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尤其是當他看到她臉上毫無波瀾的冷淡模樣,對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閃躲和疏離,他就莫名竄起一陣無名火。 明明是她錯了,她應該慚愧才是,她應該覺得理虧才是,而不該是這一副急于同他劃清界限的態(tài)度。 他在延禧宮外等候了兩個時辰,延禧宮的宮人說玥常在一早就不在宮里。 他不能明目張膽出現(xiàn)在后宮,或許是遮遮掩掩消磨了耐心,或許是因為等候了太久,一見到她出現(xiàn),身邊跟著的太監(jiān)都該是她宮里的人,便這樣直截了當開了口。 初六聽著臉色都變了,趕忙收了傘上前。他倒不擔心玥常在受住受不住,怕只怕自家小爺要去強出頭哇! 這劉侍衛(wèi)是信貴人的哥哥,出身將軍府,是劉本志老將軍的愛子,這會兒剛進宮,人生地不熟的,還沒摸清四六呢,可千萬別跟小帛爺起了沖突!畢竟鬧起來,還是他家小爺?shù)纳矸菀姴坏霉獍 ?/br> 初六蹭蹭趕上前,卻見自家的小爺神態(tài)自若,絲毫不見慍色,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根本沒有要替那玥常在出頭的意思。 這初六倒搞不懂了。 打從帛堯一見那個侍衛(wèi)出現(xiàn),繡玥神情上的反常,他心里就開始不舒服,有一種自己的東西被別人瓜分去的感覺。 可那個侍衛(wèi)開口便是一副冷冰冰的態(tài)度,更對她冷言冷語、橫加指責,這出乎意外的關系,讓他有了種如釋重負的舒暢。 這樣才好,可不要在他面前黏黏連連,糾纏不清。 就是要這樣鬧僵才好。 初六瞧帛堯一副樂見的模樣,看樣子是不會出什么事兒了,便又退兩步回到后面。 繡玥覺得有一點刺痛從心底慢慢蔓延上來,當著帛堯他們的面,她是里子面子都沒了。 她還好。她在心底安慰著自己,她是吃過苦的人,做慣了低聲下氣的事,她還可以撐著裝作若無其事。 她只是冷笑了一聲。 沒錯,她進宮,鈕祜祿秀瑤的確就是始作俑者??伤皇菫榱私o自己鋪路,讓她做她平步青云的墊腳石。至于答應的位份,那是額娘拼死同善慶爭來的,讓她去伺候鈕祜祿秀瑤做官女子,外祖寧可楊府滿門餓死也決不妥協(xié),無奈之下,善慶才為她謀求了一個堂堂正正的后宮位份,卻還是將她扔進延禧宮里由著自生自滅! 這樣的話,恐怕鈕祜祿秀瑤是一個字都不會跟他提的吧。她們才是真正的表兄妹,她們的額娘才是血rou至親,所以鈕祜祿秀瑤只要掉一顆眼淚,劉毓軒就會想要去相信她口中的事實就像從前在善府一樣,善府里所有的人都怕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受委屈,來唾棄寄養(yǎng)在府里什么都沒有的自己。 那時她只有六歲,有的只是茫然無助。所幸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長大了,再也不會手足無措,任人欺凌,她有能力保護自己。 她無法直視劉毓軒,只盯著地上他稀薄的影子,“所以你今天來等我,就是為了秀常在討個公道?!?/br> “不然還能是為什么?!眲⒇管幍纳袂橛肋h都是那樣寡淡,只是此刻眉宇間有解不開的結,“我的身份來后宮確實尷尬,不是不得已,也不會來叨擾小主?!?/br> 繡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知道了,你的來意我知道了。劉侍衛(wèi)公務繁忙,就請罷,我也很忙,要回宮去了?!闭f罷便急急轉身欲走。 “你就沒什么可說的了么。你jiejie說的,你一分也沒得辯解?” “你不是早就信了么!”