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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入幕之兵在線閱讀 - 第20節(jié)

第20節(jié)

    這么早?秦束將困惑壓住,待到午后,便自己去了嫂嫂的小院。

    還未走進那月洞門,卻先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秦束心中一緊,快步往里走去,便見郭韞蒼白著一張臉,正扶著床頭不住地咳嗽,一名婢女往她面前捧著一盆清水,她咳出來的血跡便在那清水中不住地擴散開來。

    見到秦束,她慘然一笑,卻說不出什么話。

    秦束屏退下人,自己給她捧著水盆,輕聲道:“這是怎么回事?”

    郭韞凝視她半晌,像是在端詳她這些天來的改變,末了,卻只是清淡地笑笑:“真是抱歉,我沒法出門去迎接你……”

    “這是怎么回事?”秦束稍稍加重了語氣,重復。

    郭韞一手捂著心口,另一手拿巾帕捂著嘴,聲音也悶悶的,“是我……沒福氣?!?/br>
    “有什么病就治,不要亂說有的沒的?!鼻厥溃安还茉鯓?,還有大兄在,你不需害怕?!?/br>
    聽見她說起秦策,郭韞卻好像聽見了什么笑話,連眼中亦泛起了晶瑩而苦澀的笑意,“嗯……是啊,還有他在?!?/br>
    秦束轉頭,看見繡架上的繡布上是鴛鴦戲水的紋樣,針腳卻還停留在她離開秦府之前的地方。可奇怪的是,郭氏已經(jīng)病重如此了,房中卻沒有一絲藥味,她不由得問:“你用了什么藥?”

    郭韞搖搖頭,卻不回答,身子向后慢慢地靠回枕上去,長發(fā)披散下來,更顯得臉色蒼白如死,“阿束,你……你從宮中來,你告訴我,外間傳言陛下的病已不治了,這……是真的假的?”

    秦束猛然回頭,“你——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郭韞慘然笑笑,“我只是有一回聽見了……聽見了君侯與侯夫人在說話……”

    “說什么?”秦束逼問。

    “說……”郭韞咬住唇,“說官家的病,早在五六年前就已種下了,如今發(fā)作,倒是順天應人,命數(shù)將盡……”

    “種下?”秦束道,“種下了什么?”

    郭韞輕輕地只道了一個字:“毒?!?/br>
    一瞬之間,秦束的心中轉過了一萬種念頭,臉色愈來愈白,眼神卻愈來愈深。

    郭韞轉過臉朝內(nèi),也有些不適似的,又停頓很久,才輕輕地開口,泫然欲泣地道:“……我回來便很不安,告訴了尚甄。尚甄卻從此留在了尚書省,說什么也不肯回家……”

    “意思是,”秦束慢慢地道,“大兄他不愿意聽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寧愿裝聾作啞,想等著風波平息,再回家來?”

    郭韞虛弱地一笑,“阿束,我……我真羨慕你?!?/br>
    秦束幾乎有些焦躁了,“羨慕我什么?我有什么可羨慕的?”

    郭韞怔怔地道:“君侯他們,就算……就算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也是為了你啊……他們說,趁如今太子年幼好控制,溫皇后對我們家也還算和氣,要趕緊做好準備……且不能等到太子長大了再即位,那就……”

    “夠了?!鼻厥財嗔怂脑挕?/br>
    郭韞的雙眼微微發(fā)紅,“所以我真羨慕你……”

    秦束冷笑。

    為了她?

    她父母弒君可以有一萬種理由,但唯獨不可能是為了她。

    因為她,也只不過是父母手中的棋子而已。

    五六年前——難道是從太子出生的時候,她的父母就已經(jīng)想到了今日?那個時候——那個時候,明明阿姊也方才出嫁!

    秦束袖中手指緊握成拳,涂了蔻丹的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卻刺不破,怎么都刺不破,眼中和掌心一樣,也像是蒙了一層冰冷的殼,冷而重,幾乎要將她的笑面都壓得破碎掉??墒撬阶詈螅K于還是挺直了腰,像一幅冷硬的紅漆木屏風,對她的嫂嫂圖畫著溫柔安詳?shù)墓适?,“他們大約只是未雨綢繆,沒有別的意思……總而言之,你須好好養(yǎng)病,不可以思慮過重?!?/br>
    郭韞已閉上了眼,似是沉沉睡去,已不再聽得見她說話了。

    秦束給她掖了掖被角,又看了她半晌。

    郭韞的這個病,到底是怎么來的?是累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抑或也是……也是,被“種下”的?

