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沈令蓁緊張道:“此事已經到了非要驚動皇舅舅不可的地步嗎?” “為人臣子,理應忠君守法,如此要事豈能瞞上?按你意思,是希望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包庇嫌犯?” 霍起本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度,一句陰沉的“包庇嫌犯”驚得沈令蓁慌忙起身,屈膝跪下:“令蓁失言了。” 一旁霍留行的臉色卻驀地和緩下來,看了一眼上首。 霍起努努下巴,示意他去。 霍留行起身將她扶起:“私下失言無妨,左右這里沒有旁人,起來吧。” 沈令蓁心驚膽戰(zhàn)地看看他,后知后覺地想到,沒錯,她的確一時心急說了大逆不道的話,可這兒還有個欺君那么多年的在呢,明明誰也沒比誰好多少。 霍留行朝霍起拱一拱手:“父親,令蓁所言并非全無道理,我想此事還不到驚動圣上的地步。且不論現(xiàn)下口供與證物真假難辨,此番西羌借國內天災,利用流民頻頻叩我關門,所圖必大,此時將jian細送去汴京,即使一路再謹慎嚴密,也難免打草驚蛇。不如來一出反間計,將這jian細送回軍中,巧加利用,一則進一步查清其背后主使,免得誤傷忠良,二則也有機會大破西羌。待一切塵埃落定,再將此事稟明圣上未嘗不可?!?/br> 沈令蓁在旁拼命點頭。 霍起看了看她,問霍留行:“倘若反間失敗,你當如何?或反間成功后,證明主使確是薛家,圣上無法諒解你最初隱瞞此事的苦衷,叫我霍家背上只手遮天,好大喜功的罪名,你又當如何?” 沈令蓁小心翼翼地插話:“……假如提前上報此事,但與皇舅舅說明薛家極可能受了冤枉,請皇舅舅耐心等待真相水落石出呢?” 霍留行搖搖頭:“你認為薛家清白,過后必能抓到真正的主謀,圣上卻未必這樣想。即使與他說明,他心中也不可能毫無芥蒂,必要從此對薛家這通敵的嫌犯另眼相待。你既要杜絕薛家無辜遭難的可能,眼下就必須隱瞞此事?!?/br> “可我也不想郎君為此遭難?。 鄙蛄钶杳摽诙?。 霍起瞇起眼看著她。 沈令蓁想了想,抿抿唇道:“要不這樣……萬一到時候皇舅舅追究起來,霍節(jié)使便推說這是我的主意,說是我三跪九叩,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求您,您沒辦法才只好答應。皇舅舅知道我與阿玠哥哥關系親近,想來會理解這個說辭。若是他還不肯消氣,我便請母親出面周旋,您覺得如何?” “你當真愿意一力攬下此事?” 沈令蓁點點頭:“今夜本就是我主動替薛家求的情,出了什么事,當然應該由我擔著,我愿即刻立下文書,以便皇舅舅來日查證?!?/br> “那此事就暫時這么辦,文書便不必了?!被羝饟u搖頭,看向霍留行,“天快亮了,留行,你們去歇會兒?!?/br> 霍留行頷首告退,帶著沈令蓁回了她先前落腳的三合院。 這一番來回折騰已近卯時,進了臥房,沈令蓁疲憊地長吁一口氣,只是心里還記掛著薛家的事,毫無睡意,反復問:“郎君,你看這事還有沒有哪里不妥的,我們好查漏補缺一下。” 霍留行看看她:“當真擔心你姑表哥?” 沈令蓁誠懇點頭。 霍留行嘆口氣:“你還記不記得,當初在桃花谷被擄的經過?” 她一愣,不明所以道:“郎君的意思是?” “你想想,為何那么巧,偏偏在你與薛玠會面之后,敵人便摸透了你的蹤跡?” 聽懂他言外之意,她一時也沒來得及考慮他是怎樣知道這件事的,只道:“可是阿玠哥哥不可能傷害我的?!?/br> “他有沒有可能傷害你,我不知道,但可以確信的是,這件事只有兩種可能,第一,薛家有誰在替哪個大人物做事,第二,你姑表哥身邊出了內鬼。假如是第一種,那么這通敵叛國一舉,多半真是薛家所為,而假如是第二種,那么說明早在那時,薛家便已被人盯上,這次要洗刷冤屈,恐怕不太容易?!?/br> 沈令蓁皺起了眉頭,承認他所言不無道理。 “我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及早有個準備。