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沈令蓁趴著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撅起嘴:“好吧,那郎君今天輕點(diǎn),不要再把我弄腫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懷疑自己在開車,可是我沒有證據(jù)。 第60章 翌日, 汴京傳出了當(dāng)朝二皇子身染惡疾,救治七日最終不幸亡故的消息。 因太醫(yī)判定此疾具傳染特性,說二皇子的家眷也陸續(xù)出現(xiàn)了相似病癥, 皇帝忍痛下令,命整個皇子府上至皇子妃與小皇孫,下至仆役小廝, 集體遷出人口密集的汴京城,接受隔離醫(yī)治。 大街小巷, 人們議論紛紛, 說難怪二皇子從七日前起便不知所蹤,皇子府近來也像空宅一座無人出入, 又說二皇子正當(dāng)壯年, 飛來橫禍, 真是可惜可嘆。 為免引起恐慌,皇帝下派太醫(yī)在朝中乃至全城范圍內(nèi)開始防疫。幾天過去, 確認(rèn)疫情并未爆發(fā)才撤除了警戒。 百姓們松一口氣的時候,知曉內(nèi)情的人卻在感慨,皇帝為維護(hù)皇家的顏面, 這場戲做得, 也算是煞費(fèi)苦心了。 所謂家丑不可外揚(yáng),皇家養(yǎng)了個通敵叛國的兒子, 這件事若是傳了出去,整個大齊都將淪為天下人的笑柄,所以打從一開始, 皇帝就沒打算公開治趙瑞的罪。 滿門抄斬未必要上法場,也可以用這樣隱晦的手段施行。 但紙終歸包不住火,這事瞞過了天下,卻瞞不過朝堂。 朝廷中上層的官吏本就大多政治嗅覺敏銳,又有豐富的消息渠道,很快便都清楚了通敵案的首末,也因此得知了太子不惜己身,為朝臣直言死諫的事跡。 涉案的官吏雖面上不敢張揚(yáng),心底卻都暗暗記下了這筆恩情,聽聞太子自死諫嘔血當(dāng)場后便一直臥病在榻,無力理政,又見四皇子趁勢在朝議時大展鋒芒,便一個個暗中給他使絆子,自發(fā)往太子|黨那邊靠。 趙珣好不容易扳倒了趙瑞,本預(yù)期朝中風(fēng)頭將偏向于他,卻不料一點(diǎn)好處沒撈著,反給太子做了嫁裳。 甚至就連原本不參與結(jié)黨的薛家,也時而迎合起了太子|黨的政見。 穩(wěn)定多年的三角局面因缺了二皇子這一角,成了一塊兩頭忽高忽低,擺晃不定的蹺蹺板。 汴京朝堂的爭儲形勢由此愈漸風(fēng)云變幻起來。 * 趙瑞通敵案塵埃落定幾天后,皇帝召請代父押送jian細(xì)進(jìn)京的霍舒儀入宮。 霍舒儀此前一直奉圣命秘密待命于城外,剛一進(jìn)城,又要獨(dú)自往宮里去,沈令蓁不免為她捏了把汗,擔(dān)心皇帝會從她嘴里試探霍家的情況。 倒是霍留行寬慰了沈令蓁,說出不了岔子,霍舒儀過去一年一直跟著霍起在軍中歷練,如今成熟穩(wěn)重不少,否則霍起也不會把這一趟重要的差事交給她了。 霍留行養(yǎng)了幾日,身子稍稍利索了些,偶爾已經(jīng)能夠下地行動,但為加快復(fù)原,多數(shù)時候依舊老老實(shí)實(shí)臥床養(yǎng)傷。 霍舒儀從宮里出來時,他剛喝下安神止痛的湯藥不久,正在午睡。 左右霍舒儀此番要逗留京中一段時間,也不急這一時半刻,沈令蓁便沒有叫醒霍留行,自己到了府門外迎她。 霍舒儀為免給霍家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此前一陣子絲毫不曾跟霍留行通信聯(lián)絡(luò),暫時還不曉得他受傷的消息,從那高頭大馬上下來后,一看府門前只有沈令蓁,眼底微微一黯,沖她勉強(qiáng)擠出個笑來,叫道:“二嫂?!?/br> 兩人一年多不見,上回分別時還在計劃一道上街施粥,此刻都有些恍如隔世的陌生。 但沈令蓁一心牽掛宮里的情況,一時也沒顧得上忸怩,立刻上前去,壓低聲問:“圣上沒為難你吧?有沒有跟你打聽什么?” 霍舒儀搖頭:“只是給了我一些賞賜,要問我話的時候,東宮那邊來了人,我就被放回來了。” 沈令蓁放下心來,與她寒暄道:“你這一趟辛苦,先進(jìn)屋喝口茶歇歇。你和妙靈的院子一早就辟出來了,只是與慶陽的格局難免有些不同,你若覺得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盡管差使下人去改動?!?/br> 霍舒儀心不在焉地點(diǎn)點(diǎn)頭,跟她入里后,左看看,右看看,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二哥呢?” “他在午睡?!?