繡玥兀地轉過身,頗為惱怒道:“你既全然都信了她的話,我與你還有何話可說!”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神情依舊不叫人瞧出什么,但是一點加重的氣息暴露了他的情緒,“我不是信她的話,我是信眼前事實。你進了宮是真,封了答應是真,當初你給秀瑤下毒,我親眼見到她痛不欲生的慘狀,她在床榻上病了整整三個月不能起身,繡玥,我從沒想過你會變成這樣。我那時……本來還想在善府護著你,現(xiàn)在想想是我太天真了,當我見到你藏著的歹毒心腸,我只覺得心寒?!?/br> “這些年,我也一直在勸自己,你那時只不過是小而已,你只有六歲,還不懂事,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的你變得更加冷血狠毒,為了宮里的榮華富貴,你就可以這樣對自己的jiejie,連骨rou親情都可以拋棄!” “你進宮短短三月,便得以晉封常在,而你jiejie呢,她被你奪走了侍寢的機會,丟了貴人的位份,她都沒有想要怨過你,她只是求你在皇上跟前進言,幫她這個絕境中的jiejie,你都不肯嗎?” “我當然不肯!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繡玥拼命壓抑住想要聲嘶力竭的沖動,壓住自己想要傾瀉而出的委屈,“劉侍衛(wèi),現(xiàn)在你聽清楚了?以后你也不必再來跟我講道理,我根本就是沒得救了!秀常在想要恩寵,那就憑她自己的本事去爭去搶,我絕對不會幫她! 我不但不會幫她,我還會是那個跟她爭跟她搶的人,因為后宮只有一個皇上!我為了榮華富貴,就絕對不會將皇上讓給誰!” “你現(xiàn)在聽明白了?你可以走了?以后也不必再來找我,在我身上費無用的心思!” 就這樣,就這樣! 就讓他誤會,就讓他死心,她也不必一遍遍飽受這樣的職責,被人在心頭一遍又一遍揭去帶血的傷疤! 劉毓軒這樣外表謙和的人,連動怒的時候外表也看不出波瀾。他用力抿起嘴唇,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難道人進了宮,就可以完全泯滅了原本的良心?!?/br> “我現(xiàn)在已是御前的人,你不肯顧念骨rou親情,我卻不會不管瑤兒,任由她在宮中被人踐踏?!?/br> “隨你。”繡玥扯了一把帛堯的衣袖,“咱們回延禧宮!” 透過那一下的力道,帛堯就可以感知她現(xiàn)在的情緒有多糟,雖然這是他樂見的,但他也沒想過她會這么傷心。 帛堯轉頭,瞥了一眼還站在原地的劉毓軒,轉而去追繡玥。 “那個秀常在,你要是看她不順眼,我可以動手?!彼飞狭怂?,對她道。 繡玥的步子慢了兩拍,望著他,“你剛剛聽了那樣的話,還愿意幫我?你不懷疑我就是他口中那樣的人?” 帛堯不在意地道,“那關我什么事?!?/br> 繡玥意外地望向他,忽然覺得心里涌起了一點暖。 在這個冰冷的雪天,在心情糟透了的時候,第一次她竟然不再是一個人,繼續(xù)想著難過的事。 “走罷?!边@天,恐怕會下一場暴雪。 …… 養(yǎng)心殿里,屋外雪化的聲音越來越吵。 常永貴在一邊小心看著眼色,眼見著主子處理政務的臉色越來越不妙,他不由得悄悄用袖子擦了把汗。 圣上今天的心情可不大好。自己頭一個怕就要倒霉。 常永貴正在心里打鼓,皇上已將手中的折子“啪”地合上,隨手放到一邊。 皇帝瞧了瞧窗那邊的雪,問著:“今個初幾了?” 常永貴愣了愣,不知圣上為何有這一問,趕緊回道:“回萬歲,今個是臘月十八?!?/br> 臘月十八,他心里冷哼一聲,都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天。 