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傷成這樣, 不燒一場怕是過不去,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又叫白露與蒹葭打來清水, 讓空青在旁搭手, 給霍留行冷敷額頭和腋下,用茶水濕潤他龜裂起皮的嘴唇。 這么一刻不停地照顧了兩個多時辰, 霍留行的燒雖沒退,卻好歹平穩(wěn)著沒燒高起來。 此時距離天亮破曉只剩半個時辰不到, 一屋子忙活了一整宿的人齊齊癱坐下來。三個下人直接癱在了地上,沈令蓁稍微好一些,癱在床邊的椅凳上。 空青雙目空洞,神情呆滯地望著她:“少夫人, 郎君是不是不會醒了……” 沈令蓁目不轉睛地盯著尚未有蘇醒跡象的霍留行,搖搖頭:“別說喪氣話,這還沒到時辰呢?!?/br> 幾人便繼續(xù)沉默著等,直到兩炷香后,一聲公雞打鳴驚破了四下的寂靜。 沈令蓁驀地抬起頭,望向窗外,發(fā)現(xiàn)天光已經亮了。 空青哭喪了一張臉,含含糊糊地碎碎念道:“時辰到了,時辰到了,這可怎么辦……郎君這一輩子,從出生起就沒過過一天安寧日子,到最后連遺言都沒來得及交代,這是造了什么孽??!” 他說著說著,嚎啕大哭起來:“就算郎君造了殺孽,也不該讓他來還這債??!郎君早就說過,前朝氣數(shù)已盡,復國或許只是所有人心中一場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黃粱美夢……可郎君不是那個有資格喊停的人,只要孟小皇子不停,汴京那些隱忍蟄伏至今的前朝舊臣不停,主君不停,郎君也沒法收手??!” “哎喲我可憐的郎君喂——”這一頓真情實感的哭喪,嚎得就差以頭搶地。 蒹葭和白露面露不忍,也為霍留行這悲慘凄涼的一生抹起了眼淚。 眼看沈令蓁迷迷瞪瞪地傻坐在床邊,空青這時候記起了護主,問道:“少夫人,您昨晚說的,應當不是真心話吧?” 沈令蓁魂不守舍地偏過頭,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小人是說,郎君這一輩子命途如此多舛,也就在您這兒能得一時半刻的舒坦,您要是真像昨晚說的那樣轉頭便改嫁,郎君在天上可得傷心欲絕了!”空青卑微地試探道,“您不會棄郎君而去的,對吧?” 沈令蓁當然不會??伤桓医舆@話,好像這一接,就真得考慮起霍留行的后事了。 這片刻沉默,聽在當事人的耳朵里,儼然成了“不好說,說不定,有可能”。 沈令蓁忽然感到背脊涼絲絲的,還沒意識到這股寒氣從何而來,就聽見虛弱而遲緩的一聲:“她敢……?” 一屋子人齊齊傻住,滯了三個數(shù)后,三個下人連滾帶爬地一骨碌起來。 沈令蓁猛地扭過頭去,看見正輕飄飄覷著自己,一臉不舒爽的霍留行,霎時熱淚盈眶,拿手去捧他的臉:“郎君醒了!” 霍留行想笑一笑,疼得扯不開嘴角,想給她擦眼淚,又抬不動手,只能艱澀地吞咽了一下,皺皺眉示意渴了。 沈令蓁立馬收干眼淚,準備替他斟水,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下人們溜了個干凈。 她倒了碗溫在小火爐上的熟水,又用枕子墊高霍留行的腦袋,拿匙子舀著水喂到他嘴邊:“郎君小心些,千萬不要動?!?/br> 霍留行這回是逞不了勇了,老老實實被她喂著,等一碗水下肚,才有了些活過來的實感,低低道:“昨晚是誰在我耳邊,說不給我守寡,要改嫁,差點把我氣醒……” 怎么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回來,還在糾結這個呢? “誰說的?”沈令蓁皺皺鼻子,“真是膽大包天,我?guī)屠删颉?!?/br> 霍留行無聲一笑:“‘她’膽大包天,那你呢?” “我哪敢?郎君這么兇,曉得我改嫁了,做鬼也不會放過我的!” “知道就好……” 沈令蓁趁他不能動,擰了擰他的鼻子,教訓道:“郎君都這樣了還威脅我!