/br> 霍舒儀狐疑道:“二哥從前不是沒有午睡的習(xí)慣嗎?” 沈令蓁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暫時不方便解釋,一直領(lǐng)她到內(nèi)院一間空屋子,避開了閑雜人,才將霍留行受傷的前因后果講給她聽。 霍舒儀驚詫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拔腿就要去找霍留行,一抬腳記起這里不是慶陽霍府,又停了下來,回過頭問沈令蓁:“二哥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的院子在哪?我能去看看他嗎?” “你放心,醫(yī)士說他恢復(fù)得不錯,只要養(yǎng)踏實(shí)了,不會落下什么嚴(yán)重的病根。”沈令蓁猶豫了下,“我一會兒就帶你去看他,只是現(xiàn)在,我有些私話想與你說……” 她說著揮退了婢女,將房門掩了起來。 霍舒儀奇怪地看著她,還沒理清楚情況,忽然看見她面朝自己跪了下來。 霍舒儀大驚失色之下也忘了阻止她:“你……你跪我做什么……” “這一跪,是為我二叔當(dāng)年一句讒言,害舒將軍命喪西羌,害你們家破人亡的罪孽?!鄙蛄钶璧椭^道,“舒儀,對不起,過去在慶陽我不知情,連聲歉都沒和你跟妙靈,還有婆母道……” “你……”霍舒儀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有心拉她起來,伸出手,到半道又收回,張嘴要說什么,空張了半天,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沈令蓁筆挺挺跪著,繼續(xù)說:“我知道這一跪值不了什么,也不求你們從此諒解我,接受我,但在霍家的事上,我可以與你承諾,我分得清是非善惡,也早已決心與郎君共進(jìn)退,我的親人過去犯下的罪孽,我絕不會偏幫?!?/br> 霍舒儀張口結(jié)舌半晌,終于將她一把拉起:“你起來……”說著恨恨一拍大腿,“你這要是跪壞了,被二哥知道,倒霉的還是我!” 沈令蓁一愣,以為她誤會自己這是在使計害她,忙擺手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這是你我二人之間的私事,我沒打算讓郎君知道。萬一他曉得了,我肯定也會跟他說清楚的?!?/br> 沈令蓁誠懇地看著她,霍舒儀卻像是直視不了這種眼神,眉頭緊蹙地死死盯著房門,靴尖碾蹭著地:“真煩人……” 沈令蓁不說話了,垂下眼去。 霍舒儀余光瞥見她這動作,偏頭一看她眼圈紅了,一驚:“哎,你別哭??!我不是說你煩人,我是說……我是說你這又是跟我下跪,又是跟我道歉的,我煩得不知道怎么辦了!” 霍舒儀本身性子強(qiáng)硬,不怕跟人硬碰硬,可遇上了這種軟的,卻真是束手無策。對沈家人要說釋懷吧,實(shí)在不能,但要是還敵視沈令蓁,也覺得過意不去。 沈令蓁搖搖頭示意自己沒有要哭,重新抬起頭來:“那我不煩你了,我?guī)闳タ蠢删?,郎君和你分別這么久,一定也想你了。” 霍舒儀方才急著去看霍留行,這下卻又猶豫了。 沈令蓁不知道她對霍留行超越兄妹之情以外的心思,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現(xiàn)在這么真誠地要帶她去看霍留行,一時讓霍舒儀覺得自己很不光明磊落。 她搖頭說:“算了,二哥人沒事就好,我就不打擾他午睡了,先去沐浴歇息吧。” 沈令蓁忙又點(diǎn)頭:“好,那我讓下人給你備水?!闭f著移開門就要出去。 “等等,”霍舒儀攔住她,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我也分得清是非善惡。” 沈令蓁疑惑回頭。 霍舒儀皺著眉頭,遲疑了一會兒,咬咬牙說:“我的意思是,冤有頭債有主,從前是我眼界太狹隘,今后不會再遷怒于你。你在霍家,只需要得到我二哥的承認(rèn),不需要我的接受,沒必要因?yàn)槲覀兪婕业倪@些事跟二哥鬧不愉快。我……”她垂了垂眼,“我現(xiàn)在叫你一聲二嫂,雖然我不代表我喜歡你,但代表我……” 代表她會收斂起對霍留行的心思,不再妄圖什么了。 沈令蓁看著她,等她繼續(xù)往下說。 霍舒儀卻搖了搖頭,示意沒什么。那些讓自己難堪,也讓別人難堪的話,還是爛在肚子里吧。 