁玉:“三姨近來讀書了嗎?” 梁玉笑道:“才讀,明明學(xué)了一些了,越學(xué)越覺得自己懂得少,真是奇了怪了。” 桓琚大笑。 “真的,以前我敢跟他們說,誰不好好學(xué),學(xué)不會,我打誰。現(xiàn)在不敢說了,總想,我自己是不是學(xué)會了呢?真是……這事一定有古怪!” 桓琚笑得更大聲了。凌賢妃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誰都沒看,低著頭就站在父親的陰影里,誰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梁玉卻知道,這角度,剛好能讓太子看到他的侄女。 行,我知道了。 拜完帝后,徐國夫人先說:“昭陽殿的禮畢了,今天是婕妤的事,該讓婕妤回延嘉殿主持。”竟搶在了凌賢妃的前面表達(dá)了善意,還挺到位的。凌賢妃更懵了:昭陽殿認(rèn)命了?! 杜皇后居然也應(yīng)和:“圣人,我們同去,如何?” 一群人熱熱鬧鬧又都去了延嘉殿。 梁婕妤戰(zhàn)戰(zhàn)兢兢,虧得帝后沒有一個挑理的,客人們也都不在意。宴罷,帝后二人還沒走,還要做足樣子,要一起玩。凌賢妃這時才又打起精神來,她倒是想滿場飛,可是晉國大長公主來了,此人一向看她不順眼,李淑妃也來了,明擺著是來保梁婕妤的。行吧,凌賢妃想,那你們鬧吧。我不信梁家丫頭出風(fēng)頭,徐國夫人還能忍下去。 徐國夫人真?zhèn)€忍了。 雖然還是不怎么笑,還端著長輩的譜兒。卻不但沒有為難梁婕妤,看梁婕妤實在不是個能主持熱鬧場面的人——飲宴招歌舞還好,玩耍梁婕妤就不在行——徐國夫人就說梁玉和凌珍珍兩個:“你們姑娘家正在玩的年紀(jì),坐著多么的無趣?看看投壺、彈棋、雙棋,再不行抹牌,哪樣不能玩呢?” 梁玉心道,您要是仨月前這樣,我把您跟我親娘一樣的孝敬,現(xiàn)在……只怕你親女婿都不信你是真的改了。 臉上還是笑著,起身聽了,答道:“正琢磨著先玩什么好呢。” 桓琚有心做臉,梁婕妤是實在扶不上墻,她自己也死活不肯上去。有徐國夫人這個茬兒,桓琚也只能接了說梁玉:“不用琢磨,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挨個兒來也成。你是姑姑,你不玩,你侄女們怎么好搶在你前面玩呢?跟她們玩吧,下注去!錢沒帶夠我給你?!?/br> 梁玉還是笑嘻嘻地:“那我就不客氣啦,贏了的咱們對半兒分?!?/br> 桓琚的meimei樂陽公主好奇道:“你就這么拿得準(zhǔn)一定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