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跪在陛下面前不由覺得有些發(fā)冷，陛下很久沒有這樣讓人心里發(fā)寒過，偏偏還問的是那樣時代久遠的事。

    “陛下，娘娘進宮是陛下一早就說好的，就這么順順利利進宮了呀，陛下想問什么？”張成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

    “朕問你，永年伯府可曾使過銀子，讓王容與的名字沒有在秀女冊上？”朱翊鈞問。

    張成額角冒汗。

    朱翊鈞說，“不要想著騙朕，朕還問你說明朕還信你，不然朕去找來當(dāng)初采辦的太監(jiān)過手的尚宮，總能問清楚?！?/br>
    “奴才不敢欺瞞陛下?！睆埑烧f，“實在是奴才辦事不力，采選內(nèi)監(jiān)以為奴才交代的是讓王家二小姐入選，初冊上，只有王二小姐的名字?！?/br>
    “娘娘的名字是后加上去的?！睆埑深^低在地上回道。

    朱翊鈞好久沒有說話，久到張成實在想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準(zhǔn)備抬頭偷偷的打量一下陛下的神色，然后一個茶盞就從他頭上飛過，在他身后的地板上迸裂開花。

    “好，好，好的很?！敝祚粹x又陷入焦躁憤怒的情境里，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他自作多情。他在那年燈市下碰見一個女子，不是傾國傾城，也不是花容月貌，只那鎮(zhèn)定的眼神里突然起的一絲羞窘，就在他心里種上根。

    過后的再見是意外，也是驚喜，她和他所有見過的女子都不一樣。

    她這樣原本也上不了侍選，他選她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當(dāng)真是這么想的。

    難怪她進宮來就當(dāng)不認識自己，他還以為她羞赧，或是欲拒還迎。原來她一心只想要落選出宮，他留著她寫的一字一言反復(fù)品味，她卻恨不得離他遠而又遠。

    皇宮與他，都是她不想要的。

    朱翊鈞砸了一切可砸的東西，心里的痛苦一點都沒有得到解脫，憑什么只有他這么痛苦。朱翊鈞紅著眼想，我不動你，我還不能動你身邊的人來讓你難受嗎？

    “坤寧宮宮人，護衛(wèi)皇后不力，以致坤寧宮大火，皇后受驚，其罪當(dāng)誅，皇后念在舊情，只全部發(fā)落出宮，一個不留?！敝祚粹x說?！瓣惥兀闳マk?！?/br>
    “是?！标惥貞?yīng)道。

    王容與和衣歪在炕上，不過兩三日，身上養(yǎng)起的那點rou全都散了去，衣服穿在身上打晃，無病看的心疼，無憂說，自從娘娘瘦了進宮大婚，就再沒有胖回去過。

    “這宮里的日子，娘娘想長rou多難啊?！睙o憂心疼的道。

    “坤寧宮大火，娘娘沒有責(zé)罰我們，陛下那指不定要如何處置我們呢?！鳖櫻詴?wù)f，“最近宮人都有些人心惶惶。”

    “娘娘都不曾責(zé)罰我們，陛下為何要責(zé)罰？”無病不解。

    “陛下要責(zé)罰還有什么理由不成?！鳖櫻詴劦?。她們這些人，平常在娘娘面前也有些體面，但是一旦真有什么事，她們都不知道，比如不知道陛下為何突然和娘娘生這么大氣，也不知道好端端的姐妹相談，怎么就起了火。

    但是不管知道還是不知道，坤寧宮一系都在一條船上，未來突然變的晦澀難辨起來。

    第一百八十三章

    陳矩到啟祥宮來，見了皇后，就把陛下的處置一說，王容與聞聽就直了腰板，“陛下說要我身邊的人，都趕出宮？”

    陳矩點頭，“一個不留。”

    “這是為何？”王容與問，“除了我自己帶進來的，還有許多本來都是宮里的，也趕出宮去不成？那內(nèi)侍監(jiān)呢？他們趕出宮去，可還有活路？”

    “陛下說的全部出宮，但是也不會一一過問，只是，坤寧宮是全部都要出的?！标惥卣f。

    王容與只覺得眼皮一黑，無病連忙上前扶住她，芳若送陳矩出去，問他可知道陛下為何突然做了這樣的決定。

    “陛下知道了娘娘當(dāng)初侍選不想進宮，覺得顏面大失吧。”陳矩說，他看著芳若低聲問，“若是出宮，你就住到我那宅子去，當(dāng)個太太由人伺候，再不用伺候別人了可好？”

    芳若看著他搖頭，“我費勁心力才到娘娘身邊來，我可不能輕易放棄?！?/br>
    “再說，讓我在宅子里等著你，我也不愿意?！狈既舻吐曊f，“再看看吧?！?/br>
    芳若回轉(zhuǎn)回去，告訴皇后娘娘，陛下突然發(fā)怒的原因，“許是誰在陛下跟前說了什么，不然陛下怎么突然想到問當(dāng)年侍選的情況。”