人是被禁足了,難道就不知道派人送些東西進養(yǎng)心殿?他順勢給她找個由頭,解了她的禁足又有何難。 他將目光投向遠處,出神看向鈕祜祿繡玥坐過的那個位置。 那時他在批折子,抬頭就可以看見她坐在角落里,跟自己手里的筆較著勁。大多時候她不想抄書,只在西稍間一味躲懶,他也便由著了,只要想到她就在近處,日子也是如流水一般的過去了。 可到底這個抄書的由頭,也只能拘著她七天而已。從前他只不過有這樣的一個念頭,將她帶到眼前,真正瞧她個清楚,完完全全掌握在掌心,以免總是時不時有個魂牽夢縈的念頭出現(xiàn)在腦海里,總是下意識在心底去探究、去打量她。 但真正得到了,與她朝夕相處,日夜相對在一起,卻發(fā)現(xiàn)七日,原來還不是足夠。 留不住得到的片刻歡愉,反而加劇了離去的悵然若失。 第62章 從養(yǎng)心殿出去的那天,她心里的歡欣鼓舞,他難道瞧不出來? 瞧她那面上裝作冷靜、極力忍著雀躍的樣子,想來將她拘留在養(yǎng)心殿的那七日,她心底竟是覺得難熬。 到最后,就只他一個人懷念,覺得那七天的日子過得飛快,眨眼的工夫,便轉瞬即逝了。 常永貴回了話,皇上的臉色好像更不高興。 常永貴還能勉強在養(yǎng)心殿里撐著侍奉,心里早如熱鍋上的螞蟻亂爬,他到底是不如師父鄂啰哩機靈,伺候圣駕幾十年。現(xiàn)在連皇上心里為什么不高興,他完全摸不著緣由。 皇后娘娘領著一干嬪妃都在養(yǎng)心殿外候著大半天了,外頭天寒水冷的,凍壞了中宮皇后,他至少一頓板子是躲不過去了。 方才通傳時,皇上正忙著處理軍機要務,無暇理會后宮,這會兒忙過了那一陣,他瞧著圣上不悅,一時又拿不準該不該貿然再開口。 常永貴心底直后悔,剛才通傳的時候怎么就不懂看準個時機,這會兒進退兩難了罷?皇后娘娘且還在外面等著他回信呢,這下可怎么辦? 師父呀師父,平時他總做夢能有一天頂替師父的位子,可到美夢成了真,又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沒這金剛鉆,凡事沒有師父頂著,他現(xiàn)在過得日子可真叫個生不如死,度日如年。 “這幾天,后宮那邊都有什么人過來?” 冷不防,圣上的聲音再傳過來,常永貴打了個哆嗦,忙站直了身子流利回道:“回稟皇上,前些天景仁宮進獻翡翠光素鼻煙壺一枚,鐘粹宮送來一個安枕的金鑲玉香囊給皇上,再就是漱芳齋、翊坤宮幾位常在繡了幾件寢衣奉與皇上,皇上瞧了一眼就叫奴才收起來放一邊了?!?/br> 果然呢,延禧宮一點動靜都沒有。 “皇,皇上,”常永貴瞧著皇帝陰測測的臉色,這好這會兒圣上提了后宮,他趕忙接著話茬道:“皇后娘娘領著后宮的嬪妃們候了快半個時辰了,您看這外面數(shù)九寒天的……” “皇后?”颙琰這才想起來,皇后還在養(yǎng)心殿外候著呢。他自己心里煩亂,剛剛又忙著處理三百里加急公文,忙過了就忘了方才通傳的事兒。 “皇后在外候著,怎么現(xiàn)在才提醒朕?回去到慎刑司領五板子。” “嗻?!背S蕾F暗暗呼了口氣,這五板子領下來,他今天這顆懸著的心總算踏實了,皇上真仁厚,罰也就五板子而已。若是先皇晚年那暴躁脾氣,他恐怕就要去見閻王爺了。 寒風凜冽,皇后領著幾個嬪妃在外候著,養(yǎng)心殿的門打開,太監(jiān)小練子出來道,皇上請皇后娘娘進去。 皇后娘娘抬手撫了撫發(fā)絲,道了句,“走罷?!鄙砗笳局暮唻?、淳貴人、春常在、榮常在依次跟著中宮娘娘身后,規(guī)行矩步進了殿內。 皇帝見后宮妃嬪,這會兒歇在了東暖閣,倚著身子靠在羅漢床的墊子上閉目養(yǎng)神,表情看起來不大痛快。 皇后帶頭行禮,身后的嬪妃們跟著齊行大禮,“臣妾給皇上請安?!?/br> 颙琰招招手,“都起來罷?!?