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第48章 不知是哪位實(shí)心眼的武將沒忍住, 為霍留行此刻的氣定神閑倒抽出一口涼氣。 實(shí)在不是在座諸位大齊人士長他族志氣, 滅己國威風(fēng),而是野利沖方才那一頓猛如虎的cao縱已然到了投壺技藝的頂峰,為與他一較高下,接下來上場的人, 必須同樣站在一丈半外盲射, 這么一來,誰還能耍出更高超的花樣? 倘若換作是個能跑能跳的人, 或許可以給大家表演轉(zhuǎn)著圈圈盲投, 可霍留行他不行啊。 既然以花樣取勝行不通,總不至于以量取勝,連投四支箭吧?別說三支已是常人的極限, 就算霍留行真多出了那么一支兩支,也贏得十分小家子氣, 實(shí)在不足以彰顯大國風(fēng)范。 宦侍把霍留行推到大殿正中, 距離銅壺一丈半的位置, 在他眼前同樣蒙上一塊黑布,然后將十支箭交到他手中。 幾位武將眉心緊蹙, 搖頭嘆息的時候, 沈令蓁卻知道, 霍留行一定會有辦法。 年少氣盛時栽過一次大跟頭, 他絕對不會再打沒把握的仗。 全場屏息以待,見霍留行接箭后,并沒有立即準(zhǔn)備投擲, 而是先將十支箭分別拿在手中,認(rèn)真掂量了一番,手指仔細(xì)摩挲過每支箭的箭簇與箭尾。 野利沖一雙銅鈴般的大牛眼緊緊盯住了他的每一個動作。 沈令蓁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不一般的勝負(fù)欲。仿佛在野利沖看來,這不是西羌與大齊之間的一場較量,而是他與霍留行的,替西羌找回顏面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與霍留行酣暢淋漓,真槍實(shí)箭地戰(zhàn)上一場。 霍留行將十支箭比較過一輪后,抽了兩支出來,一支交給左手邊的宦侍,一支交給右手邊的宦侍,然后取了剩下八支箭中的一支,捏在手中慢慢轉(zhuǎn)動著方向,終于投擲出去。 箭支入壺,“咣當(dāng)”一聲,他稍稍偏側(cè)耳朵,仔細(xì)聽了聽,過了一會兒,才取出第二支,重復(fù)同樣的動作。 三支過后,一旁幾個性急的武將已經(jīng)冒出了一頭的汗。 就這么一支一支地投,還猶豫不決地摸啊摸,轉(zhuǎn)啊轉(zhuǎn),投得慢騰騰的,這霍家二郎的身手果真還是不如當(dāng)年了啊。 幾人扼腕嘆息之際,又有三支箭一支支入了壺,忽然有個女眷低低說了句:“投得跟朵花似的,倒是別致呢?!?/br> 這話雖是壓低了聲,在此刻靜得落針可聞的大殿內(nèi),卻成了一記重錘,敲在每個人的耳際。 眾人定睛望去,這才發(fā)現(xiàn),壺中六支箭并非隨意散落,而是均勻斜插在壺沿,每支箭之間皆是等距,遠(yuǎn)遠(yuǎn)看著,就像壺口開了半圈花似的。 原來霍留行聽聲辨位,是在計(jì)算這個。 可投壺又不比誰投得好看,如此大費(fèi)周章究竟是何意? 眾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見霍留行已按此前相同的路數(shù),又投了兩箭入壺。 此時,壺口還剩最后一個空位,正是最靠近投壺者的那一點(diǎn)。 霍留行抽走了左邊宦侍手中的箭,將它準(zhǔn)準(zhǔn)斜插到那處。 到這一刻,一圈九支箭,一朵花便算開滿了。 不少人依舊一頭霧水,直到霍留行取來右邊宦侍手中那最后一支箭,舉握在手中,手臂如弓成滿月,緊繃成一道弧,一改此前緩慢輕巧的投法,猛地拋擲而出。 這一記投擲又快又狠,幾乎超越常人臂力所限,眾人根本沒看清箭支飛躍的軌跡,只見眼前一花,接著便聽“咔”一聲——這第十支箭竟直直劈開了第九支箭的箭尾,將它一分為二后再穩(wěn)穩(wěn)落進(jìn)壺中! 滿場死寂。 三個數(shù)后,一位年輕的武將激越得驀然起立:“十一支箭!是十一支箭!” 殿內(nèi)霎時人聲鼎沸起來。 幾個此前頻頻沉不住氣的武將一愣之下怒拍大腿。 比較箭支的不同,調(diào)換投射的角度,所有算計(jì)都是為了這第十一支箭,原來霍留行一早便穩(wěn)cao勝券! 眾人拍完大腿,滿臉都是“你爹還是你爹啊”的嘚瑟。 