    也許無人會給她解答,因為這問題本身并沒有意義。

    躺在床上的,不過是個對秦家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的小門戶的媳婦而已。

    秦束走出房門,對門邊侍女道:“拿我的手書,去城中——不,”想起自己見到的那幾名醫(yī)者,秦束的眸光深了深,她低頭從袖中拿出一只香囊,“拿上這些錢,去太醫(yī)署請個好大夫來,給夫人開藥。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請最好的?!?/br>
    侍女似也很為郭韞憂心,千恩萬謝地連忙去了。秦束抬起頭,卻見到母親梁氏正立在月洞門外沉默地望著自己,墻影在她臉上投下一片暗翳。

    風動竹響,娑娑有聲。母親沒有阻止她,但那目光里,分明寫滿了心安理得的不屑。

    ***

    因嫂嫂病重,秦束有意在秦府多留了幾日。請來的大夫看診之后,只道是太晚了,病人是從上一次小產(chǎn)之后便損了血氣,卻始終拖延治療,而今心力交瘁,恐怕只能開一些溫和的藥讓她多活幾日罷了。

    郭韞從那日之后,也沒有再說過話,每日只是怔怔地凝望著虛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束派人去尚書省找大兄秦策,卻不知怎的,總是找不見人影,又或者找見了,卻總被他用各種借口遮掩過去,無論如何,就是不回來。

    聽了阿援回報,秦束冷笑:“他是看中了我入宮未久根基未穩(wěn),不能用東宮的名頭來強逼他一個股肱大臣?!?/br>
    她過去為何會羨慕大兄大嫂?她以為他們會擁有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卻忘了他們其實也困在這百丈方圓的秦府之中,無論如何,逃不出去。

    秦束是已嫁的女兒,總留在娘家并不合適,陪了郭韞三四日后,總是要回宮了。她最后來看了郭韞一次,后者仍只是躺在床上發(fā)呆。

    秦束與這位嫂嫂,過去實在并不算親密,但見她這副情狀,心中也有些難受,只得輕聲哄道:“您再等等,大兄很快就回來了?!?/br>
    郭韞并不看她,甚至連笑都沒有笑一下。

    她一輩子安靜溫柔而軟弱,而尚甄也是一樣的人,她曾以為這樣很好,她很喜歡——可她沒有想到,軟弱的極端是殘忍。

    只是為了裝聾作啞,就可以絕不回家。

    秦束望了她片刻,轉身欲去,卻忽然被郭韞抓住了手腕。

    細瘦的五指,根根掐進了她的rou里,秦束倉促回頭,卻見郭韞死死地盯著她,那雙素來是溫和平靜的眼眸里此刻滿是怨毒:“還不夠嗎……還不夠嗎!我們郭家,損人折壽地,為秦家赴湯蹈火……秦家呢!秦家為我們做過什么?!什么栽贓陷害,殺父弒君,郭家還以為能分一杯羹,真是傻子……”她的聲音愈來愈慘厲,“都只是因為你……都只是為了你!憑什么你,你就可以占盡了天下的便宜?!”

    春風將簾帷吹起,撩動之中發(fā)出簌簌的響聲,輕柔幽謐。仿佛是庭院中停了一只翠鳥,鳴聲清脆,在漫天飛飄的柳絮之中,一聲聲啁啾地喚著春色。更遠處,日光透過絲絲縷縷的云絮,透過精雕細鏤的紗窗,往房中地面投下優(yōu)雅移動的光影,那光影在郭韞與秦束之間掠過,又像是成了一堵密不透風的墻。

    秦束怔怔,一時竟沒有想到反抗。

    憑什么我……憑什么我就可以,占盡了天下的便宜?!

    嫂嫂眼中的黑暗的怨恨是那么清晰——也許是這世上最清晰的東西了。

    第25章 柔軟美人心

    秦束去上房向父母告別, 卻只有父親一人。

    “今次回門, 是官家恩典,往后便不知何日能再見了?!鼻厥蚯刂?jié)煞钌弦槐K茶,面色如常地道, “望父侯……保重。”

    秦止?jié)尚χ舆^了茶, 道:“好, 好, 你也保重?!?/br>
    見到父親的笑,秦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也展開了笑容,“阿母還在馮郎房中么?”

    秦止?jié)深D住, 片刻, 眼神陰冷地掃過秦束的臉, 卻還保持著得體的態(tài)度:“我也不知,你阿母的事情, 很少同我說的?!?/br>
    秦束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阿父阿母,都是朝野稱贊的好夫妻呢?!?/br>
    秦止?jié)傻男θ菀嗪芷椒€(wěn):“你又何須陰陽怪氣,待太子長大成人,你們倆舉案齊眉, 也該是萬民仰止的好夫妻才是?!?/br>
    “那便先謝阿父了?!鼻厥羁钚卸Y,起身欲去,卻被秦止?jié)山凶。骸皩α耍⑹?。有一件事?nbsp;往后你在宮中,留意留意?!?/br>
    “何事?”

