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沈令蓁百思不解,展開絹帕,想瞧瞧別的蛛絲馬跡,翻個面又看到兩行字。 這一組行楷俊秀挺拔,正鋒遒勁而側(cè)鋒妍美,入木三分又張弛有度,顯然不是她的字跡,且墨跡相對方才那兩行也新上不少—— 河西洲頭春草綠,經(jīng)年去,今已蓁蓁矣。 試問汗青當(dāng)幾許?何須留取身后名。不若長醉南柯里,猶將死別作生離,醒也殷殷,夢也殷殷。 沈令蓁心頭陡地一震,猛然間覺得眼眶發(fā)脹泛酸,像莫名其妙要落下淚來,可這沖動轉(zhuǎn)瞬即逝,一剎過后便又消散無蹤了。 她回過神來,又細(xì)細(xì)念了一遍詞,想這可能是那位將軍多年后遠(yuǎn)征歸來,因已與心上人陰陽永隔,無緣與她當(dāng)面互通心意,故而在絹帕上留下的回應(yīng)。 愛不敢言,早早逝去的姑娘和一片丹心報家國,功成名就卻抱憾終身的將軍,這凄苦的風(fēng)月故事倒叫旁人唏噓——如果詞中不是提到了“蓁蓁”和“殷殷”這樣的字眼。 沈令蓁搖頭道:“阿娘,我再不愿出嫁,也不至于與旁人有這樣的私情啊?!?/br> 再說了,她不是活得好端端的嗎? “阿娘知道,只是想不通仿你字跡之人是何用意。若說是構(gòu)陷你與人私通,卻也沒有道理?!?/br> “阿娘此話怎講?” “你可知那霍家二郎叫什么?” “女兒不曾了解?!?/br> “其人名‘留行’,表字‘愈’。” 沈令蓁再次低頭望向絹帕,那金光奕奕的“愈”字,還有詞中與“殷殷”并列的“留行”二字瞬間映入眼簾。 她怔愣著道:“您的意思是,這兩首詞指的……正是我與霍二郎?” 既是正經(jīng)的未婚夫婿,“私通”一說也就沒有道理了。 只是這么一來,這詞卻變得更講不通。 霍留行少時雖也曾金戈鐵馬,征戰(zhàn)沙場,可還未及問鼎將軍之名,便在十七歲那年于一場北伐戰(zhàn)事中為關(guān)外西羌人俘虜,僥幸逃出生天后廢了兩條腿,此后余生都須倚靠輪椅度日。 這殘廢了整整十年的人,如今還能當(dāng)什么將,領(lǐng)什么軍? 可若說是十年前,那時沈令蓁才幾歲,又懂什么男女之情? 大費周章地造了塊絹帕,卻講來一段胡言亂語的故事,別說少不更事的沈令蓁,即便精明老練如長公主,也猜不透其中玄機。 這一切,恐怕只有找到絹帕的主人才能解惑了。 趙眉蘭轉(zhuǎn)而問起那人的容貌及穿戴特征。 沈令蓁回想著道:“身量相當(dāng)頎長,高我一頭有余,若要說特征……他曾在洞中處理傷勢,我見他鎖骨下方有塊瘆人的舊傷疤。還有,他的佩劍也有些奇特,如此兇煞之物,竟雕了蓮紋,鑲了佛珠?!?/br> 因沈令蓁得老天偏寵,天生記憶力過人,但凡過了耳目的,輕易便能記住,趙眉蘭便命仆從取來筆墨紙硯,讓她將那人的傷疤形狀及衣著、佩劍樣式一并畫上一畫。 畫一成,趙眉蘭又是一驚。 沈令蓁筆下的兜鍪鑲云龍紋,嵌金鳳翅,頂上綴一只與那件玄色披氅上一模一樣的矯翼之虎。 這等將家族徽記雕上兜鍪的殊榮,絕不是普通兵卒可享,甚至一般將帥也不能。如此地位,赫然已堪與大將軍比肩。 可大將軍為武職極峰,位列三公之上,大齊建朝至今始終空缺,真要出了這么個位極人臣的將軍,趙眉蘭身為長公主怎能不知? 這事竟是越發(fā)離奇了。 趙眉蘭想了想,仔細(xì)收攏絹帕和畫像:“尋人的事交給阿娘來辦,你且好生歇養(yǎng)?!?/br> 作者有話要說: 開了兩年的文終于開始填坑了,我跳起來就是一個老淚縱橫……今天連更三章,這次為大家講述一個“包辦婚姻遇真愛”的故事,老規(guī)矩,開文前十章24小時內(nèi)評論的都有紅包。 第2章 沈令蓁喝過湯藥又覺困頓乏力,不久便再次睡下。 但這一覺依舊不安生,夢中又重復(fù)起昨日經(jīng)歷來。 