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好辦，我派出二十兵士喬裝入城，沿著榖水的勾欄瓦肆一路搜尋過去就行?！?/br>
    阿援激動起來，抓住了他的衣袖，“那，那可拜托將軍了！小娘子她一個人在金墉城里……不，她與她的孩子，兩個人，我實在放心不下！”

    “好說好說，”羅滿持笑了，“所以，事情總會有辦法的，你也不要總苦著臉，好不好？”

    他的笑容開朗，好像真的連一絲陰翳都沒有似的。阿援怔了一剎，立刻又甩開他的衣袖，臉上紅透，目光亦望向了別處。

    羅滿持并無所覺，只撣撣衣襟欲收拾起身，外間忽然傳起雜沓的聲響：“將軍！羅將軍！叛軍，叛軍已到十里外！”

    羅滿持臉色一沉，大步掀簾而出，風(fēng)聲呼嘯的黑夜里，營火一把接著一把次第地點燃了，兵士們?nèi)急粏酒?，正在匆忙地披甲?zhí)劍，來回奔跑地傳遞著消息。

    “不要慌張！”羅滿持手按佩劍走了出來，高聲道，“是秦將軍勤王的部伍，大家不必慌張！”

    兵士們俱是一愣，“勤王？那分明是叛軍……”

    地底隱隱傳來雷聲一般的震動，十里，已是很近的距離了，按說之前就應(yīng)該有軍報，但羅將軍卻沒讓他們做任何的準(zhǔn)備，就這樣將他們曝露在叛軍前了——

    不對，如果是勤王——

    “秦將軍不會動你們的，他會徑自去洛陽城中攻殺jian賊?！绷_滿持大馬金刀地站在了營壘門前，昂首，冷聲，“洛陽城中，主弱臣欺，jian佞誤國，秦將軍與河間王死守北方，平定晉陽，擊退胡虜，卻被誣為叛賊，天下豈有是理？！”

    偌大的營盤中，奇異地靜了一瞬。

    羅滿持仿佛能聽見自己額頭的汗水滑下下頜的緊張聲音。他從沒有在這么多人面前，說過這么大逆不道的話，可是說出來后，卻又覺得很暢快，前所未有地暢快。

    即使緊張得快要死掉了，他卻還是覺得很值得。

    “沒有！”突然，有兵士將兵器往空中一拋，大聲應(yīng)和，“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一時間，所有人都如炸開了鍋：

    “秦將軍是忠臣！當(dāng)初晉陽失陷，連國相都跑了，只有他還在抵抗！”

    “河間王一直在前線抗敵，官家只知道在鹿苑里打獵！”

    “一群王公老兒，連殺人都沒見過，成日里算計著河間王和秦將軍！”

    “我們要迎接秦將軍！”

    “迎接秦將軍！”

    “迎接秦將軍！”

    山呼聲此起彼伏地傳來，幾乎讓羅滿持站不穩(wěn)。他一手抓住了營門邊的木柵，另一手拔出了佩劍，劍光凜凜閃耀：“秦將軍威武！河間王萬歲！”

    “秦將軍威武！河間王萬歲！”

    “秦將軍威武！河間王萬歲！”

    ***

    數(shù)里之外的山岡上，秦賜勒馬而立，似乎能聽見彼處傳來震天動地的呼喝聲。

    李衡州凝神聽了半晌，笑了，“將軍，羅滿持在迎接您呢?！?/br>
    秦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見洛陽城的萬千燈火，已經(jīng)近在眼前。

    而金墉城是沒有燈火的。

    “此處，”秦賜以劍尖指地，“我曾與小娘子一起在此處喝過酒。”

    當(dāng)年，只有一輪殘月，而她的背影寂寞清疏。

    李衡州的眸光動了動。

    秦賜突然舉起長劍，指向前方，揚聲：“將士們！今晚就在驍騎營中休息了！”

