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沈令蓁這下是真生氣了,不高興地站起來,掉了頭想走人,沒走兩步,似乎又覺得這樣很失禮,在原地輕輕跺了跺腳,泄出那股氣,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低頭盯著眼前的飯碗一言不發(fā)。 “……” 霍留行瞥了眼空青:什么情況? 空青搖搖頭,又看京墨:你看呢? 京墨嘴角一抽:我哪知道? “你……”霍留行斟酌著開口,蹦出一個字又頓住。 但沈令蓁卻自己開解了自己,垂頭喪氣一會兒,也不知心里過了什么九連環(huán)、十八彎的,自顧自點著頭道:“好吧,沒關(guān)系,我不生氣。” “……” 空青朝霍留行擠眼色:好了,甭管為什么生氣了,反正確定是生氣了,那就一個字——哄! 霍留行默了默,輕咳一聲:“你要消消食嗎?” 沈令蓁抬起頭來,聲音還是悶悶的:“怎么消?” “我?guī)愠龈マD(zhuǎn)轉(zhuǎn)?” “這個時辰上街去?”她看了眼窗外大暗的天色,“慶陽也有夜市嗎?” 汴京的夜市繁華如晝,除非戰(zhàn)時,平日一般不設(shè)宵禁,是出了名的不夜城。但慶陽這里,一則人口稀疏,二則經(jīng)濟落后,怎么也不像燈紅酒綠的地方。 “不比汴京熱鬧,于你恐怕算是由奢入儉,但麻雀雖小,倒也五臟俱全。” 沈令蓁吸吸鼻子,也不知消了多少氣,勉強道:“那好吧。” “那你去換身輕便的衣裳,我在前院等你。”霍留行笑著目送她離開,等人走了,面無表情地覷覷京墨和空青。 空青撓撓頭:“郎君,不該吧?少夫人初來乍到,這就識破了您的腿?” 京墨也費解:“小人這些天時時盯著少夫人,只發(fā)現(xiàn)她昨日對郎君的佩劍,還有今日對您的傷疤態(tài)度有些古怪,但一柄蒙塵十年的劍和一塊舊傷疤,這樣八竿子打不著邊的線索能說明什么?或許……或許還是您就寢時露了什么破綻嗎?” “那怎么能!”空青急了,“就為著過就寢這一關(guān),我這幾日夜夜冒險給郎君針灸,封竅鎖脈,就寢那幾個時辰,郎君的腿真是不好使的。怎么,你在質(zhì)疑我施針的本事?” 京墨剜他一眼,又轉(zhuǎn)向霍留行:“既然如此,若非少夫人開了天眼,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她只是在套話詐您?!?/br> 霍留行未置可否,食指關(guān)節(jié)一下下敲著輪椅的木扶手,半晌后皺著眉道:“上回你說的,桃花谷那件事,派人好好去查一查。叫他們將與我這位夫人有關(guān)的訊息,事無巨細(xì)都呈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霍二郎眉頭一皺,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媳婦兒并不簡單??创蠹叶疾聸]有疤我就放心了,我還是我,是套路不一樣的煙火。本章所有評論發(fā)紅包。 第9章 沈令蓁回到內(nèi)院還有些悶悶不樂。 蒹葭和白露面面相覷,言語試探了幾回,見她不愿說明緣由,只好作罷,按她吩咐,取來一身便利坐立起行的交領(lǐng)窄袖襦裙,和一件簡素的對襟長褙子,服侍她里外穿戴好。 替她系腰巾時,兩人才終于等到她開金口,只是說出來的話卻沒頭沒尾:“都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那你們說,救命之恩該如何報?” 蒹葭回想著道:“婢子聽茶樓里的說書先生說,若恩人長得好看,那便以身相許,若恩人長得不好看,則來世做牛做馬?!?/br> “那若是報恩之人以身相許了,可恩人卻不肯承這份情,反而對她處處提防戒備呢?” 蒹葭聽出不對勁來:“少夫人這是碰上了什么麻煩?” 沈令蓁此前失蹤獲救的詳細(xì)經(jīng)過涉及到一位身份不明的外男,傳揚出去容易招惹是非流言,所以英國公和長公主嚴(yán)密封鎖了消息,連蒹葭與白露都不曉得有那么一位“救命恩公”的存在。 沈令蓁倒不是不信任她們,但這事關(guān)乎霍留行的秘密,她一人不可做主,在了解清楚其中內(nèi)情之前絕不該貿(mào)然公開,所以找了個托詞:“不是我的事,只是研讀歷史時瞧見了類似的典故,為這報恩之人鳴不平?!?