而野利沖的臉上,卻像是一時間閃過了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最后落定在一種疑是惋惜的神色里。 霍留行摘下蒙眼的黑布,在四下叫好聲里望向沈令蓁的方向,對上她正注視著他的,一雙亮如星子的眼,輕輕一笑。 面對著這樣的霍留行,沈令蓁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種非常想要奔上去抱住他的沖動。 在她還沒來得及深思這種沖動意味著什么時,野利沖已經(jīng)拿起酒盞,朝霍留行大步走來:“愿賭服輸,這一杯酒,我敬霍將軍!” 霍留行朝他頷一頷首,回到了座席。 插曲一過,劍拔弩張的氣氛散去,大齊上下人人面露喜色,大殿內(nèi)又回到了笙歌鼓樂,和和樂樂的場面。 沈令蓁拿起銀筷,給霍留行布了小山高的一堆菜,推到他面前,像是嘉賞他。 霍留行瞥瞥她,低聲道:“怎么不去嘉賞另一個?” 沈令蓁聽他這么一說,下意識望向了薛玠。 薛玠像是始終用余光注意著她與霍留行,察覺到她的目光,立刻抬起眼。 冷不防一個四目相對。沈令蓁先是一愣,瞧出他面上懊惱之色,神情忙緩和下來,朝他肯定似的點(diǎn)點(diǎn)頭。 薛玠應(yīng)當(dāng)是在自責(zé)自己方才的輕敵。 沈令蓁很了解他的底子,知道他也完全可以駕馭盲射,只是首位上陣,不至于一來就急吼吼地炫技。 其實(shí)薛玠雖然看似輸了,卻也是今夜的大功臣。趙珣方才之所以在霍留行出馬之前,先讓他來鋪路,正是看準(zhǔn)了,以他身手,必能逼野利沖拿出殺手锏。 而只有野利沖先一步露了底,霍留行才能夠掌控主動權(quán),干脆利落地一招致勝。 沈令蓁這一點(diǎn)頭,是在叫他別灰心。 畢竟相識多年,一個眼神,什么都懂了。薛玠臉上陰霾盡掃,正要還她一個笑,卻被霍留行的身軀再次擋死。 “差不多得了啊?!被袅粜杏U覷她。 平心而論,沈令蓁出嫁以后,與薛玠唯一的正面交流,就是那么一個點(diǎn)頭,還是出于對他幫霍留行鋪路的感激,單純寬慰一下,要說過分,真算不上。 當(dāng)然,今夜天大地大,英雄最大。沈令蓁還是十分順從地垂下了頭,繼續(xù)給霍留行布菜,閑下來后,又將最后一只蟹腿拆了吃。 霍留行看她將兩只螃蟹吃得干干凈凈,囑咐侍立在旁的宮女給沈令蓁端碗熱湯來。 螃蟹性寒,喝碗熱湯能暖暖胃。 因大閘蟹難得,沈令蓁方才貪嘴了些,接過湯后只喝了三兩口,便覺肚腹脹得沉甸甸的,且還隱隱作痛起來。 她眉頭剛一皺,霍留行便察覺到了,問她:“怎么了?” 沈令蓁正想著是不是吃多了,被一陣熱流一驚,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忙往四下看了看:“我……我想去凈房方便一下……” 霍留行實(shí)在沒法因?yàn)檫@種理由走開,只得吩咐宮女陪她離席。 沈令蓁起身到一半,又有些猶豫,指指霍留行的披氅:“外邊可能有些冷,郎君的披氅能不能借我……” 霍留行抄起擱在一旁的披氅,給她系上,又叮囑宮女帶她走風(fēng)小的道。 這等場合,賓客自家的仆役婢女都進(jìn)不來,沈令蓁跟著宮女出了偏門,走過老長一段宮道,才瞧見候在遠(yuǎn)處的蒹葭與白露,朝她們招招手。 兩人匆匆忙忙上前來,急道:“出什么事了,少夫人怎么一個人離席了?” 沈令蓁把披氅裹得更緊:“我不太舒服,像是來了月事……” 白露一聽,慌忙去取月事帶,蒹葭則隨著領(lǐng)路的宮女,陪沈令蓁到了附近的凈房,憂心道:“少夫人這日子怎么又突然提早了?” 沈令蓁十四歲那年第一次來了癸水,原本輪著那幾日,必然是隨身帶著月事帶的,但近半年多以來,常有幾次日子掐不準(zhǔn)的情況,這次更是提早了近十天,實(shí)在防不勝防。 白露很快送來月事帶,陪沈令蓁在里間拾掇,一面唉聲嘆氣:“少夫人,婢子聽說這月事提早,通常是體虛的表現(xiàn),您在陵園過的那年冬天當(dāng)真寒到了骨子里,如今該好好調(diào)理調(diào)理身子才是?!?/br> 沈令蓁眼下聽不進(jìn)她的嘮叨,讓她趕緊看看自己身上的裙子有沒有出岔子。 白露一瞧,低低“哎”一聲:“真落了一點(diǎn)紅漬?!?