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只是沈令蓁從前從未下過廚,一時也做不成什么饕餮盛宴,且看這天入了仲夏五月,愈漸燥熱,飽腹的吃食恐叫人口舌發(fā)膩,便聽取了蒹葭與白露的提議,決定做碗簡單的荔枝膏水。 荔枝膏水與酸梅湯并稱仲夏兩大消暑佳飲,最是生津止渴。 沈令蓁午膳也沒來得及細吃,大晌午的,在蒹葭與白露的指點下,搖著輪椅在后廚忙活來忙活去,待荔枝膏水熬成,放涼后,便叫她們分給老夫人和兩位姑娘,又親手盛了滿滿一碗裝進食盒,拎去了霍留行的書房。 霍留行早便聽說后廚的動靜,不知沈令蓁打了什么主意,眼看她山迢迢路遙遙地拖著殘軀,把一碗荔枝膏水送到他面前,倒是愣了愣:“聽下人說你在后廚忙活半日,就為了這個?” 沈令蓁一愣之下撇了撇嘴:“什么叫就為了這個?我一片心意,到了郎君嘴里怎么好像分文不值似的。郎君是不喜歡喝荔枝膏水嗎?” 霍留行確實不愛吃甜食,這等一聽名字就甜得發(fā)膩的茶飲,他著實無意嘗試。 只是看著她這委屈的樣子,心底喊著不想喝,嘴上卻先蹦出了一句“不是”。 一旁對他喜好一清二楚的空青拉長了下巴。 霍留行解釋道:“我的意思是,這些粗活交給下人就行,何必勞動你,你若為此有個磕磕碰碰,叫我如何安心。” 沈令蓁又高興了:“那郎君快嘗嘗看。這荔枝膏水每到仲夏便風靡汴京,京中許多世家子弟也愛喝,尤其蹴鞠之后大汗淋漓之時,一碗下肚,立時神清氣爽?!?/br> “你還去過蹴鞠場?” 她搖搖頭:“那倒沒有,我都是聽阿玠哥哥說的?!?/br> 霍留行伸出去拿碗的手一頓。 沈令蓁見他如此反應,興許是不認得薛玠,忙道:“哦,郎君可能不曉得,阿玠哥哥是我姑姑的長子,也就是我的姑表哥,相較皇舅舅那邊的表哥,我與這個姑表哥關系還算親近。” “哦,我曉得,怎會不曉得。你與他親近,我都知道?!被袅粜泻挽愕匦α诵?,那只拿碗的手卻收了回來。 “郎君怎么不喝了?” 他搖搖頭:“突然覺得有些飽,我一會兒再喝?!?/br> 沈令蓁自然也沒有勉強,可眼看霍留行視她若無物地低頭翻起了那本天天讀也讀不膩的經(jīng)書,卻有些憋屈。 他這樣冷淡,叫她怎樣對他生情? 沈令蓁本想著,彼此對昨夜之事心照不宣便好,不必擺到臺面上來徒增難堪,眼下卻覺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于是哀嘆一聲:“郎君,你從前沒有喜歡過別的姑娘吧?” “當然?!被袅粜刑痤^來。 空青一愣,什么叫“別的姑娘”,意思是少夫人覺得,郎君現(xiàn)在有喜歡的姑娘了? 這不應該啊。 可郎君居然也沒有否認,還“當然”? 沈令蓁點點頭:“那就難怪了?!?/br> 霍留行看她這架勢,實在不知她又要冒出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言論,默了默,問道:“怎么?” “方才蒹葭和白露與我說,若要得誰人芳心,便得主動去討好這個人,投其所好。可郎君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待我比之前疏遠了?!?/br> “……”霍留行不自然地低咳一聲,“哦,是我做得不好?!?/br> 沈令蓁愁容滿面地道:“郎君,雖說是我該努力報恩,但‘有些事’全靠我一人未免強人所難,你好歹也一道出出力呀?!?/br> 霍留行咳得更不自然了:“哦,你方才說投其所好,那你喜好什么樣的?!?/br> 空青看霍留行的眼神都變了。 “嗯……”沈令蓁有些為難,“老實說,我喜歡武藝高強的,但郎君眼下恐怕不……” “行。” 