    王容與面上一絲血色都無，她起身去乾清宮。

    到了乾清宮，張成又來攔他，“娘娘，陛下現(xiàn)在不想見任何人。”

    “你連通傳都無，就知道陛下不想見我？”王容與問。

    “實在是陛下一早就交代了?！睆埑煽嘀樥f，若是等到娘娘和陛下和好那一天，他可就算玩完了。

    說話間，有內(nèi)侍一箱一箱往外抬著東西，到廊下，開了箱子，里頭都是寫滿字的紙，內(nèi)侍點火燒東西，一箱一箱的燒。

    “這是什么？”王容與低聲問。

    “是娘娘自進宮來和陛下互傳的紙條?！睆埑晌寐暤馈?/br>
    “原來這樣多了?！蓖跞菖c喃喃說。

    她眼看燒了一箱后才對張成說，“我是一定要進去的?！?/br>
    說罷她就一步一步往前走，張成也不敢真的攔她，一邊后退著磕頭，“娘娘就當(dāng)憐惜小的一條命，陛下不讓你進去，你要進去了，陛下會要了我的命。”

    王容與伸手一巴掌把他扇到一邊，“眼下你被我打到?jīng)]有行動能力，我進去，與你無關(guān)。”

    內(nèi)殿也在燒東西，煙霧繚繞呢，朱翊鈞盤腿坐在炕上，大銅鼎就擺在他前頭，他面無表情的看了一張張紙條，然后投入到銅鼎之中。

    抬眼看了一眼王容與，“皇后如今好大的威風(fēng)，不用通傳就可直接進到朕的面前來?！?/br>
    “陛下不想見我，我有什么辦法？”王容與問。

    “我不想見你，不是正好，你不是也不想見我嗎？”朱翊鈞說。

    “我沒有不想見陛下?！蓖跞菖c道。

    “不用勉強自己?！敝祚粹x道，“朕只恨朕知道晚了，若是當(dāng)初你一進宮就說不想留下來，朕會放你自由。”

    “啊，好像你當(dāng)初是說過，只是我以為你是欲拒還迎呢。”朱翊鈞面無表情的說?！袄勰氵@么久裝戲應(yīng)付我，委屈你了?！?/br>
    “陛下，你一定要這么說話嗎？”王容與問。

    “我只是看開了，不強求了，我準(zhǔn)備成全你?！敝祚粹x說，“你不是說不想和別人共侍一夫嗎？朕答應(yīng)你，從今以后，你再也不用跟別人共侍一夫。”

    “非重要事，不要再來見朕，互相見了別扭，不如不見。”朱翊鈞的話像是冬天的冰凌子，只看到冒著白氣就覺著冷。

    王容與看著朱翊鈞，一字一頓的說“如果這是陛下想的，好?！?/br>
    她反身就要走，毫不留戀。

    之前想要來和陛下討個說法，為何要把她身邊的人全換掉，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他們之間還是走到這個結(jié)局，或許她還要為陛下不廢后而感恩戴德，又或許陛下不廢后只是眼下，日后該廢還得廢。

    顧不到以后了。

    朱翊鈞看著她就這么決絕的背影，心頭梗著不是一團氣，而是一團血，她的毫不在意，讓這個懲罰又變成單方面對他的懲罰，他揚聲恨道，“這是你最后一次不經(jīng)通傳到我面前來，下次若我不見你，你還這樣闖進來，我就治你的罪?！?/br>
    王容與跨過隔間腳一頓，“那我有非要見陛下的事情呢？”

    “你沒見過旁人求見朕是如何求的嗎？”朱翊鈞道，“跪在乾清宮前，朕什么時候想見，就見?！?/br>
    王容與停頓一下后才回頭望他，眼睛晶亮不起水霧，淡淡勾唇一笑，溫柔可人，“交泰殿后，陛下說過，再不讓我跪的?！?/br>
    “陛下可以不記得，我卻是要替陛下記得?！碑吘棺约旱纳眢w，自己心疼。

    王容與說完就走，腳步又急又緩，出了宮門，無病扶著她，才知道王容與全身都在顫抖。“娘娘?！?/br>
    王容與不應(yīng)聲，只管蒙頭往前走，她走的極快，除了無病，一眾宮人都跟在后頭，快到啟祥宮時，王容與卻走出宮道扶住宮墻，帕子捂嘴，咳出一塊血來。

    “娘娘?！睙o病驚慌道，“娘娘，馬上就回宮了，我馬上讓人去請?zhí)t(yī)?！?/br>
    王容與揮著帕子說無事，“淤血，吐出來反而好。”

    “娘娘，你這可是吐血啊。”無病焦急道。

    “眼下不是請?zhí)t(yī)的時候，你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蓖跞菖c面色如紙，一股氣撐著，反而顯的比前兩日更精神。