/br> “那恩人不肯坦誠相待,想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白露開解道,“婢子覺得,既是報恩,便要報到人心坎上去,順著恩人的意愿來才好,否則豈不反倒成了恩將仇報?” 沈令蓁一愣,想了想,低頭摸摸鼻子:“那倒是我不講道理了?!?/br> 蒹葭立刻反駁:“您怎會不講道理?您的話,那就是道理!若是像您這樣的姑娘以身相許,看看哪個敢不領(lǐng)情,來一個,婢子就剁他一個!”她拿手肘杵杵白露,“你說是不是?” 白露反應(yīng)過來,連“哦”三聲:“對,對,婢子方才說的那是旁人,要換了咱們少夫人,自然另當(dāng)別論。”說著看向蒹葭,“……我與你一起剁!” 沈令蓁被兩人逗笑,又想著白露方才那番話,一時也覺自己這氣生得有些不可理喻了,這下眉頭也不皺,嘴角也不垮了,笑著說:“郎君說要帶我去逛夜市,你們動作麻利些,別叫他等急了。” * 可正所謂好事多磨,沈令蓁到前院的時候,卻聽說視察了兩天慶州邊防的四皇子冒夜光駕了。 這夜市自然暫且去不成,她只得先面見貴人。 廳堂里,霍留行和俞宛江分列下首左右兩側(cè),上首位置坐了個濃眉大眼,身穿寶藍(lán)色圓領(lǐng)袍的年輕男子,在與兩人寒暄談笑。 正是趙珣。 沈令蓁走進(jìn)去,先向趙珣行萬福禮:“四殿下?!?/br> 趙珣佯裝生氣:“你這丫頭,總這么規(guī)矩過得多沒意趣?與你說了多少回,私下里叫我表哥就是,來,坐。” 沈令蓁只得改口叫了一聲“表哥”,又向俞宛江行禮,這才入座。 說起來,她與這位四表哥雖是從小接觸到大的,卻著實稱不上相熟。一則因母親一直教養(yǎng)她君臣之別猶隔天塹,勿與皇室的同輩表親來往過密,二則因趙珣此人性子外放跳脫,已逾弱冠之年的人了,行事卻仍想一出是一出,她這種慣來安分的,與他實在玩不到一塊兒去。 這不,這回送親也是,這位貴人到了慶州,臨時一起興就去視察邊防了;再說今日這大晚上的,又是一聲招呼沒打就突然上門拜訪。 當(dāng)然,人家是龍血鳳髓的嫡皇子,說到底還真不必顧忌那么多。 趙珣打量了一眼沈令蓁的著裝,轉(zhuǎn)頭問霍留行:“瞧表妹這身打扮,是要與你出府去?” 霍留行點點頭:“剛用過晚膳,想著帶她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那是我來得不巧了?!?/br> “殿下這是哪里話?!?/br> “我倒也沒什么急事,既然如此,不如先與你們一道出去消食吧?!?/br> 霍留行笑得謙遜:“這急不急的,都得以殿下您的事為先才是?!?/br> 趙珣又?jǐn)[手:“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說著朝一旁侍從打了個眼色。 那侍從領(lǐng)命而去,不一會兒,一名戴著幞頭,留著八字須的中年男子提著一個藥箱畢恭畢敬地入了廳堂。 霍留行面上笑意不改:“這位是?” “‘南羅北黃’,表妹夫可曾有所耳聞?” 霍留行點頭:“北有黃氏華佗再世,南有羅氏妙手回春,這‘南羅北黃’,說的是我大齊兩位聞名天下的神醫(yī),只是聽說羅醫(yī)仙近年周游四海,研習(xí)醫(yī)術(shù),已有七八個年頭杳無音訊,若無機緣恐難得一見,這位莫非便是……” “自然我也沒這運道得此機緣?!壁w珣笑著伸手一引,“這位盧陽盧醫(yī)士年輕時曾是羅醫(yī)仙座下高徒,如今在我身邊當(dāng)差,前陣子,我親眼見他治愈一位因腿腳無力臥床三年之久的病患,這就想到了表妹夫你。” 話說到這里,不必再聽下去,在場之人也都明白了這位貴人的來意——這是領(lǐng)了醫(yī)士替霍留行治腿來了。 沈令蓁回過味來,心下驀地一驚。 有病治病是美事一樁,可若是治著治著發(fā)現(xiàn)沒病…… 霍留行卻依然是風(fēng)輕云淡的模樣:“我這腿壞了十年,什么法子都想過,使過,我自己都已無所希冀,承蒙殿下還惦記著?!?/br> “不是我惦記著,是朝廷?!壁w珣笑得頗有那么些意味深長的意思,“你霍氏一門數(shù)十年如一日鎮(zhèn)守邊關(guān),護(hù)我大齊西北一隅安寧,朝廷是不會虧待功臣的。” 霍留行頷一頷首:“殿下言重,不過為人臣子分內(nèi)之事,談何功勞?!?/br> “表妹夫不必太過謙遜,你霍家之能,不止朝廷,就連敵邦與百姓也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我自幼便聽宮中老人講,說西羌有位威武善戰(zhàn)的老將軍曾坦言,但有霍氏駐守大齊西北一日,便不敢?guī)П嚼壮匾徊?。