但我既已插手此事,定當盡力而為。” “那郎君打算何時將jian細送回軍中?我想是越快越好?!?/br> “父親應已派人去辦了,你安心歇一覺。” 沈令蓁點點頭,臨要上床榻,又cao心地嘮叨:“知情此事的人應當不多吧?郎君可得關照他們守口如瓶?!?/br> 霍留行有心催促她趕緊睡下,無奈道:“他們都是牢靠之人,縱是不關照,也都知道縫緊了嘴,你放一百個心。” “我可不放心?!鄙蛄钶钃u搖頭,指指后窗的方向,“方才就是在那里,有兩名士兵私下議論此事,才會被我聽見。不是我說他們壞話,實在是他們口風太松,若不好好交代下去,容易壞了大事?!?/br> 霍留行目光微微閃爍一瞬,剛要張嘴解釋,忽見沈令蓁神情一滯。 她疑惑地道:“郎君說……他們都是牢靠之人?” 霍留行避而未答:“好了,睡吧?!?/br> 沈令蓁卻陡然陷入了沉默。 蒹葭說,東谷寨是軍事重地,那么把守此地的將士,的確理應像霍留行說的那樣非常牢靠。 既然如此,為何竟有人在真相未明之前擅自議論這樣非同兒戲的事,還被她輕易聽了去? 即使當真偶然出了兩只蛀蟲,為何方才,霍起竟未曾表示驚訝,也并未主動詢問她是從誰口中得知此事,而此刻,霍留行又為何沒有對這樣的下屬表明定當嚴懲的態(tài)度? 沈令蓁愣愣看著那扇后窗,再回憶起方才進到霍起書房時的詭異氣氛,恍惚間明白過來什么:“那兩名士兵是故意叫我聽見這件事的?” 霍留行沉出一口氣,似是默認了。 她呆呆地眨了眨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郎君原本就打算對皇舅舅隱瞞不報,只是擔心到時受到牽連,所以故意引我前去替薛家求情,讓我攬下這件事?” 霍留行皺著眉搖頭:“我還沒窩囊到要你一個小姑娘替我保駕護航,這件事,我有把握過了圣上那關?!?/br> “那……那為何方才……”沈令蓁愈加不解了。 霍留行揉了揉眉心,輕聲道:“別問了行嗎?我不想騙你?!?/br> 沈令蓁看著他,忽然大徹大悟地明白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原來郎君是在試探我的立場嗎?郎君在茅屋里還口口聲聲說相信我不會背叛你,一轉頭卻出了這樣一道題來考驗我?”她說著再退一步,“那我今夜上交的答案,郎君還滿意嗎?” 霍留行咬牙道:“我沒有。” “我知道這應當是霍節(jié)使的意思,但郎君也默許了不是嗎?” 霍留行無可辯駁。 沈令蓁的眼眶瞬間紅了一圈:“嫁給郎君以來,我自認從未做過對不起郎君,對不起霍家的事。即便郎君欺我,瞞我,我也還是站在你這一邊,那不僅僅是因為我同情郎君的際遇,更是因為我視郎君為我的家人,我的夫君。我以為如今我們也算患難與共,到了這份上,理應彼此推心置腹了,可郎君今夜之舉,讓我覺得,這一切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愿……” 她說著說著,哭腔越來越重,卻一直強忍著沒有掉眼淚:“方才與霍節(jié)使你來我往,引誘我表態(tài)時,郎君當真沒有想過,我知道真相后會有多難受?” 霍留行當然想過。但倘使他當時嚴詞拒絕試探沈令蓁,又該怎樣面對始終沒有放下喪子之痛的父親。 他閉了閉眼:“剛剛之所以誘你表態(tài),是為了讓我父親打消對你的疑慮。我沒有不相信你。” 沈令蓁皺起眉來。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艏胰艘恢币詠韺λ牟恍湃?,似乎并不只是因為,她是皇舅舅的外甥女這么簡單。 “霍節(jié)使為何如此懷疑我?” 霍留行沉默。 沈令蓁點點頭:“你既不愿意說,那就不說吧。我累了,要歇息了?!彼f著吸吸鼻子,轉頭上了床榻,“還有,郎君,我不喜歡這里,我想早點回慶陽了?!?/br> 霍留行站在原地默了默,上前替她掖好被角:“你好好睡一覺,我盡快處理完這邊的事,等你醒來,我們就回家去。” 沈令蓁的表情在聽見“回家”兩字時顯而易見地一變。 