    呼聲雷動之下，兩萬精騎將士，縱馬奔騰而下！

    第66章 枝葉自相捐

    秦賜兵臨城下， 洛陽城中的平民百姓最先警覺， 在朝廷發(fā)話之前當(dāng)先地往外逃竄。

    執(zhí)金吾每日里抽調(diào)人手巡行城內(nèi)、看管流民，忙得不可開交，文武百官議戰(zhàn)和的奏章雪片兒一般飛往尚書臺和廣陵王府，但官家自己卻好像還高枕無憂似的。

    因為夏冰同他說了， 只要有秦皇后在手中， 秦賜投鼠忌器， 就不敢前進一步。

    事實也是，秦賜奪驍騎營后，便在城西安安穩(wěn)穩(wěn)地駐扎了下來。夏冰協(xié)助廣陵王征調(diào)南方各郡兵， 眼看也已都在路上， 待他們抵達洛陽， 該有一場惡戰(zhàn)要打。

    秦羈得以入金墉城來看望秦束，便將這些動向都一五一十地同她說了。秦束打量著這位素來放浪的二兄，不知為何，好像就連他也終于有了愁事一般，不再笑了， 只低著頭給她布菜。

    秦束溫聲道：“家里都還好么？”

    秦羈的身子顫了一顫，抬起頭， 臉色蒼白，“你還有閑心管他們？”

    “畢竟是一榮俱榮， 一損俱損……”

    “怕是早就去找約兒說情了?！鼻亓b打斷了她的話，眸色中一片冰冷，“如今只有放棄了你， 奔向廣陵王，還能保住秦家?！?/br>
    秦束抿住唇，不說話了。

    秦羈望著她，半晌，目光下掠，便見到她那毛毯遮掩下的腹部。他那冰冷的神情松動了，傾身往前一些，伸出手去碰了碰——

    雖然只是碰了碰那毛毯的邊角，但秦束卻還是緊張得不行，額頭甚至滲出了汗水。秦羈對著那腹中孩子笑道：“可不要再折磨你娘了。”

    秦束低下了頭，“我想，總在這幾個月了。”

    秦羈退了回去，頗是有趣地打量meimei的模樣，感覺她似乎變了很多。那些堅硬的棱角漸漸地隱去，卻并非消失了，只是潛入了水底，被流水日日沖洗出深沉的顏色。

    秦羈道：“我想秦賜按兵不動，一定不是坐以待斃吧？”

    秦束笑了笑，“河間王行軍到何處了，你可知曉？”

    秦羈愣住了。

    “你是說……他在，等河間王？”

    秦束掠了他一眼，“我想這么簡單的道理，廣陵王大約也懂得，所以他才會催促各郡兵馬上洛勤王?！?/br>
    “河間王……”秦羈似是被震住了。

    秦賜此來，所率僅二萬精銳，洛陽城池堅固，城內(nèi)大族都不將他放在心上；但若河間王帶北方所有曾抗擊鐵勒的精兵全部南下……

    “朝廷、朝廷會顛覆嗎？”他不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仿佛想從秦束處求一個答案一般，緊緊地盯住了她，“若是如此，那我們家……”

    秦束轉(zhuǎn)頭。她以為二兄是不在乎這些的，可是巢覆卵危，即使二兄的眼里，也露出了破碎的罅隙來。她膝行上前兩步，握住了秦羈的手：“二兄?！?/br>
    秦羈看著她。

    “二兄，聽我說?！鼻厥?，“你可以逃。阿父已被幽禁，不會再出來了——”秦羈的手痙攣了一下，“阿母和大兄可能已找上了阿姊。若是如此，那你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你可以逃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逃……”

    秦羈驀地甩脫了她的手。秦束不以為忤，眼神中只有認真的關(guān)切，“我們小時候，不是已經(jīng)約好了嗎？要逃出去的，總有一日，要逃出這里的……”

    “那，”秦羈啞聲，“那你怎么辦？若是河間王與廣陵王火并了，那你就必然……”

    “我還要等等秦賜。”秦束溫柔地道，“我同他，也已約好了的。”

    那溫柔如深深黑暗之中的一點微渺的光，竟令秦羈眼眶濕潤了。

    他從袖中掏出來數(shù)只封了口的小布囊，放入秦束掌中，輕輕地壓住了，“這是我從醫(yī)館拿來的一些……安胎的藥物，藥方也在里面。你想想辦法，在此處給自己熬點藥吃……”