霍留行接得快如風疾如電,接完以后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緩緩轉(zhuǎn)頭,看了眼空青:我剛才說“行”了? 空青點頭如搗蒜:可不是嘛郎君! 他無奈地搖搖頭:“那去練武場吧。” 沈令蓁一愣。 霍留行擱下經(jīng)書,叫空青把荔枝膏水收進食盒,示意稍后再喝,然后搖著輪椅當先出去。 一看沈令蓁還傻在原地,他回頭嘆了口氣:“不是要我出出力,投你所好嗎?跟我去練武場,給你看看什么叫‘武藝高強’?!?/br> 第19章 沈令蓁一面歡喜又一面擔憂,因推測著,既然連霍舒儀都不曉得霍留行腿的內(nèi)情,那么更不必說這府里除了京墨與空青外的下人。如此大張旗鼓地在練武場cao練,萬一霍留行在行動間一不留神露了餡,豈非得不償失? 她喊住了霍留行:“郎君,反正我在汴京也已見過你的身手,你眼下多有不便,不必為我一己私心太過勉強?!?/br> “不勉強?!被袅粜兴坪跤行┎粣?,“這點小事,還不至于叫我勉強。” 一旁空青眼皮子一抽。 雖然以郎君之能,應付這點小事的確綽綽有余,然而“挾恩”穩(wěn)住少夫人早已足夠,何必多此一舉? 且看郎君這不舒爽的樣子,竟活脫脫受了激將似的。怎么這下,他倒不懷疑少夫人欲擒故縱了? 沈令蓁突然眼睛一亮:“我有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郎君可知我阿爹給我在慶陽置辦了一處私宅?那宅子如今空無一人,我們不如去那里,如此,也方便郎君‘施展拳腳’?!?/br> 霍留行自然知曉此事,且因此前對沈令蓁多有懷疑,早已派了京墨前去查探,的確如沈令蓁所言,內(nèi)里不曾安插下人,只是空宅一處。 他雖對沈令蓁暫且打消了疑慮,但她背后還有沈家兩房人,還有鎮(zhèn)國長公主與皇家,這些人,立場皆有重疊卻又不盡然相同,能夠再到沈家的宅子光明正大地探一探,自然不失為一件好事。 霍留行答應下來。 沈令蓁摒除了后顧之憂,興奮起來,張羅了一身漂亮的裙衫,又提議霍留行捎帶好佩劍,叫她一飽眼福。 霍留行因思及佩劍或許與她此前所見稍有不同,細瞧容易露餡,本不愿把它從塵封之地取出,原不過打算坐在輪椅上露兩手,給她瞧瞧百步穿楊的本事。但轉(zhuǎn)念一想,他這兩日叫京墨徹查了府內(nèi)上下,始終對她當初所見之人的身份毫無頭緒,既然她說,曾在汴京見過那人身手,那么在她面前冒險一試,興許能有意外收獲也未可知。 兩人這便到了慶陽城東的沈宅。 沈令蓁雖然信任蒹葭與白露,但因知霍留行連自家下人都瞞得密不透風,自然未必像她那樣信任她們,便尋了個由頭叫兩人留守府外。 霍留行給京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周圍確認安全,只留空青在旁推著沈令蓁的輪椅。 這宅子與霍府一樣是三進院落,風情卻截然不同,這里既不像國公府奢麗,又不像霍府清冷,而是小橋流水的玲瓏秀致,道旁垂柳成蔭,翠竹繁茂,遠處一池含苞待放的芙蕖,放眼望去皆是生氣。 沈令蓁自從進了府,便是滿臉“相見恨晚”的神情。 霍留行瞥她一眼:“這兒比家里好看?” 沈令蓁正瞧著池邊一株一枝獨秀的芙蕖出神,一時沒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何不妥,看也沒看他就誠實地點了點頭。 霍留行“哦”了一聲:“國公爺實在有心,在慶陽此地尋著了這么個遺世獨立的桃源仙境,想你若在霍府受我欺負,也可說走就走,有個容身之所?!?