以后別再像昨晚那樣犯傻了,明知是圈套還往里鉆?!?/br> 霍留行搖搖頭,笑道:“但這一趟,鉆得值當?!?/br> 她皺皺眉:“郎君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嗯?!?/br> 霍留行昨夜那一趟,是為試探野利沖身手而去。倘使他真是霍家軍出身,真是霍起一手教養(yǎng)出來的,功夫底子必然與霍家人相似。 一個招式或許是巧合,所以霍留行要進一步確認。 但以野利沖的本事,若非遇到勁敵,完全有余力隱藏自己的慣用招式。而除卻完全繼承了霍家武學的霍留行,旁人也未必能夠瞧出端倪。 因此這件事,只有霍留行親自來才行。 野利沖正是篤定了這一點,才會設下這個圈套。他猜到霍留行的腿是好的,也猜到他會喬裝成江湖刺客前來“刺殺”自己,打算好了防衛(wèi)之時將他反殺。到時,即便皇帝怪罪,他也能以“不知來人竟是霍將軍”為由推卸責任。 皇帝一旦曉得霍留行欺君的秘密,恐怕還要暗自慶幸野利沖替大齊除了這么個逆賊,哪至于為了霍家打破好不容易與西羌建立起來的和平。 所以對西羌來說,這是一次讓霍家人吃悶虧,讓霍留行死得悄無聲息的機會。 只是野利沖布下天羅地網,最終還是沒能除掉霍留行。 而霍留行雖受重傷,卻在那一場惡戰(zhàn)中心里有了數(shù)。 “野利沖應當就是我父親當年撿回軍中的孤兒,當初最后那一戰(zhàn),他必然聽命于西羌,在其中起到了離間作用?,F(xiàn)在剩下的問題只是,他的離間,到底做到了什么程度……”霍留行每說一長句話都得吸一大口氣,使勁眨了眨眼保持清醒,指指房門,“你先把京墨給我叫來。” 沈令蓁記起方才空青“哭喪”時說的那些話,看霍留行醒轉后頭一件事又是忙碌大局,嘆了口氣。 京墨進來后,霍留行問:“野利沖那邊,有沒有新動作?” “如郎君所料,他并未返回京城,而是繼續(xù)往西去了,不過……他將自己遇刺的消息傳報給了圣上?!?/br> 野利沖再想追擊霍留行,也不能以西羌使節(jié)的身份殺進京城。良機已失,既然在霍留行面前暴露了身份,他自然得馬不停蹄地趕回西羌,否則萬一霍家抓到他的把柄,將他叛徒的背景揭發(fā)了,他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但他沒能殺成人,必然又心有不甘,總要在皇帝那里給霍留行使使絆子。比如跟皇帝說,刺客武功高強,不像普通江湖人士,又比如告訴皇帝,自己拿彎頭斧砍傷了刺客的腰腹。 這樣一來,皇帝便有可能把懷疑的眼光放到朝中一批武藝卓絕的武將身上,認為有人企圖再次挑起西羌與大齊的爭端。 沈令蓁聽得心驚rou跳:“倘使圣上這時候查到郎君頭上,郎君可真是沒法掩飾……” 霍留行搖頭一笑。 既然早已料到野利沖會有這么一手,他當然也準備好了應對之法。 “那就讓他沒機會查到我頭上。”他轉頭吩咐京墨,“去外邊小范圍散布野利沖遇刺的消息,讓朝中武將們知道,刺客的腰腹受傷了?!?/br>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英明。” 沈令蓁熬了一夜,腦袋混沌,暫時還沒回過味來,聽京墨說這主意英明,想那大概就是英明吧。 霍留行一心著緊大局,只得由她著緊他的身體,看他這勞碌命終于安排完了正事,便給他端了碗清爽的粥來,喂他一口口吃下,又給他喝了止疼和退燒的湯藥。 “郎君再好好睡一覺吧?!彼f。 霍留行稍微恢復了點力氣,輕輕拍了拍床榻:“你也來睡?!?/br> 她立刻搖頭:“我要睡也不能上郎君的榻子,碰著郎君的傷口怎么辦?” “我放心你的睡相。” “我不放心?!?/br> 霍留行皺起眉頭:“別讓我廢話了,累?!?/br> 剛一活過來就這么兇。沈令蓁只得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榻,木頭人似的縮手手腳地平躺在他身邊。 霍留行筆挺挺地躺著,抱不了她,覺得缺了點什么,想了想,把她手給牽住了。 