斷續(xù)破碎的畫面一幕幕閃過。 一會兒是顛簸的馬車內(nèi),她手腳被縛,聽見車外刀劍相擊的鏗鏗清響。 一會兒又是打斗中套繩被挑斷,馬車俯沖向斷崖,那甲胄披身之人如神兵天降,以血rou之軀拼死抵擋。 轉(zhuǎn)眼再見荒煙蔓草的山道上沙飛石走,他劍鋒一側(cè),手起刀落,一斬三人,收劍回鞘時卻又放輕動作,溫柔轉(zhuǎn)首向她,問道:“嚇著了嗎?” 沈令蓁夢到這里,冷汗涔涔地醒來,再不敢入眠。 她確實嚇著了。長這么大連一滴血珠子都沒見過,哪里受得住一顆顆人頭被劍串成糖葫蘆的模樣。 要不是那恩公支撐著她進(jìn)山,她早在逃奔中跌個暈頭轉(zhuǎn)向。 沈令蓁實在沒臉回想,后來避進(jìn)山洞,她還吐了個七葷八素,濺了他一身臟污。 也正因如此,她才羞慚不已,見他費勁地處理著腰腹上的刀傷,主動提出幫忙。 只是結(jié)果倒好,她竟被那鮮血瀝瀝,皮rou翻卷的傷口嚇昏了過去,以至后事一概不知,連他的名姓也沒來得及問。 * 直到天黑,沈令蓁也沒盼到恩人消息,倒聽說圣上派人暗查她遭擄一事,現(xiàn)已大致有了結(jié)果,打探到賊人乃是白嬰教的一群信徒。 白嬰教自前朝起就頻頻為禍中土,教中信徒多次煽動民眾揭竿起義,雖遭朝廷屢屢打壓禁止,可這邪教卻如同燒不盡的原上草,數(shù)度春風(fēng)吹又生,從前也曾有過一回拿王公貴女祭天,公然示威皇權(quán)的殘暴行徑。 沈令蓁一陣膽顫后怕,一時也沒注意到父親進(jìn)來了。 沈?qū)W嶸低咳一聲以示提醒。 她抬起眼,忙道:“阿爹,是有我那恩公的下落了嗎?” 沈?qū)W嶸搖搖頭:“禁軍帶犬搜山,來來回回只搜到進(jìn)洞那一路痕跡,那人竟像憑空從山洞中消失了?!?/br> “這怎么能?” “自然不能。但既是沒見尸首,多半便還活著,往好處想,興許人家這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了呢!你且安心,他們還在繼續(xù)找著?!?/br> “那阿玠哥哥還好嗎?” 薛玠私下約見她的事沒瞞住,必定受了長輩責(zé)罰。 “這小子皮糙rou厚的,十八道大刑輪番上也不見得如何,關(guān)個禁閉跪個祠堂用你掛心?還有,你身邊那個婢女已安排了厚葬,你也不必太過自責(zé)介懷了?!?/br> 她沉默片刻,點點頭:“阿爹總說,人要往前看?!?/br> 沈?qū)W嶸長嘆一口氣:“殷殷,我們這次不往前看了!你這還沒出嫁呢,就已經(jīng)如此多血雨腥風(fēng),往后……阿爹思來想去,還是與圣上說個情,看能不能將這婚期延后一些,拖一時是一時吧!” 雖然擄人一事明面上是白嬰教所為,但沈令蓁剛巧在這節(jié)骨眼出事,說與婚約毫無干系,那是誰也不信的。 只是姑娘家被擄,傳揚開去終歸不好聽,沈家又不方便在明面上討說法,所以圣上此次注定對這外甥女有所虧欠。 沈?qū)W嶸眼下去說個情,即便無法廢除婚約,至少也能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阿娘也是這樣想的嗎?”沈令蓁卻突然這么問。 沈?qū)W嶸猶疑一瞬:“你阿娘只有你這么一個孩子,當(dāng)然也舍不得令你遠(yuǎn)嫁!你這話從何問起?” “雖說外人都道這樁婚事是皇舅舅的主意,可我想,皇舅舅與阿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若不經(jīng)阿娘首肯,他不會下旨為難我。” “殷殷……” “阿爹,我雖身在深閨,不通政事,卻也知聯(lián)姻一策無非為了鞏固君臣之誼?;示司嘶\絡(luò)霍氏,必是認(rèn)為霍氏對朝廷有所助益。