/br> 沈令蓁神情一滯,收斂了歡喜:“郎君不要誤會,阿爹無意冒犯,我既嫁來霍府,便是霍家的人了,自然不可能說走就走。” 霍留行點點頭:“我若真有心欺負你,縱使你有一百個沈宅,也休想容身?!?/br> 沈令蓁臉色一白,霍留行轉(zhuǎn)眼卻已柔情似水地笑起來:“與你說笑的,怎么還是這么不經(jīng)嚇?!?/br> 她嗔怪地看他一眼。 霍留行努努下巴:“想去池邊看看嗎?” 她點點頭,又猶豫著看了看身下的輪椅:“但好像不太方便。” 霍留行看了眼遠處的京墨,見他頷了頷首,示意已排查完畢,便撐膝起來:“下地,我扶你?!?/br> 空青主動讓開去。 沈令蓁這腳,稍稍挪動幾步已不成問題,于是單腳點地下來。 霍留行一手攬過她右肩,一手扶著她左胳膊,把她慢慢帶到池邊。 沈令蓁分出一只手指著前邊笑道:“郎君,我想要那朵芙蕖,你能給我摘嗎?” 霍留行這手,握過刀,提過槍,殺過人,還真不曾折過花。 他輕咳一聲:“真要?” 沈令蓁聽出他的不自在,低低“啊”了一聲:“那不要也行……” 他嘆口氣:“等著。” 霍留行放開她,走到池邊蹲下來,伸出手,又收回,再伸出手,比劃丈量了一下,似是實在無從折起,最后才在沈令蓁的催促下皺了皺眉,狠狠一掐,將這池中第一枝盛開的芙蕖連著一截根莖一起交到了她手中。 他說:“我還道你是惜花的人?!?/br> 沈令蓁點點頭:“可這宅子空置著,我今日不摘它,今后也定無人來賞,最后不過獨自凋落罷了。有句話叫,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嘛?!?/br> 霍留行不置可否。 沈令蓁看過了花,又問:“郎君,你什么時候舞劍給我看?” 霍留行將她扶回輪椅上,把手朝后一伸,空青立刻遞上他的佩劍。 沈令蓁看了眼那把鑲了十八顆菩提子的劍,怪道:“我一直好奇,為何郎君要在劍上鑲嵌佛珠?” 大齊崇佛的人不少,霍留行時常研讀經(jīng)書倒不奇怪,但佛法講究慈悲為懷,這劍本是見血的兇煞之物,如此豈不自相矛盾? 霍留行淡淡一笑:“鑄劍之人道我一身戾煞之氣,該拿佛祖壓一壓我。” “那郎君讀經(jīng)書難道并非是因信佛,而只是為了修身養(yǎng)佛性?” 他點點頭,笑著盯住她一雙懵懂的眼睛,壓低聲道:“畢竟殺多了人。” 仲夏的天,沈令蓁驀地不寒而栗起來,結(jié)巴道:“郎君殺……殺人也是保家衛(wèi)國,可以理解的……” 霍留行笑了笑:“那倘使我不為保家衛(wèi)國殺人呢?”問罷,忽然看了眼守在不遠處的京墨,又輕飄飄瞥了眼墻根的方向,跟沈令蓁說,“閉眼?!?/br> 他這指令下得突兀,沈令蓁一時沒反應過來,直愣愣看著他手掌一翻,拔劍出鞘,反手一擲。 劍光一凜,隨即響起“嗤”一聲入rou響動,墻頭“咚”地一下摔落一個小廝打扮的人。 慘叫聲震天,那劍牢牢穿透他的胳膊,將他死死釘在了地上。 霍留行負手上前,彎下腰笑著問:“我們那位不死心的殿下給了你什么好處?” 那小廝咬著牙抽搐著,嘴里模模糊糊溢出幾個字:“郎……郎君,我不是……” “不說無妨,我也不太關心,主仆一場,送你一程?!被袅粜行α诵?,蹲下去溫柔地掐住他的后頸,輕輕巧巧一折。 “咔”一聲響,那抽搐著的小廝頭一歪,徹底沒了生氣。 沈令蓁全程忘了閉眼,直到這時才后知后覺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后背淋淋漓漓下了一層的冷汗。 那鑄劍之人說的對,霍留行根本不像她初見時以為的那樣溫潤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