沈令蓁哭笑不得:“哪有人睡覺還拉拉扯扯的?” “昨晚聽見你叫我抓牢你的手,怎么也使不上勁,現(xiàn)在先牽住,就不擔心了?!?/br> 沈令蓁心里泛起酸意來,看著他道:“郎君昨晚在夢里一定嚇壞了……” 霍留行偏頭瞧著她,失而復得的情緒在此刻翻江倒海地涌上心頭:“大難不死,是不是該慶賀一下?” 沈令蓁一愣:“是,不過郎君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怎么慶賀?” “有辦法,你爬起來一點?!被袅粜兄笓]著她,讓她斜趴在床榻上,腦袋伸過來。 沈令蓁一面小心避著他的傷口,一面一頭霧水,剛要問“然后呢”,就被一只手掌猛地一壓后腦勺,與他鼻尖碰鼻尖地貼住了。 霍留行輕輕啄了一下她的下唇,在繼續(xù)下個動作之前,用氣聲說:“這不叫咬,叫吻,是夫妻恩愛時做的事,知道嗎?” 去年深夜茅草屋內的親密場景,驀地在眼前跳了出來。沈令蓁整個人“轟”地一下像被燒著了,低低“啊”了一聲,屏住了呼吸。 “知道了沒?”霍留行摁著她的后腦勺,再次確認。 她緊張地吞咽了一下,以極小極小的幅度點了點頭。 “那我繼續(xù)了?!被袅粜行χf。 作者有話要說: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能把生米煮。 第57章 沈令蓁一覺睡到入夜, 直至聽蒹葭來報,說孟郎君悄悄來了府上,方才醒轉過來。 霍留行燒沒退全, 睡得太沉,這樣都沒動靜,沈令蓁不舍得叫他, 便自己先下榻,簡單梳洗后將孟去非迎進來, 小聲道:“孟郎君怎么來了?行蹤可曾被人發(fā)現(xiàn)?” 這節(jié)骨眼, 他們真得夾著尾巴做人。 孟去非十分配合地用氣聲答:“聽說表哥快死了,我來瞧他一眼。我辦事表嫂放心, 走的暗路, 盯梢的人都以為我還在明朝館里聽曲兒呢?!?/br> 沈令蓁也不好跟他計較這死不死的晦氣用詞, 迅速將他身后的房門掩上:“郎君還在睡,你先進來?!?/br> 孟去非跟她入里, 繞過屏風,掀開霍留行身上被衾一角,張望了眼他慘重的傷勢, “嘖嘖”搖頭:“還沒個一兒半女的呢, 這把老腰就先不行了啊。” 霍留行醒得恰是時候,一睜眼, 看見他這張幸災樂禍的臉,反擊得相當迅捷:“比有腰沒處使的好些?!?/br> 孟去非噎住。 自他成年以來,皇帝陸陸續(xù)續(xù)給他安排了幾房姬妾, 名為賞賜,實為監(jiān)視與控制,他不可能跟這些女人生兒育女,不過是順水推舟地醉臥美人鄉(xiāng),與她們逢場作戲罷了。 當然,皇帝也沒打算容他留后,這些姬妾,本就是個個都生不了的。他遲遲不娶正室,以流連花叢的浪子姿態(tài)示眾,也是刻意在安皇帝的心。 孟去非回頭看沈令蓁:“哎表嫂你瞧瞧,我好心來關心他的死活,他這是說的什么話?” 沈令蓁被兩人鬧得臉紅,說去取霍留行的晚膳和湯藥,匆匆轉身離開。 孟去非瞅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不止臉紅,嘴唇也有些紅腫,再看霍留行的同一部位,“哎喲”一聲,拱手道:“是我‘狗眼看人低’了,你這是老當益壯,心比天高啊。” 霍留行下意識動了動嘴唇。 臨睡前他因好不容易能心意相通地做這事兒,磨了沈令蓁太久,這會兒嘴上還沒全然消退痕跡,自然被孟去非這老江湖一眼識破了。 霍留行覷覷他:“這話別說到她跟前去?!?/br> “放心放心,我有數(shù),她臉皮薄,我這就閉嘴,權當沒瞧見?!?/br> 孟去非很快不再說笑。 沈令蓁進屋的時候,聽見他訝異地高聲道:“這哪能呢?那難道那人也還活著?” 她將粥碗與藥碗擱在桌上,又聽身后霍留行抽著氣,語速緩慢地說:“我是得了羅醫(yī)仙的救治,他若孤身一人流落山野,這種傷勢,恐怕還是難逃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