阿娘隨皇舅舅一同打下大齊江山,多年來始終心系社稷,也一直教導(dǎo)我,身為宗室子女,當(dāng)以王朝興亡為己任……這些道理我都曉得,之所以傷心,不過在想:為何非得是我呢?” 她說到這里垂了垂眼:“但倘使人人都像我這樣想,大齊的河山哪里還有收復(fù)的一天?!?/br> 沈令蓁還好端端的,沈?qū)W嶸卻先老淚縱橫了:“我大齊若是唯有犧牲女兒家才能守牢國土,這河山可真該拱手于人了!” 沈令蓁飛快地?fù)u了搖頭:“阿爹,那是我過去的狹隘之見,經(jīng)昨日一場禍?zhǔn)拢乙严胪?,婚約甫一定下,便有賊人按捺不住,足可說明霍氏于朝廷,于皇室的舉足輕重?;羰蠈肀厥芑示司颂e,我嫁去邊關(guān)受苦是一時,享福卻很可能是一世,又怎會是犧牲?您可別一時短視,壞了我的好姻緣!” 這頭話音剛落,屋外窗下響起一聲幾不可察的嘆息。 趙眉蘭拿帕子壓了壓泛紅的眼角,隨即恢復(fù)了一慣的冷面,悄然離開了。 季嬤嬤攙扶著她,低聲勸慰:“殿下,二十七年過去了,縱是血海深仇也到了消弭的時候。這世上不缺聰明人,缺的是通透之人。姑娘難得這樣樂天達(dá)觀,玲瓏通透,到哪兒都是有福的,又有誰舍得將前塵舊賬記在她的頭上呢?” “但愿吧。” * 接下來一陣子,沈令蓁日日在府歇養(yǎng)身體,直至受到高太后的召見。 當(dāng)今太后雖不是皇帝與長公主的生母,可對沈令蓁這個外孫女卻是十分疼愛,說來比待宮中的公主們還親厚。老太太此前得知圣上欲將她下嫁的消息,氣得大病一場,至今未能全然康復(fù)。 沈令蓁遭擄一事,自然誰也沒敢上報病中的太后。此番太后召見她,只是如往常一般想念她了。 幸而沈令蓁的身子骨已好得差不多,當(dāng)即應(yīng)召,去了太后起居的寶慈宮。 因建朝時定都于民房密匝的汴京,大齊的宮城周回僅五里,遠(yuǎn)不如歷史上長安、洛陽的皇宮恢弘廣闊,但建筑卻勝在一個“精”字。 這宮宇之內(nèi),青瑣扣墀,金瓦朱檐,錯落有致的層臺累榭,無一不是秀麗瑰侈。 沈令蓁自幼來往于此,對這里的一花一木都十分熟悉,只是今日瞧著這尋常的景致卻生出不同的情愫來。 畢竟過了這一季春,她就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了。 高太后年事已高,每病一場都傷及根本,這一次又?jǐn)×嗽獨猓樕貌灰姾棉D(zhuǎn),見沈令蓁到了,原本病懨懨的老太太才算來了精神,立時從那曲搭腦雕花靠背椅上坐直身板,眉開眼笑地朝她招手:“殷殷,快到外祖母這兒來!” 沈令蓁規(guī)規(guī)矩矩上前見禮。 高太后遠(yuǎn)遠(yuǎn)打量著外孫女,越看越歡喜。 剛及笄的小姑娘,雖身段尚未長開,卻隱隱已可見出幾分婀娜的麗色來。這水杏眼,山月眉,瓊瑤鼻,被欺霜賽雪的玉膚一襯,更惹人心生憐愛。 想到這里,高太后又犯起了愁:這樣嬌嫩水靈的女娃娃,可怎么捱得住邊關(guān)粗礪的風(fēng)沙?也不知那霍家的兒郎曉不曉得疼人。 她望著沈令蓁嘆出一口氣:“來了就好,外祖母還道你生你皇舅舅的氣,連帶也不愿理我這可憐的外祖母了!” 若非為隱瞞傷情,沈令蓁當(dāng)然不可能這么些日子都不來寶慈宮一趟。 她當(dāng)即搖了搖頭,看一眼侍立在四面的宮人,壓低聲道:“殷殷就是連皇舅舅也愿意理的,又怎會不愿理您?” 高太后被逗得發(fā)笑,似乎也覺這些個宮人礙著祖孫倆親近了,抬手揮退了她們。 “我倒確實有些私話想與外祖母說?!?/br> “那快到外祖母膝上來,好好說一說。” 沈令蓁將腦袋輕輕伏上高太后的膝頭:“不是什么要緊事,只是想問問外祖母,您見過霍二郎嗎?” “見是見過,不過是很多年前了,怎么問起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