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jié)
他唇角勾起笑意,輕輕走到她身前。太陽透過葡萄架縫隙,照出一道道金芒,李綰嫌晃眼,不耐的別過臉去。這場景似曾相識,盧玄抬起手,擋在她頭頂,眼里柔情似水,只靜靜看著她甜美睡顏。 不知過了多久,李綰悠悠轉(zhuǎn)醒,迷蒙著眼看他笑道:“你來了,怎么也不叫我?在這傻站著作甚?” 盧玄喉頭哽咽,收回酸麻手臂,最后別開臉隱去淚光,“嗯,小心別著了涼。” 兩人一起了午膳,又對坐在窗前看著秀麗風(fēng)光飲茶。李綰心中有事,總提不起談話的興致,盧玄也不打擾,許多時候都是靜靜看她,兩三日下來一直如此,此處的靜謐悠閑給人一種錯覺,仿佛日子回到了最初,他是眉眼溫潤的玄真師傅,她是天真爛漫的豆蔻少女,共處山澗。 可李綰知曉,京都波濤洶涌,早就變了天。她躲在外頭,享受這份寧靜,總也不是個辦法。 . . 心焦氣躁。第四日夜里,才終于等到了芍藥。 “銀甲衛(wèi)傳圣上口諭,請公主稍安勿躁,暫且不要回返京都。待料理完亂黨,一切塵埃落定,自會派親衛(wèi)相迎。” 李綰站起身來:“這么說父皇沒事?我早該猜到,早該猜到!” 芍藥也道:“陛下龍體安康,請公主放心?!?/br> “那太子哥哥呢?太子妃可好?還有......” “都好,可這里面事情太多,屬下也鬧不明白??倸w待公主回了京都,一切也就明了了!” 李綰這才松了口氣。是她魔障了,自己一直身處內(nèi)苑,又逢閉門養(yǎng)胎,朝堂上的局勢早就不敏感了,這才半點(diǎn)風(fēng)聲都不覺有。父皇自然是不同的,一切有他把著,亂不了。 心頭剛松懈一分,還沒落座,打眼一瞧芍藥臉色,李綰心中又咯噔一下。京都眾人安好,她再怎么大大咧咧,也不會擺出這副表情來觸霉頭,除非...... 李綰沒覺得自己開口,可她分明聽見自己干澀聲音問:“宋懷秀呢?你打探到了?他可安好?” 芍藥垂下頭,哀聲道:“將軍身中三箭,墜下山崖,怕是、怕是兇多吉少。” 李綰眼前一黑,便要踉蹌倒地,芍藥趕忙上前扶住她,“殿下!” 李綰喘了幾口大氣,才有力氣握住她的手,“他不會死的。在哪出的事?哪里的山崖?你帶我去,我得去找他。明明說好一兩個月就歸......我得去找他!” 李綰的手抖得厲害,芍藥急的直跳腳,“公主,現(xiàn)在可去不得。且不說山高路遠(yuǎn)您身子骨受不住,此次連五軍都督府都有人反叛,站了彭水東那頭,京都到現(xiàn)在也還沒安生呢,眼下盧家才是最安全地方,要不然陛下也不會有此口諭?!?/br> 見她聽不進(jìn)去,一心想著要去尋人,芍藥咬牙道:“既然盧公子可信,能護(hù)您周全,莫不如屬下走一趟,我去尋將軍!您留下好生養(yǎng)胎才是?!?/br> 李綰紅著眼默默垂淚:“芍藥,此時我也只能指望你了。無論死活,我得見著他才能信?!?/br> 瘦瘦高高的女子抱拳道:“屬下領(lǐng)命!” 這一走就是一個月,李綰沒等到芍藥復(fù)命,倒先等到浩蕩儀仗。眾人奉陛下尊旨,迎榮安公主鳳駕回京。 她謝過盧家眾人,扶著冬雪的手上八寶香車,忽而站定回過身去,見盧玄穿一身白袍站在遠(yuǎn)處笑著送她。李綰也揚(yáng)起笑,朝他擺了擺手。 兩人心里都知,這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第88章 若如初見(玄真番外) 望著她車架遠(yuǎn)去, 直到再也看不見了,不知是松了那根弦兒, 還是再沒了希望,盧玄吐出一口血來, 直挺挺向后仰倒。 