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皇帝笑了笑,將一塊玉佩擲到他眼下:“這和田寶玉,是去年阿爹壽辰時,你獻來那座玉雕余下的廢料,可是?” 趙珣撿起玉佩,眼睛一瞇:“是。當初雕制玉雕時,廢棄了一部分劣等的邊角料,兒臣將它們打成這樣的玉佩,賞賜給手下人了。” “那你說說看,”皇帝撐膝起來,提劍上前,“這塊玉佩,為何出現(xiàn)在了今夜的大理寺天牢?” 趙珣眉頭皺起,面露訝異:“兒臣不知?!?/br> 皇帝將劍擱到了他的頸側。劍鋒一偏,他的脖子上立刻綻開了一溜鮮紅的血珠子。 “朕再問你一次,這塊玉佩,為何出現(xiàn)在了今夜的大理寺天牢?” 這柄染血的劍,還有稱呼的改變,語速的放慢,都意味著,這位生殺予奪大權在握的帝王已經(jīng)忍耐到了極限。 趙珣卻反倒愈加挺直了腰背,仰起臉與他對視,咬字清晰地道:“兒臣不知?!?/br> 劍鋒再側,劍刃已經(jīng)將要入rou,趙珣脖子上淌的血幾近浸透他的衣襟。 他唇色漸黯,神情卻依然不改,不緊不慢地說:“兒臣今夜得到消息,聽說霍家從定邊軍押解了一位通敵的jian細入京中大理寺。兒臣猜測,這等機密消息不會無故泄露,應是父皇刻意放出,為引蛇出洞之用,故兒臣雖有心替父皇與朝廷分憂,前去天牢查探,卻因擔心被卷進這趟渾水,暫時按兵未動,佯裝不知。倘使父皇口中的背叛是說這件事,兒臣承認。但除此之外,兒臣絕未做過第二件對不起父皇的事。” “若父皇已在心中將我定罪,今日可以摁下這柄劍,但兒臣一死,陷害兒臣的蛇蝎之輩定將逍遙法外,到時,蒙在鼓里的父皇與大齊也將繼續(xù)遭受磨難,兒臣為此,恐怕永也不能瞑目?!?/br> 因失血,趙珣的臉色愈漸蒼白?;实鄱ǘǖ乜粗?,半晌后,把劍往邊上一丟。 “咣當”一聲清響后,皇帝理了理龍袍,朝殿外淡淡吩咐道:“四殿下不慎自傷,無法出席今早的受降儀典,領他到延福宮,好好診治照看?!?/br> * 黎明日出,天光很快大亮,辰正,大齊對西羌的受降儀典在紫宸殿內文武百官的見證下準時召開。 大殿之上,宦侍高誦降書條款,一說西羌承諾歸還河西領土,愿對大齊俯首稱臣,年年按制進京上貢;二說西羌承諾賠償大齊相應戰(zhàn)損,計黃金五十萬兩,白銀兩百萬兩,戰(zhàn)馬三千匹;三說西羌承諾此后永不主動發(fā)起對齊戰(zhàn)爭,永不主動挑起兩邊爭端,破壞雙方友好和平;四說西羌熱愛中土文明,愿令三王子嵬名赫留京學習漢文,漢禮,三年之內,若不學成,絕不召回。 這第四條內容,倒叫在場朝臣略感意外。 當初霍留行前去與西羌談判,談來的,就是包括割地賠款在內的前三條。這第四條,顯然是皇帝在昨日晚宴給西羌來了個下馬威后,臨時添加上去的。 霍府內,正臥床歇養(yǎng)的沈令蓁聽說此事后,同樣有些疑惑,待霍留行參加完儀典回來看她時,抱著湯婆子問他:“這就等于是將嵬名王子當作人質扣留在京城了?” “身體還沒好就天天cao心這些?”霍留行在床沿坐下來,試了試她手中湯婆子的冷熱,給她換了個新的,“現(xiàn)在不是嵬名王子了,圣上還給人家賜了‘趙’姓?!?/br> 這是有意一步步滲透侵蝕西羌王室,連姓氏都要給他慢慢顛覆了。 “西羌竟也愿意接受?” “為魚rou時,能保住命脈便已知足,還有余力管那俎躺著舒不舒坦,刀是橫著切,還是豎著切嗎?西羌是此次的戰(zhàn)敗方,除了屈從別無他法?!?/br> 沈令蓁憂心忡忡:“但我看以西羌人的秉性,這屈從也僅僅只是暫時的而已,圣上此番行事太過,反倒容易激怒他們,令他們有朝一日蓄力反撲。” 霍留行點點頭:“你說的不錯,否則他們也不會派個如此弱質的三王子來汴京?!?/br> 西羌早就料到大齊會得寸進尺,所以才故意讓那位不堪大用的王子來簽訂降書。從一開始,西羌王室就打算好了犧牲嵬名赫。 可惜就連沈令蓁也看透了的人心,他們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圣上卻一葉障目,如此自負激進。 朝中不是沒有官員對此產(chǎn)生異議,但降書已定,再多探討也無意義。 而這種時候,霍留行自然也不可能做出頭鳥。 掃了帝王的興,那是要惹禍上身的。 “但也不必杞人憂天,父親已重新被任命為河西節(jié)度使,有什么風吹草動,終歸有霍家先頂著。”霍留行寬慰她幾句,“你好好躺著歇息,我去盯一盯二殿下那樁事?!?/br> * 沈令蓁身體還虛著,臥床一整日,連用膳也是在床邊,到了深夜,遲遲不見霍留行來她院子,一問才知,他被圣上急召入宮了。 原來趙珣沒有出現(xiàn)在今早的受降儀典,疑似被軟禁在了延福宮,這個訊息讓趙瑞產(chǎn)生了錯誤的猜測,誤道霍留行此番安排的那位假jian細,要針對的人不是他,而是趙珣。 因霍家步步緊逼,且西羌人眼下正在汴京,趙瑞無時無刻不在擔心通敵之事敗露,終于不得不順水推舟,打算趁皇帝懷疑趙珣,將這臟水潑給弟弟,派人前往趙珣的府邸,塞了一封密信到他書房,以作最后一擊的罪證。 然而這把火,點燃的卻不是趙珣。 半個時辰后,禁軍迅速包圍了趙瑞的府邸,將他秘密羈押入大理寺天牢。 沈令蓁聽說消息,只剩搖頭嘆息。 都說涼薄最是帝王家,可天家其實也并非當真絕情,只是那點微薄的情誼有親疏之別,放在心上的兒子,總歸要給個機會自證清白,看不上眼的,便連句辯駁也不讓當面說了。 當然,轉念一想,沈令蓁覺得,也許她還是把人想得太過良善了。 皇帝之所以給趙珣機會,故意在他府上設下埋伏,等陷害者上鉤,不過是因為心性多疑,不相信擺在淺顯處的線索,也不認為趙珣會傻到把這樣一塊能夠表明身份的玉佩交給自己的死士罷了。 眼看霍留行一直沒回來,而她歇了一天,身體稍有好轉,沈令蓁干脆披衣下榻,去了前院等他。 剛穿過廊廡,卻見京墨腳步匆匆,神色凝重地從府外回來。 沈令蓁當即叫住他:“看你這臉色,可是郎君那邊出了什么岔子?” 京墨搖搖頭:“少夫人放心,宮中一切順利,只是郎君昨夜聽了少夫人的話,讓小人去查了查那位野利將軍的事跡,小人剛剛發(fā)現(xiàn)了一些古怪?!?/br> 沈令蓁快步上前:“郎君還沒回來,你先與我說說?!?/br> 因此事本就是她先提醒霍留行的,京墨也沒有瞞她的必要,跟她到書房后回報道:“小人查到,這位野利將軍身世成謎,是個沒有來路的孤兒,從出生到少年時期的背景都是一片空白?!?/br> “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此人在西羌有了名號?” 