    秦束笑了，“這你可是難住我了?！?/br>
    話雖然這么說，卻沒有任何為難的意思，她坦然地收下，便放在了一旁。

    雖然腹部隆起，但她整個人卻瘦了，秦羈看她許久，忽然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他們的最后一面了。

    ***

    秦羈回到秦府，發(fā)現(xiàn)府上仍是一派祥和，老仆來報說夫人和大郎去拜訪廣陵王了。

    阿束所料，果然不錯。

    他坐在自己久未歸來的房間里，口鼻中聞見陌生的檀木味道，眼前庭園中將近盛夏的花草爭妍斗艷，也都是他不認識的顏色。

    他想起小時候，在老家扶風(fēng)，他曾經(jīng)帶小妹去樂游原上放風(fēng)箏。那一日他們是那么地快樂，風(fēng)箏飛入云端，便好像連那細細的牽引的絲線都能視如不見。見過了那樣的風(fēng)景，就算回家之后他被罰在寒冷的院子里跪了三日三夜，他也覺得值得。

    那時候，還只是個小女孩的秦束被關(guān)在房間里勒令反省。但到了深夜里，她卻赤著腳偷偷地走了出來，拿自己偷藏下的點心給哥哥吃，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聽見她道：“以后，我們一定還能逃出去的。”

    他愣住，抬眼，小小的女孩卻像個大人似的，對他露出溫柔的笑容。他不知道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僅僅在寬慰他，他的身體已經(jīng)疲累得無法思索，但心卻隨著她這句話而重新振奮。

    逃出去……總能逃出去的。

    秦羈突然站了起來，在這房間里轉(zhuǎn)了幾圈，便打開了衣箱收拾東西。

    只要不多幾件衣物、書，和所有的錢……他的動作很快，他只要決定下來，就可以很快地離開——為什么他過去寧愿喝酒服藥地逃避，也從沒想到過這樣做？

    門口卻有一個纖瘦的陰影移了過來，猶疑地出了聲：“您是……秦二郎？……二弟？”

    秦羈停下，轉(zhuǎn)頭，見是一位不認識的千金小姐，身材極是瘦小，長發(fā)卻已盤作婦人的發(fā)髻，他心念電轉(zhuǎn)，“你是……我的，新嫂嫂？”

    那少女抿住唇，雙手攬臂，很局促地點了點頭。

    秦羈只隱約聽說大兄要娶續(xù)弦，卻沒想到竟娶得無聲無息。他問：“你們何時成的禮？”

    少女靜了靜，“我是孟家的庶女，大郎先前不知道……后來他知道了，就只肯娶我作妾，暫且先進門了?！?/br>
    秦羈真不知道該作何表情了。

    但看那孟氏少女，柔弱而蒼白的臉容上，卻已是一雙深深絕望的眼眸。

    她低聲又問：“你……你在做什么？我來府上許多日了，卻從沒見過大郎，夫人也常常不在……秦司徒一直在宮中不歸，他們卻什么都不肯跟我說——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秦羈將衣物往包袱中一扔，長出了一口氣，“父侯不會回來了。大兄若不管你，你就要自己想法子?！?/br>
    孟氏顫了一顫，“自己……想法子？”

    秦羈給包袱打好了結(jié)，站起身來，道：“你可以離開這里?！?/br>
    孟氏顯然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震驚的同時，更有一些悲傷流露出來：“你是說，大郎不會再管我……可是孟家也不管我……若是秦府出了事，那我就……”

    秦羈聽得有些不耐煩了，他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走吧?！?/br>
    一邁出門檻，陽光便熾烈地照在他們身上。孟氏惶惑地看著他，卻沒有甩開他，道：“我可以走？”

    “你可以走?！鼻亓b道，“這個鬼地方，難道還有什么好留戀的？”

    ***

    廣陵王府，堂上。

    因是夏日了，大堂四角都安置著冰盆，冒出絲絲涼氣，卻仍舊驅(qū)不散此處的悶熱。秦策來來回回地踱著步，梁氏一邊飲茶，一邊道：“快坐下來，晃得我眼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