她說:“總之我這次來汴京是為幫助二哥,不是來給你們添堵的,如今朝堂局勢動蕩,隨時可能鬧起腥風(fēng)血雨,我曉得要以大局為重?!?/br> 沈令蓁點(diǎn)點(diǎn)頭,正要與她道謝,忽然聽見“咣”一聲鐘鳴的清響從很遠(yuǎn)的地方遙遙傳來。 緊接著,又是第二聲,第三聲…… 兩人齊齊一驚,對視了一眼。 “那是……”霍舒儀愣了愣,“那是宮里的喪鐘嗎?” 沈令蓁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還在默數(shù)著鐘鳴次數(shù),忽然想起什么:“你方才說,圣上問你話的時候,東宮來了什么人?” “就是一名宦侍,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反正看起來挺著急的?!?/br> 皇帝既然單獨(dú)召了霍舒儀入宮,不可能不趁機(jī)試探打聽些什么,如此輕易地放了她回來,一定是碰巧遇上了東宮出事。 霍舒儀反應(yīng)過來:“難道是太子薨了?” 沈令蓁眼睫一顫,抬頭望向?qū)釉品瓭L的天際。 汴京的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第61章 宮里傳來的消息很快印證了沈令蓁的猜測。 太子自當(dāng)日在垂拱殿嘔血以來,病情急轉(zhuǎn)直下, 數(shù)日間始終臥床不起, 意識混沌。 但皇帝并未太當(dāng)回事, 從頭到尾就沒去東宮瞧過一眼。一則因這種情況, 從前便在太子身上發(fā)生過不少次,結(jié)果都是化險為夷, 二則太子以死諫的方式忤逆了他,他這天子的臺被拆了, 人還在氣頭上, 打算好了冷待太子,只等太子主動來求饒, 自然不肯屈尊下駕。 只是皇帝也沒料到, 這一置氣,到了今日中午,卻得到了太子病危的消息。東宮的宦侍說,太子怕是不行了,正強(qiáng)撐著一口氣, 期盼能夠見父皇一面。 皇帝匆匆過去, 卻還是晚了一些。 東宮的宮人跪了一片,太子在床榻上咽了氣,垂在身側(cè)的手掌心里,躺著一把破舊發(fā)黑的長命鎖。 這是太子剛出生的那年,皇帝請匠人給他打制的。 那年的皇帝還不是皇帝,只是前朝的大將軍, 這長命鎖當(dāng)然也沒資格使用金制,而是粗糙的銀制,保存到現(xiàn)在早已腐朽不堪。 可就是那么一把看起來普普通通,破破爛爛的長命鎖,卻讓皇帝驀然止步于太子榻前,不敢再近一步。 那些埋藏于記憶深處,許多年不曾回想起的歲月,在皇帝的心底翻江倒海似的涌現(xiàn)出來。 曾經(jīng)的將軍府并不富裕,沒有那么多金銀財寶,珠玉美人。 曾經(jīng)的趙家人丁也很簡單,沒有那么多兒孫同堂。 曾經(jīng)的他不像如今這樣坐擁萬里江山,而在替別人搏命打天下,鼓角聲一響,即便夜色正濃,也要滾下睡榻,穿起盔甲,提上刀槍。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以為這些記憶,會讓他感到厭棄、鄙夷、不堪。 可在看見這把長命鎖的一瞬間,他的眼前卻浮現(xiàn)出了當(dāng)年將軍府長得最茂盛的一棵梨樹,那時的發(fā)妻抱著兒子坐在秋千架上,他在后邊推著秋千,看白梨花落了他們滿頭。 皇帝定定地望著這把長命鎖,忽然問:“府上那棵梨樹還在嗎?” 四面宮人黑壓壓跪了一片,誰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皇帝恍然明白過來,這世上最后一個能夠聽懂他這句話的人,今天也走了。 “只有朕了……只有朕了……”他自顧自重復(fù)著這句話,在人群中瞧見嫡孫的身影,問道,“太子有沒有留話給朕?” 趙羲紅著眼睛跪在床邊,膝行上前道:“回皇祖父的話,父親說,若是他等不到您,便讓孫兒替他給您磕三個頭,感念與您父子一場?!?/br> 趙羲說著,認(rèn)認(rèn)真真大拜下去,叩了三個響頭。 皇帝愣了愣:“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br> 沒有勸諫,也沒有一字一句涉及利益的遺愿與交托。他的兒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是在感謝他的生養(yǎng)。 這臨終一言,不經(jīng)政治色彩的雕飾,簡單得正如最初牽絆起他們父子的這把長命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