    “你嫂嫂眼看……”秦止?jié)蓱n心忡忡地嘆口氣,“你且留意著,京中有沒有什么適合策兒的世家女,不過也不著急,官家病重,不是辦喜事的時候……”

    秦束幾乎要笑出聲,然而實際上,卻只有身子在春風中發(fā)抖。

    “是,不著急?!彼χχ?,眼神底里像藏著冰渣子,“喜事之前,還有好多門大喪呢?!?/br>
    ***

    秦束走后,秦止?jié)膳踔柰?,站在階下。風卷落花,其聲瀟瀟然,讓他一時聽得怔了。

    一件外袍披上了身,他轉頭,見是一名侍婢,彼羞羞怯怯地道:“君侯,當心春寒?!?/br>
    秦止?jié)尚α?,抬手抹過她的臉,脂粉甚薄,可以感知到那皮膚之下青春的血管。他復轉頭望向庭中,“曾經(jīng)十余年征戰(zhàn)四方,流離轉徙,都不習慣如今這樣安靜的日子了?!?/br>
    那侍婢柔聲道:“君侯龍馬精神,寶刀未老?!?/br>
    秦止?jié)尚σ飧?,將手中茶碗遞到她面前,“嘗嘗,新沏的毛尖?!?/br>
    “婢子不敢!”那侍婢滿臉羞紅,眼神卻期期艾艾,秦止?jié)煽吹糜腥?,伸手便去攬她的腰,侍婢嚶嚀一身往后躲,卻還是給他抓住了揉在懷里。

    “——君侯。”

    卻在這時候,有管事在庭外揚聲喊道。

    秦止?jié)擅嫔粣偟胤砰_那侍婢,“何事?”

    “官家請您入宮一趟?!惫苁碌?。

    秦止?jié)擅嫔樱白吡藥撞?,卻見院門外轉出來一人,正是官家身邊的老宦官王全。后者一身常服,躬了躬身,滿臉的皺紋之中看不出表情:“還請司徒立即入宮去,且莫怪老奴沒提醒您——一刻也晚不得?!?/br>
    ***

    鎮(zhèn)北將軍府。

    許是聽見了蕭鏡身體抱恙的種種傳言,北邊那個新上位的鐵勒小王不斷派兵襲擾北部邊境,卻每次都只是試探一般地小打小鬧,讓北地諸郡疲于應付。也正因此,開春以來軍務增多,新晉的鎮(zhèn)北將軍秦賜沒日沒夜只在軍營中處理北邊送來的公文。

    已是夜深了,將軍卻還沒有回府,羅滿持沒有法子,只得到廚下去吩咐做幾個熱菜,回來的路上正碰見打著哈欠的李衡州。

    羅滿持很不滿意,“你怎不好好守著將軍?”他要不是識字太少,可不愿將那個位置讓給李衡州的。

    衡州懶懶散散地撓了撓后頸脖,“將軍讓我先回來歇息了?!?/br>
    羅滿持簡直想削他,“將軍讓你歇息,你還真敢歇息?”

    “憑什么呀他要熬夜我就得陪著他熬夜?”衡州卻不高興地叫起來,“當年他也不過是我們秦家的下人,跟我同睡過一間屋的,我奉小娘子的命來照料他,可不是來給他當牛做馬?!?/br>
    “你……”羅滿持一咬牙,竟也無法反駁他這些歪理,腦筋一轉,忽而軟了聲氣,“是這樣的,衡州你瞧,將軍自從你家小娘子出嫁,便是不分晝夜地處理軍務,也不回家好好睡一覺,整個人都瘦一圈了……這樣一直下去,若他真的累出什么病來,你可怎么跟你家小娘子交代?”

    李衡州愣住,好像還真沒想過這一層。

    羅滿持循循善誘:“我是怕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到頭來,可不是辜負了你家小娘子?”

    李衡州一拍手,“好像是這個道理!”

    羅滿持笑了,揉揉他腦袋,將剛從廚下提出來的幾屜打鹵面并幾碟小菜塞到他懷里,“乖,快給將軍送去吧?!?/br>
    李衡州雖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乖乖地又轉身往外走,羅滿持便悠悠然在后跟隨。忽然,李衡州的腳步頓住,聲音也因震驚而驟然抬高:“小娘子?這是——”

    羅滿持一驚抬頭,卻見大門外深深夜色的陰影下,停了一駕黑色的馬車。車輿中的人此刻正打起了簾帷,一張秀麗的臉容上冷漠的眼,正掃過門前的兩人,又掃過衡州手上的食盒。

    “不在便算了?!彼纳裆珮O冷,像夜色下的冰層,說著,她便要拉下車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