    王容與回到啟祥宮，坤寧宮那邊沒有燒到庫房，這兩日才陸續(xù)搬到啟祥宮來，坤寧宮雖然只燒了一半，但是整修是大修，沒有兩年弄不下來，坤寧宮的東西都要挪過來。

    王容與對無病說，“你出去就管著我嫁妝那趟事，這愿意出宮的宮人，你也幫忙照看著，無憂無慮出宮你就幫忙著把她們的親事結(jié)了，我這早做了添妝準(zhǔn)備，讓她們好生過日子?！?/br>
    “娘娘，我不走，我要陪著你。”無病急道。

    “沒用的，陛下這次鐵了心，我不好跟他對著干?！蓖跞菖c說，“不要擔(dān)心我，我又不苛待別人，也不會有人來苛待我?！?/br>
    “你不出宮，我這些人和事，又交給誰？”王容與說，“我怕是許久都不能宣祖母進宮，莊子也顧不上了，你在外面，我才能放心?！?/br>
    “娘娘?！睙o病淌著淚說，“但無慮在榮昌公主身邊，也不行嗎？”

    “無慮是我的嫁妝丫頭，她來歷太顯眼了，陛下不會管我是不是早就把她送到榮昌身邊，陛下要我清理身邊宮人，卻把隨嫁丫頭指給公主，這誰看都是陽奉陰違?！?/br>
    “御前失禮的苦，我吃過，不能再犯。”王容與說。

    無病點頭。

    王容與讓人把坤寧宮所有的宮人都聚在一起，又把陳矩叫來，“此次坤寧宮的宮人調(diào)崗一事都由你負責(zé)是嗎？”

    陳矩拱手應(yīng)是。

    王容與看著聞言就變得驚慌失措的宮人們給了一個安撫的眼神，她對陳矩說，“她們都伺候我一場，并無大罪過，只是受了牽連，還望陳大伴能妥帖安置，不枉她們伺候我一場?！?/br>
    “陛下說的出宮，每人我都會給一份安家銀子，在宮外若是遇到什么難處，也只管去找無病就是。若是宮外已經(jīng)沒有親人，還是想留在宮里伺候，一應(yīng)打點的錢，我也出了?！?/br>
    王容與對宮人們說，“拿了錢出了這個門，你們和我的主仆緣分就算盡了，若以后還在宮里遇見，也是各為新主，不念舊主?！?/br>
    宮人面面相覷，等到無病端著托盤出來，上面都是小荷包時，才有人嚶嚶哭起來，“奴婢哪都不想去，只想伺候娘娘?！?/br>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你們好自珍重，我想再為你們多做些，也是有心無力。”王容與說。

    “娘娘?！睂m人哭成一片。

    王容與看著陳矩，“還請陳大伴安排好她們的去處后，也給她們留一個時辰收拾東西的時間?！?/br>
    陳矩點頭默認，無病塞給她一個荷包，里頭沉甸甸的。

    就是陳矩也不得不承認，皇后娘娘是個難的的仁善人。可是皇后娘娘對宮人都想的如此體貼周到，為何對陛下那么殘忍？

    坤寧宮的宮人都放出宮去，可不是一件小事，王容與召崔尚宮來，“我這一下多了這么多缺口，你想要派人過來補上空缺，可不是容易事?！?/br>
    “人都是調(diào)教好的，只是還都手生，年幼，怕伺候娘娘不到位。”崔尚宮見王容與面上并沒有因為宮人大調(diào)換而感覺傷神，一時也拿捏不定該如何表現(xiàn)，就還當(dāng)是從前一樣，平常應(yīng)對。

    “我這還好，手生的也不怕，只要人知道規(guī)矩，總能調(diào)教，我又不是很難伺候。”王容與笑說，“只是榮昌公主大了，我準(zhǔn)備讓她獨居一宮，這次她身邊也有兩個老成的大宮人出宮，你得給幫我選幾個好的，忠心的，以后是要跟著公主出宮的人?！?/br>
    “娘娘放心，我一定會好好辦妥此事?！贝奚袑m說。

    王容與寫了折子給朱翊鈞，說榮昌大了，可別宮而居，建議公主住在長春宮。陛下不見她，她就用折子去，之所以不用紙條，那私密性的，你來我往區(qū)別與他人的小紙條，陛下已經(jīng)燒了好幾箱，又何必寫過去自討沒趣。還是折子好，公事公辦罷。

    朱翊鈞朱筆批了一個可又轉(zhuǎn)回來。

    王容與才讓去請榮昌回來。

    榮昌只兩天沒有來見母后，宮人都是陌生的面孔，無慮和喜桃也去跟她道別了，所以她一見王容與就拼命摟住她，“榮昌哪也不要去了，榮昌就要在這里陪著母后?！?/br>
    “母后換了地方，身邊的人也換了，如果我也不陪著母后，母后多害怕?。俊睒s昌想到自己，去了陌生地方都會害怕不習(xí)慣，再想想母后，母后該多害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