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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入幕之兵在線閱讀 - 第18節(jié)

第18節(jié)

    那人的頭顱徑自飛上了天,又重重落下,鮮血淋漓如雨水灑了滿地。

    秦賜的肩胛上猶插著劍刃,他低頭看了看,便一把拔了出來,面無表情地打量一番,才慢慢看向地上跪著的那個(gè)半瞎的人。

    “是誰指使你的?”他開口,聲音低啞,帶著冷漠的血腥氣味,刀尖指著地面,猶不斷地往下流淌著血水。

    “……”那人還在猶豫時(shí),長(zhǎng)刀的鋒刃已逼至眼前,他連忙驚恐大叫:“我說,我說!是、是廣陵王……”

    連一聲輕響都未發(fā)出,長(zhǎng)刀如月亮般輕輕在他的咽喉上割過一彎血口,那人便砰然一聲倒了地。

    ***

    殘陽如血。

    四下里不知何時(shí)起了風(fēng)。此處是一片破落的樹林,離洛陽城已有些距離了,蕭蕭的風(fēng)穿林過葉,振振有聲。

    秦束的手緊抓著車軸,指甲嵌進(jìn)了木刺,她不覺痛,卻只是怔怔地看著那夕陽之下,秦賜的背影。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殺人。

    他的背影森冷,灰色長(zhǎng)袍被夕照染成深深的冥漠的褐色,如血銹一般的顏色。自他的衣角不斷地流下鮮血,又同長(zhǎng)刀上的血匯作一處,默默地滲透入土。

    俄而,也許是在天光收束的那一瞬,秦賜動(dòng)了一動(dòng),往前走了兩步,將秦束的短刀從那刺客的眼中拔出,又拿自己的衣角擦了擦。他做這些的時(shí)候神色平靜,并不回頭看她一眼,只用那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道:“請(qǐng)您再等一等,衡州、阿搖他們會(huì)來的。”

    秦束輕聲道:“你的傷……”

    她想幫秦賜看看傷,他卻并不理她,只更加往樹林深處走去。秦束心中頓時(shí)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慌,好像他即將要把自己扔在這黑暗而冷冽的荒草之間似的,手撐著膝蓋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跟在了他后頭。

    秦賜蹲下身子在草叢中翻尋著,俄而開始拔草——

    “你在做什么?”秦束不由得問,“這是……藥嗎?”

    “勉強(qiáng)吧?!鼻刭n冷淡淡地回答,一手攥著大把連根拔起的野草,另一手持刀揮砍著荊棘叢開道,直至找到了一條小小的溪流。

    春日的溪水本是潺潺可喜,但因到了夜晚,只有一徑地沉默,啞著聲音從生滿青苔的石頭縫間沖刷而過,就好像每個(gè)人都會(huì)有兩面的生命,一面是歡喜跳脫,另一面卻是冷清晦澀。四方林木幽靜,遠(yuǎn)的近的都籠著飛灰似的霏微的薄霧,與不知何處的蛩響一同,將這夜愈益地拉長(zhǎng)。

    秦賜隨意地將兵刃丟在岸邊,將那一把野草往溪水中沖洗了幾過,便脫下外袍,將它按在了傷口上。

    秦束注視著他的表情,而他卻只是眼神更深了一些。

    他仍然不看她。

    秦束沉默地走過來,拾起泥土中那把短刀,也放入水中洗了洗,便收了起來。

    她也已很累了。這萬物倦怠的清夜,與這連飛鳥亦絕跡的死寂的樹林,和片刻之前那金碧堂皇的太極殿可說是天壤之別,也可說是毫無區(qū)別。

    她想休息,她知道今日發(fā)生了很多事情,她甚至也知道秦賜在等著她說一些什么,但她卻說不出來。

    她本來有許多種冠冕堂皇的措辭,在那一個(gè)積雪的夜晚過后,便全都失去效用了。

    她應(yīng)該好好地再想出一些法子拴住他的,可是不是現(xiàn)在。

    她靠著樹干坐下,看著他在溪水邊擦拭長(zhǎng)刀,衣袍脫下一半,一只袖子綁在腰間,露出傷痕累累的精壯胸膛。不知為何,她覺得安心,安心得幾乎可以就在此地睡著——

    “廣陵王,”終于,是秦賜開了口,“為何要?dú)⒛???/br>
    第22章 與我傾懷抱

    “廣陵王,為何要?dú)⒛???/br>
    煞風(fēng)景的話題。秦束撇了撇嘴,望向別處,“他有野心,不愿讓太子平添羽翼?!?/br>
    “殺您就有用么?”秦賜又問。