此次視察慶州邊防,也聽不少布衣對霍節(jié)使稱頌有加,那個詞怎么說的來著……” 他皺眉回想片刻,右手成拳,擊在左手掌心,眼睛一亮:“哦,說的是——愛民如子!” 這話一出,偌大一個廳堂,忽然之間就像被無數(shù)根細(xì)弦勒緊了。 一旁俞宛江神情微微一滯。 霍留行像是愣了愣,又笑起來:“我在府中坐井觀天多年,若非今日有幸聽殿下一言,尚且不知外邊的布衣都已有如此學(xué)識,能夠出口成章了?!?/br> 趙珣面上笑容稍減,不再談?wù)撨@個,朝盧陽努努下巴,示意他上前來:“盧陽,‘好好’替霍郎君瞧一瞧這兩條腿?!?/br> 霍留行淡笑著向盧陽頷首:“那就有勞盧醫(yī)士了?!?/br> 沈令蓁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緊,眼睜睜看著空青主動上前幫襯,替霍留行脫去靴子,將外袍與褲腿慢慢斂起,盧陽則打開藥箱,拿出一柄木槌,開始往他腿上四處xue位敲敲打打。 這木槌一下又一下,像敲在沈令蓁身上似的,敲得她心里直打鼓。 可看霍留行一臉的氣定神閑,她又不敢出面阻攔,以免畫蛇添足反倒壞事,只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柄木槌,眼瞧著哪下敲重了些,手都跟著一顫。 這模樣,在旁人看來倒像成了在心疼霍留行。 霍留行偏頭看看她,笑著寬慰:“我這腿早就不會疼了,你不用擔(dān)心?!?/br> 沈令蓁心想自己也不是在擔(dān)心這個啊,可當(dāng)著外人的面又不好說,只得點點頭,順?biāo)浦鄣卣f:“我替郎君疼著呢?!?/br> 霍留行壓低聲與她耳語:“那你這是消氣了?” 他這一湊近,呼出的熱氣絲絲縷縷地灑在她耳際,沈令蓁癢得往后一躲,捏住了自己的耳垂,嗔怪地看著他咕噥:“誰說的,沒消氣呢……” 后邊空青下巴一縮,一臉“我的好郎君喲您怎么當(dāng)著長輩和貴人的面就調(diào)起情來了呢真是有傷風(fēng)化啊有傷風(fēng)化”的表情。 屋內(nèi)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 上首趙珣沉吟一晌:“那個,表妹夫啊,習(xí)武之人耳力拔尖,想來你也深有體會,這是沒辦法的事,所以……”他傾身向前半步距離,支著肘饒有興致地問,“你們這是鬧了什么別扭?說來聽聽,我給主持個公道?!?/br> 沈令蓁臉都漲紅了,尷尬地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轉(zhuǎn)頭答話,笑說:“殿下這可問倒我了,我要是曉得她為何生氣,也不至于這樣犯難?!?/br> 沈令蓁在心底嘆口氣,心道你能不知道嗎,繼續(xù)裝唄,面上只得配合他扯謊:“我為何生氣?自然是因為郎君有事瞞著我?!?/br> 霍留行像是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但說話的語氣依然帶著幾分溫存:“我瞞了你什么?你倒是當(dāng)著殿下與母親的面,說出來聽聽?” 真要說出來,怕是一家子都要掉腦袋了呀,這怎么還存心為難考驗她的應(yīng)變之能呢? 沈令蓁忍著憋屈,靈機一動:“我問郎君身上可有哪里受傷,你偏說沒有,可我都親眼瞧見了,你胳膊肘那里破了好大一塊皮……受了這樣重的傷卻瞞著我,難道不是郎君的不對?” “……” 這下不止霍留行,趙珣和俞宛江,連帶空青和京墨,蒹葭和白露,全都愣住了。 還在拿木槌敲打霍留行的盧陽也診斷不下去了,抬起頭瞠目看著沈令蓁,意識到失禮,又慌忙垂下眼去。 沈令蓁一看這氣氛,擔(dān)心自己的謊是不是扯得太生硬了,趕緊拿出佐證,起身搬過霍留行的胳膊,將寬袖捋上去,指著他手肘那塊微微泛紅的皮膚說:“盧醫(yī)士,你瞧,就是這傷,我叫郎君好好處理,他卻不聽?!?/br> “……”是該好好處理處理,要不再過一會兒就該痊愈了。 趙珣起身上前,瞇著眼仔細(xì)打量了一下那塊破口,朗聲大笑:“嗯,這事是表妹夫的不對?!?/br> 俞宛江也忍俊不禁:“留行,令蓁這是關(guān)心你呢,瞧著多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