興許是在霍留行身邊待久了,沈令蓁越多參與到汴京這些爾虞我詐中,便越發(fā)敏銳,一句問話,一針見血。 京墨皺著眉答:“二十八年前,大齊建朝開始?!?/br>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作者來不及說話了,大家自行腦補一下。 第52章 霍留行在垂拱殿一坐便坐到了丑時。 可憐的老皇帝乍知逆子造下的罪孽, “傷心”得徹夜難眠, 便拉了霍家這位“知心”的功臣嘮嗑,從對趙瑞的懲戒手段, 說到對趙瑞手下余黨的清查辦法, 再聊倘若太子不堪支撐, 往后儲君之位該落誰家的惆悵。 整整兩個半時辰, 聊得霍留行臉上君子如玉,心里暴跳如雷, 惦記著失去了他這雙圣手的沈令蓁該怎樣度過這漫漫長夜。 臨近寅時,老皇帝十分體恤地說,哎,剛好,你看你趕著宮門上鑰之前到,這會兒又恰巧等到了宮門下鑰, 都不必走后門了。 霍留行“感恩”地離開了垂拱殿, 與侯在宮外的空青接上了頭。 “還以為天亮前等不著郎君了?!笨涨嗪乔愤B天地給他使了個眼色, 是在問,皇帝沒為難他吧? 霍留行笑了笑。 皇帝今夜當然不是找他來吐苦水解悶的。 坐了這么多年的皇位,哪怕老了, 腦袋不如從前靈光了, 那股精明勁卻也早已深入骨髓。 這一日夜之內一波三折, 即便起初被人牽了鼻子,到趙瑞引火上身,自投羅網(wǎng)的那一刻, 老皇帝怎么也該回過神來了——若非背后無人cao縱,這一幕接著一幕的戲碼,未免上演得太過流暢。 趙瑞有罪是真,自然要嚴處,但那個一手造就趙瑞倒臺一事,連他這皇帝的鼻子都敢牽的人,同樣該給個教訓。 在老皇帝看來,縱觀此事首尾,這人只有兩個人選,其一,便是給他出謀劃策,建議他引蛇出洞的霍留行,其二,便是在遭人誣陷后,從容冷靜,自證清白的趙珣。 從公理上講,皇帝應當認為趙珣的嫌疑更大。 一則,那塊玉佩理應不該出現(xiàn)在霍留行手上,而更像趙珣利用信物自導自演了一出被人潑臟水的戲碼。 二則,此事比起對霍家,對趙珣的好處更直接也更大:扳倒了趙瑞,趙珣不僅少了個爭儲的對手,還可作為受害者博取父親的憐惜——畢竟按正常發(fā)展,錯怪了他的皇帝,事后必要對他有所補償。 然而從私情上講,皇帝當然是偏袒兒子,而戒備著霍留行的,于是便有了今夜這一場看似交心的密談。 從頭到尾,皇帝所問的每一件事,其實都是在試探霍留行的態(tài)度。兩個半時辰的持久戰(zhàn),只要他對答時稍有不慎,這個宮門,就未必能順順利利地走出去了。 不過眼下看霍留行一笑,空青就曉得,他已通過這場對談,將禍水重新引回到趙珣身上。 想曹cao,曹cao就到。 洗脫嫌疑之前,一直被軟禁于延福宮的趙珣也恰在此刻乘著轎攆出了宮門。 空青剛要將霍留行扛上馬車,便借著遠處守值人手中的燈籠看清了來人。 霍留行也停下動作,朝趙珣頷首行禮,看著他脖子上厚厚一圈紗布,關切道:“四殿下受傷了?要不要緊?” 趙珣原本無關痛癢的傷口,被這一問,像給燙了一把火星,咬牙切齒地疼。 當初霍留行喬遷時,他曾主動登門表明立場,暗示自己支持霍家鏟除趙瑞。因此jian細入京后,他篤定霍留行將有所動作,一方面準備好了看霍家與趙瑞鷸蚌相爭的好戲,另一方面也打算好了,在必要時站在霍家那邊,先將趙瑞端了再說。 