    他問得好像很認(rèn)真。

    他好像在學(xué)習(xí)什么。

    秦束遠(yuǎn)眺著溪流對(duì)岸黑黢黢的山林,淡淡地道:“廣陵王是先帝寵姬宣夫人所生,當(dāng)年宣夫人與梁太后爭(zhēng)中宮嫡位雖然落敗,但宣家拿到的補(bǔ)償也不少,足夠他做個(gè)太平宗室直到老死。但廣陵王自幼驕橫慣了,自然不會(huì)甘心,且不說那荏弱的小太子了,如今他在京城那大宅子里一住就是幾十年,連官家都沒法趕他就國……

    “是以朝野上下,公卿百官,都在觀望,廣陵王和太子兩個(gè),誰的力量更強(qiáng)?!鼻厥α诵Γ皻⒘宋?,興許撼動(dòng)不了什么,但卻可以改變朝堂上的風(fēng)向。何況那樣一來,秦家的女婿便只剩廣陵王一個(gè),在外人看來,秦家便只能支持廣陵王了?!?/br>
    秦賜微微地皺了眉。

    “所以官家一定要您嫁給太子。”他道。

    “不錯(cuò)。”秦束笑道,“對(duì)官家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爭(zhēng)權(quán)奪位,而是平衡。若能將秦家挾入局中,至少可穩(wěn)定人心,暫時(shí)不至于大亂?!?/br>
    秦賜緊緊地盯著她,“那您能不能派人殺了廣陵王?”他直接地道,“我去也可以?!?/br>
    “不能?!鼻厥允切?,“且不說廣陵王何等尊貴,他的母家宣氏已經(jīng)與長(zhǎng)公主結(jié)親了,牽一發(fā)而動(dòng)全身的道理,你懂不懂?眼下且想不了其他,只求能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進(jìn)宮就是上上吉了?!?/br>
    秦賜不知道她為何還能笑得出來。這樣的她,與一個(gè)天平上的籌碼,或棋枰上的棋子,復(fù)有何異?

    秦束歪著頭,好像從他那雙眼睛里讀出了什么,眨了眨眼道:“這世上,每一個(gè)布棋的人,都不過是他人手中的棋子。你若可憐我,可不要忘了,你也不過是我手中的棋子?!?/br>
    這樣殘忍的話,卻被她用非常輕松、甚至怡悅的語氣說了出來。

    “末將沒有忘記?!鼻刭n冷了聲氣,“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秦束傾身過來,凝視著他,追問。

    他的表情真有趣。明明始終是冷冷的,但到底還是藏不住吧,從那眼神底里透出交雜的不忍與不甘,好像是令他很痛苦地皺起了眉,方才即使被一劍刺穿了肩胛也不見他這樣的。秦束竟有些迷戀看他的表情了,就算是可憐她也好——

    可憐她,也是一種感情啊。

    她曾經(jīng)因?yàn)楸凰蓱z而發(fā)怒,但現(xiàn)在想來,那其實(shí)是她這為人棋子的慘淡一生里,所能得到的最珍貴的感情了,不是嗎?

    秦束微垂眼瞼,聲音里像有一道微微開裂的豁口,有些什么東西不經(jīng)意地墜下去了,“今日入宮,官家下了旨,命我下月便嫁入東宮……”

    秦賜的面色愈冷,在夜的陰影里,迎著水流的返照,那雙狼一樣的灰眸陰燃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暗火,微弱而決絕地發(fā)亮。

    這是一種她未曾見過的表情——于是她感到慌張了,不知所措地移開視線,撐持著笑道:“你不必講,我也懂得……歸根結(jié)底,我不過是——”

    男人竟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欺身上來便吻住了她的唇。

    像是惡狠狠地一吮,牙尖輕輕一合,竟往她嬌嫩的唇瓣上咬了一口。她大驚失色地拼命掙扎,卻被他那只手順勢(shì)而下反剪了雙手——

    他的吻更深了。帶著摧枯拉朽的熱度和進(jìn)退狼狽的痛感,長(zhǎng)驅(qū)直入,秦束的臉色慘白,眼中卻似涌出了淚。

    “閉眼?!蹦腥说?。聲音發(fā)狠,像一道命令。

    她不肯。張目盯著他瞧,極近的距離里,那雙明眸中像含著一片彌漫荒原的霧,濕潤(rùn),又荒涼。

    男人笑了。

    是微微發(fā)澀的苦笑,他伸出手指,輕柔地觸碰她的臉頰,她的眼睫微微垂落,好像被他碰落了淅淅瀝瀝的冰屑子。

    “我就是看不得您如此。”他稍稍放開了她,喘息著抵著她額頭,像是有意要將她逼入死角,聲音是強(qiáng)硬的執(zhí)著,“您若不想嫁,誰也不能逼著您嫁。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帶您去,北方也好,西邊也好,只要您高興——”