/br> 沈令蓁尷尬地捂住了眼睛。 平日碰上癸水突然造訪倒是不礙事,裳衣里三層外三層,怎么也滲不到外頭去,可今日為赴宮宴特意打扮了一番,這留仙裙本就以裙片薄如蟬翼著稱,也不知會不會連帶臟了崇政殿的席墊。 這可真是太失禮了。 沈令蓁叮囑那位領(lǐng)她來這里的宮女趕緊先折回去,悄悄看一看。 蒹葭和白露替她整理著衣裳,將霍留行的披氅重新給她披上,寬慰道:“姑爺是多敏銳的人呀,您放心,被宮里人發(fā)現(xiàn)之前,姑爺肯定已經(jīng)替您遮掩好啦?!?/br> 這怎么遮掩?抱著她坐過的席墊,跟皇帝說,他很喜歡這塊席墊的樣式,懇請皇帝御賜給他嗎? 而且……沈令蓁愁容滿面地想,霍留行這種關(guān)心則亂時一著急能失聲的人,會不會瞧見那血漬,沒反應(yīng)過來到底是什么,當(dāng)即暴跳而起??? 崇政殿內(nèi),正被沈令蓁在心里瘋狂念叨的霍留行鼻子一癢,偏過頭,掩著袖子打了個噴嚏,正要把頭偏轉(zhuǎn)回來時一晃眼,剛好瞧見身邊席墊上一點(diǎn)醒目的血跡。 霍留行眼皮一跳,額角青筋猛地炸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說時遲那時快,霍留行急得一下子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全文完。 第49章 沈令蓁從凈房出來后, 忍著小腹的隱痛, 一路惴惴不安地往回走。臨近崇政殿時,忽然聽見不遠(yuǎn)處的廊廡傳來一陣咳嗽聲。 不是普通的咳嗽,而是咳到撕心裂肺,聽得旁人一顆心牢牢揪起, 擔(dān)心這人隨時便要咳斷了氣。 沈令蓁一駭之下望過去,借著昏黃的宮燈,瞧見一位身形單薄的男子正躬著腰背, 手扶廊柱,大口大口喘著氣。 盡管隔著老遠(yuǎn)看不清面容,但男子頭頂?shù)慕鸸? 以及這病入膏肓的架勢, 已讓沈令蓁隱約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應(yīng)該是當(dāng)今的太子殿下,趙琛。她的眾多皇子表哥中,年紀(jì)最長,身份最高的一位。 往前就是崇政殿, 這一去, 必要經(jīng)過趙琛身旁,沈令蓁再著急回殿, 礙于尊卑禮數(shù), 也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禮。 趙琛聽見窸窣腳步聲,慢慢直起了腰板,轉(zhuǎn)過臉來。 沈令蓁加快腳步,到他跟前, 行了個福身禮:“太子殿下?!?/br> 趙琛臉上還帶著劇烈咳嗽后的病態(tài)紅暈,姿態(tài)著實(shí)有些狼狽,卻也沒有遮掩,看清她后,微微笑了笑:“是沈表妹?!?/br> 他說這話時,既不像趙珣那樣對沈令蓁過分親近,也不像趙瑞那樣故作卑微,而是彬彬有禮之中夾帶著一絲合理的疏離,雍容大方卻毫無造作。 沈令蓁從前與這位因病不常露面的表哥并不熟悉,但或許是因?yàn)榍皫兹章牽涨嗾f,趙琛雖久病纏身,卻是朝中難得的清醒人,再見他時,她對他便不自覺多了一分敬意。 據(jù)她所知,這位明明可以因提拔之恩向霍家邀功的太子,這些日子以來,根本從未主動與霍留行近距離打過照面,說過一句私話。 沈令蓁忽然覺得有些諷刺。趙珣和趙瑞千防萬防,不愿霍家成為太子|黨,可人家太子根本就沒打算挾恩圖報(bào),收歸羽翼。 四面空無一人,應(yīng)當(dāng)是趙琛有意不讓人隨侍,沈令蓁自然也不會僭越地過問他為何如此,只說:“入秋了,這更深露重的,廊廡也不擋風(fēng),殿下當(dāng)心身體?!?/br> 趙琛握著拳又咳了一聲,笑著搖搖頭:“當(dāng)不當(dāng)心,都是一個樣?!彼f著努努下巴,指指崇政殿,“那里今夜很熱鬧吧?!?/br> 沈令蓁看出了他問這話時眼底的落寞。 她猜,今夜是皇帝有意不讓趙琛出席的。當(dāng)朝太子,在宴席上一個勁地咳啊咳,的確不是太體面的事。 她心中嘆息,面上卻笑著:“熱鬧,這崇政殿,一定會一直這么熱鬧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