她笑了笑:“郎君,你覺得,那是我的家嗎?” 霍留行喉間一哽。 沈令蓁收起笑意,背過身去,緊緊閉上了眼。 “沈令蓁,”霍留行的聲音從身后響起來,“我會給你一個家的,你再等一等?!?/br> 作者有話要說: 不破不立,早破早立,咱們爭取盡快度過這一關! 第34章 離開東谷寨的時候, 沈令蓁明顯察覺這里的守備比她初來時更加密不透風了。 巡崗的士兵個個槍尖點地,軍容整肅。整片群山萬籟俱寂, 哪怕一絲風吹草動,鳥兒掠過枝頭的細微響聲也都盡收耳中。 整個寨子充斥著一股黑云壓城,風雨將至的味道。 霍留行見她臨上馬車前, 似有些憂心地回望了寨子一眼, 卻沒有詢問什么,便在馬車駛離山中后主動道:“西羌恐怕會有大動作,過不了多久,這里可能就要開戰(zhàn)了?!?/br> 沈令蓁聽出霍留行在用他的方式道歉,在盡可能坦誠地告訴她一些有關霍家的事。但他越是這樣, 反倒越叫她覺得與他隔著一層什么, 覺得霍家和她的矛盾似乎是難以調和的,而霍起猜疑她的背后,或許有個非常重要的隱情。 她并沒有因為霍留行的彌補感到欣慰, 看著他說:“郎君的歉意,我已感受到了,只是外患當前,郎君實在不必花費太多精力在我身上,還是顧好大局吧?!?/br> 霍留行被堵得無話可說, 看她靠著車壁閉目養(yǎng)神起來,只得將肩膀遞送過去,溫聲道:“那你枕著我,山路顛簸, 別磕著了?!?/br> “反正這一路一直這么顛簸,我早就習慣了?!鄙蛄钶栎p輕說了這么一句,便再沒了下文。 從東谷寨到慶陽,倘若與來時一樣緊趕慢趕,也就花上兩日一夜。 但一則返程沒有緊急事件,二則霍留行在中途接到空青傳信,說這些日子,俞宛江誘出了被趙珣買通的其余內鬼,眼下慶陽霍府已是干凈的了,于是便叫京墨稍稍減慢了速度,以免累著沈令蓁。 只是沈令蓁心里悶著,身體舒暢也是無用,回程一路若無必要,幾乎不與霍留行搭話。 霍留行自然有意逗她開心,但最關鍵的心結沒法解,怎么哄都是于事無補。 三日后清早,兩人按原路在慶陽沈宅折了一道,而后回到霍府。 不料這個時辰,俞宛江與霍舒儀卻都不在府上,反是霍妙靈出來迎了兩人,歡天喜地道:“二哥哥,二嫂嫂,你們終于肯回家了!阿娘不讓我出府去找你們,我這些天過得好生無趣!” 俞宛江當然不會將兩人的真正去向告訴年紀尚小的女兒,所以霍妙靈還以為他們近來一直住在沈宅。 沈令蓁心里再不高興,面對這個顯然對霍家內情一無所知的小姑娘,卻是生不出怨氣的,笑著問:“我不在的這些天,有沒有好好讀書習字?” “有的,嫂嫂!我都練了厚厚一沓字帖了,就等你回來夸我呢!”她夸張地比了個手勢,又仰著頭張望沈令蓁的額角,“嫂嫂,你的傷好了嗎?還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再過一陣子,痂就脫了?!?/br> 霍留行看一眼終于露出一絲笑意的沈令蓁,刻意沒有插話破壞氣氛,默不作聲地搖著輪椅回了自己的院子。 沈令蓁明明還在生他的氣,可眼看他又回到了這個桎梏折磨他的輪椅,眼看他這樣孤零零地離開,心里又莫名堵得慌,說不上來的壓抑難受。 霍妙靈見她目光發(fā)直地望著霍留行的背影,小心翼翼扯了扯她的衣袖:“嫂嫂,你與二哥哥吵架了嗎?” 她收回視線,搖了搖頭。 霍妙靈唉聲嘆氣:“嫂嫂,其實你不開心也是應當?shù)?。阿姐對你實在太過分,那日你被氣走之后,我也與她大吵了一架。嫂嫂你放心,從今往后,阿姐要是再欺負你,我一定幫著你!”她想了想,又說,“哦,假如二哥哥欺負你,我也不怕,我肯定都站在你這一邊!” 霍妙靈算是因為那場雹災,徹底“歸心”于沈令蓁了。 聽她說起長姐,沈令蓁正要詢問這一大早,俞宛江和霍舒儀去了哪里,忽見她笑意一滯,望了眼府門的方向,露出膽戰(zhàn)的表情。 沈令蓁一愣之下回頭看去,就見霍舒儀拎著兩只空木桶站在那里,似乎將方才霍妙靈的話都給聽了去。 霍舒儀這是剛從外邊回來。 因受雹災影響,近來附近的流民一批批進城,這些天,她和母親日日上街施粥,接濟吃不上飯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