昨日凌晨被急召入宮,他猜測到應是霍家人在天牢那邊做了布置,可直到看見那塊玉佩,才真正驚心于霍留行城府之深,也終于意識到,自以為掌控著此局的他,其實被人耍了個團團轉。 霍留行根本不是鷸蚌,而是漁翁。 這位漁翁一早就盤算好了,除掉趙瑞,卻也不給他趙珣落著一絲一毫的好處,反要把他也拖進泥潭。 皇帝對他這嫡親的兒子還有父子情分在,不至于因他演了一場“自污”的戲便下狠手懲處他,卻會在心中暗暗記他一筆。 可偏偏就是這樣,才更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有冤亦無處申辯。 霍留行把他們趙家人,一個個都算準了。 趙珣心中惱恨,面上依然擺出談笑的姿態(tài),走下轎攆,揮退了宮人,然后說:“一點小傷,不勞霍將軍憂心?;魧④娙羰堑瞄e,倒可關心關心它們。”他揚揚下巴,意指道旁被蕭瑟的秋風吹得落葉滿天的幾棵大樹,“這長得太過高大的樹容易招風,今日枝繁葉茂,明日便枯萎朽爛了?!?/br> 霍留行在宮里跟老皇帝玩了大半宿山路十八彎的文字游戲,面對這種唇槍舌劍,已經(jīng)懶于雕琢嘴上的文采,只輕輕“哦”了一聲,仿佛聽不懂地說:“可是臣不關心大樹,臣只關心殿下。臣來京城前曾整治了慶陽府中幾個被人買通的內鬼,深知其中苦楚。方才臣在陛下那里,看見一塊他人陷害殿下用的玉佩,十分擔心殿下府里也出了家賊。殿下回府之后,還請當心排查?!?/br> “……”這還有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套在等著他呢? 趙珣用上二十多年練成的上位者修養(yǎng),才壓制住了怒火,沒有罵出心里那句“睚眥必報的老賊”,一言不發(fā)地拂袖而去了。 空青也用上了十多年練成的老戲骨修養(yǎng),才憋住了溢到嘴邊的笑,一臉嚴肅地頷首目送貴人登上回皇子府的馬車。 待回到霍府,避開閑雜人,他才好奇道:“郎君當真收買了四殿下的人?” 那怎么可能呢?霍留行才搬來京城多久,趙珣也不是吃干飯的。 這事不是他的功勞,而是孟去非的。 酒rou歌舞,玉石珍器,這些都是富家子弟的專長。去年皇帝壽辰時,趙珣托人從西南尋一塊世間獨一無二的和田寶玉,孟去非一聽說“獨一無二”,就想這玉指不定將來能做做文章,在它運到京城之前,便早早從中做了手腳,留下了一些邊角料。 這種雖然暫時看不見用處,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干脆埋個伏筆的功績,孟去非多年來恐怕還積累了不少。 霍留行笑了笑:“就算收買不到,讓我們四殿下也體會體會抓賊的快意不好嗎?”說著搖著輪椅,往凈房去了。 此時已接近黎明,他匆匆沐浴后,聽京墨回報了野利沖的消息,卻因接連兩晚無眠,精力不濟,暫時理不出頭緒,先去了沈令蓁的臥房,準備歇一覺。 沈令蓁昨晚一直等他到子時,實在等不來才一個人睡下,此刻也還困倦著,隱約感到身邊多了個人,睜不開眼,身體卻捱了過去。 這怕是前天夜里被霍留行悉心照顧,捱著他暖爐似的身軀睡舒服了,上了癮。 眼看她半夢半醒間還記得靠過來,霍留行倦意頓消,突然又不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