/br> “賜坐?!?/br> 皇后娘娘獲準坐到了羅漢床的另一側,簡嬪、淳貴人、春常在和榮常在便是按著位分坐在圓凳上陪著說話。 瞧皇上的臉色,說了兩句話就冷了場,也沒人敢擅自開口,只怕一個不小心,哪句話觸了到皇上的霉頭。 三天前是圓月之夜,皇上沒來儲秀宮,皇后就察覺了些苗頭。叫來敬事房和伺候的宮人一問話,才知道皇上這幾天心情都仿佛怏怏不樂。從初八那天晚上起,皇上幾乎就沒去后宮,本以為是信貴人哄了皇上去,調來了敬事房的記檔,上面記著皇上也不過就只是臘八那天歇在了承乾宮而已,信貴人費了挺大的功夫,也就留住了皇上一次。 伺候的宮人們回稟說,皇上這些天心情不佳,用膳也連帶著消減,午膳晚膳一天比一天用得少,基本沒怎么動筷子,皇后聽了哪里還坐得住,前一晚叫住了幾個請安的嬪妃,后半夜便起來盯著小廚房準備食盒,清早便一齊趕到了養(yǎng)心殿這邊來。 皇后細細瞧了一會兒自己的夫君,半晌,心疼道:“皇上,臣妾看了敬事房的記檔,您有好些日子沒進后宮了。這話原本是太后該說的,孝儀純皇后仙逝得早,臣妾忝居中宮,不得不提一句,皇上白天忙著cao勞政事,宗廟子嗣的事兒,也不能忽視啊?!?/br> 先帝有十七個兒子,十個女兒,當今皇上不似先帝的風流,凡事倒更像雍正爺,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天不亮就起身,批折子見大臣,登基以來更是忙得團團轉,去后宮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以至于四五年間宮中無一個子嗣降生,再這樣下去,后嗣凋零,她這個中宮皇后有愧于大清的列祖列宗。 其實皇后的私心里,何嘗不希望皇上一直對后宮的嬪妃們淡淡的,自己的夫君少寵愛些妃嬪,她皇后的位置自然更穩(wěn)固??伤?shù)眠@個皇后,就不能有負于先帝的對她的厚望,不能辜負皇上封她為繼后的恩情,如今宮中,只有孝淑皇后的二阿哥和她的三阿哥僅僅兩位皇子,這樣的屈指可數(shù)之數(shù),她有何臉面面對大清的列祖列宗。 這也是颙琰的一塊心事。他聽了皇后的話,悵然嘆了口氣,道:“皇后說的,朕又何嘗不著急。可是這些年,后宮無所出,朕前朝事忙,也一直沒顧得上?!?/br> “皇上,可是覺得后宮里伺候您沒有可心的人么,后宮的人您要覺得不貼心,過了年,便從內務府選一批秀女送進宮罷?!?/br> 此言一出,在場的簡嬪、淳貴人和幾個常在臉色皆變得難看,她們面面相覷,皇后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怎么處事就已古板成了這樣?天天守著祖宗家法,為了大清皇室和皇上,這般的話都豁得出來? 皇上并非風流天子,一個月才來后宮幾回呀?好在這后宮里的人也少,本來其樂融融的,覺得自己逢上了少有的圣明君主,恩寵雖不多,爭寵的人也沒幾個,若是再選一批秀女進來,可不要擠破了腦袋啦? “算了?!憋J琰興致缺缺,“朕無意選妃,后宮里頭的嬪妃,朕還有幾個尚未顧及到,冷落了她們。現(xiàn)在宮里頭伺候朕的這些人都很好,朕覺得都好,何必再選一批進來?!边@人只要有一個合心意的,也就夠了。一個已經(jīng)夠他煩的。 這句話就像一股暖流、一個定心丸,劃過每個人心里?;噬蠈捜市拇?,后宮皆知。正是因為這樣,即便皇上后宮去得少,這一朝的嬪妃才很少有所抱怨。 幾個嬪妃們紛紛站起來,福身道:“嬪妾等多謝皇上體恤?!?/br> 皇上道:“坐下罷。” 如此,皇后也不想違心再勸,她只能松下一口氣,“那皇上,日后要多來后宮走走,讓嬪妃們?yōu)榇笄宓没适议_枝散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