    “不要說了!”秦束嘶聲。

    秦賜不說了。但他終于已占據(jù)上風(fēng),凝注著她的眼眸里是一片坦坦蕩蕩,如大雨洗凈的長(zhǎng)空,如新火燒盡的原野,如廝殺過后沒有盡頭的夜。

    秦束喃喃:“你以為這樣,我就會(huì)高興?”

    秦賜靜靜地道:“您怎樣高興,我便怎樣做?!?/br>
    ***

    “您怎樣高興,我便怎樣做。”

    他說得如此自然,如此篤定,如擲金石,往而不返。

    他是在誘引她吧——手指輕輕地勾上了她的衣帶,生著厚繭的指腹一下下、耐心地摩挲著那上好的綢料,沒有任何多余的話,只是一個(gè)眼神,就令她不得不用盡全力咬緊了牙。

    他復(fù)笑了,伸手?jǐn)堊∷难?,低眉之際,便如一幕夜空壓落在她的身上,“我很可怕么,小娘子?”

    她不答。

    她在尋索,那個(gè)在積雪的臺(tái)階下卑微地仰望著她的男人,和這個(gè)在深夜的懷抱中故作冷酷地笑著的男人,到底是差別在何處。她必得要尋到那差別,才能有抵抗他的法子……

    抵抗。

    “我卻覺得您更可怕呢?!彼p輕地道,像一個(gè)想不明白的孩子般嘴唇輕輕蹭著她的頭發(fā),俄而是臉頰,是脖頸……只是輕微地蹭,就好像如果她不下令,他就一定要忍耐住,而絕不會(huì)越雷池一步。

    可是她知道他絕不會(huì)安分的。

    她閉上眼,“我……我下月便要進(jìn)宮了?!?/br>
    這是一句無意義的重復(fù),但她的語氣與前次已經(jīng)不同。

    他抬起了頭。

    “請(qǐng)您看著我?!彼J(rèn)真地道。

    可是她不愿意。

    他這么認(rèn)真,不就是為了沖垮她的世界嗎?

    她在那么長(zhǎng)的歲月里豎起來的藩籬、披掛上身的鎧甲,在他面前已幾乎要丟棄盡了,她覺得危險(xiǎn),而且恐懼,甚至羞恥——這難道不是很自然的嗎?

    “請(qǐng)您看著我?!彼种貜?fù)了一遍。

    她咬住牙,顫抖著睜開眼。

    他的背后是樹枝交疏的夜空,他的眼中是流轉(zhuǎn)的星辰。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最終,嘆出了一口氣。

    他坐起身來,展開了雙臂,將她溫和地?fù)砣霊阎小?/br>
    春夜的草叢中有細(xì)微的蛩鳴,映射著星光的露珠輕盈地從草尖墜落。蕭蕭風(fēng)過,淙淙流動(dòng)的小溪聲色低啞,從低徊的霧氣中遲遲遞來。對(duì)岸的林木隱約在昏暗之間,新抽嫩葉的樹枝沙沙地點(diǎn)頭,像是在進(jìn)行一場(chǎng)秘密而愉快的交談。

    秦束聽著秦賜的心跳?,F(xiàn)在,這心跳聲已不再能擾亂她了。

    她想這大約是一場(chǎng)和解了。

    她不會(huì)放棄一切跟他走,但他也不會(huì)離開她,這就夠了,不是嗎?

    秦束閉上了眼,靜靜地道:“謝謝你,賜?!?/br>
    他的懷抱又顫了一顫,卻到底將她不言不語地抱緊,像不能落地的承諾。

    ***

    夜半過后,李衡州駕著馬車找來,將秦束接回了司徒秦府。

    三月初五辛卯日,立太子妃秦氏。賜天下男子爵人二級(jí);鰥寡孤獨(dú)者賜谷;諸侯封爵,各有次第,普天同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