小廝抱著他哭喊,"公子!公子您這是何苦,你的一片苦心,她從來不知!您得撐住了, 像以前每一次一樣, 不是都挺過來了嗎?我去找她,我通通告訴她, 她一定會回來的!" 盧玄扯起唇, "別去,她都知曉。" 他瞞的不夠好,被她看出來了。知道他命不久矣, 所以才沒了那份冷淡。 見他營造出了一個虛幻的冬青寺,她便配合著他演戲。不再叫那冷硬生疏的盧公子, 而是笑語晏晏喚他玄真,就像舊時那樣。陪他吃飯,與他飲茶, 有時他咳出血,慌忙用手去掩, 她也自然別過頭去,只當(dāng)做沒看見。 他愛的小姑娘心善。自己遭逢變故, 還肯顧及著他,絲毫不愿讓他難堪。 此次瑞王作死、興義候反叛,聽聞京都血流成河,朝堂上又是一番清洗,這么多人喪命,卻唯獨(dú)成全了他。這么想真是作孽,可他當(dāng)真開心的緊。他離她那么近,美好的像個夢境,如今抱著這夢境赴死,也再無遺憾了 眼前一道白光,玄真竟有些想笑。他這破敗身子,幾次從鬼門關(guān)闖過來,死前的景象竟都司空見慣了??蛇@次有些不同,閃過的不是一生所為的走馬燈,而是冬青寺飄雪的夜。 他看著自己在屋中打坐,窗外有道熟悉身影,屋里的他面露喜色,拿起傘奔了出去。 在飄雪中幫她撐傘、與她說話。 小姑娘抬起手,抱住了他的腰。"玄真,我要走了,跟家里到京都去。" 他明明痛的要死,卻要裝作無情:"嗯,一路順風(fēng)。" 女孩兒一眨眼,淚就落了下來,緊緊拽著他的衣擺不放手,近乎哀求的噫語:"玄真,我喜歡你。" 看著那個自己仍要拒絕,盧玄五臟六腑都疼的打起了顫。不行!他得告訴她,他也愛著她,阿綰,不要走。 一瞬間,他的執(zhí)著竟成了實(shí)質(zhì),他回到了多年前的雪夜。只楞了一瞬,他就緊緊抱住了李綰,"阿綰,不要走。我亦心悅于你,求你不要走。" 女孩身上的甜香縈繞在他身邊,可他卻覺得越來越冷。至此,盧玄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不是什么得償所愿,這也是他死前的幻覺罷了。人到了生死關(guān)頭,有時靠的就是意志。他經(jīng)過幾次,知道只要穩(wěn)住心神,守住那點(diǎn)子清明,便能挺過來。 可心里邊再如何明白,他都放不開手。李綰就在他懷里,他的小姑娘掉著眼淚,說喜歡他,此生他再沒拒絕第二次的勇氣。盧玄清雋的眉眼含笑,嘆了口氣,將她抱在懷里,不再抵抗逐漸昏沉過去。 師傅曾說,那會是他一生的災(zāi)禍,他必須割舍。可他回想一生,卻覺得,這雪夜才是他所有悲涼的開始 那夜,李綰說喜歡他,鼻尖凍得通紅,不停掉眼淚,死死抓著他的衣袍不肯放手。玄真在飛雪中解下衣袍不要,回了房。 他關(guān)上門打坐,口中不停的念著佛號,可一顆心就是靜不下來。惦念著她冷不冷、手腕上的傷疼不疼、這般哭鼻子,明日眼睛要腫成桃了。 他能狠下心來拒絕,是希望李綰別犯傻氣,天氣那么冷,快些回家去??捎蛛[隱有個念頭,盼著她別走,給他一點(diǎn)時間,讓他想明白他們之間的可能。 千頭萬緒不容易理出思路來。他自小長在佛門,從沒想過自己會破戒,動了心不說,甚至起了還俗的念頭。他心中的愧疚快要將自己淹沒,他的信仰崩塌、辜負(fù)了佛祖,不知該何去何從。 只能捻著佛珠不停誦經(jīng)。稍一睜眼,見她小小的身影映在窗上,看著倔強(qiáng)又可憐,這樣下去非得凍壞了不可!玄真手指捏的太緊,一串子佛珠散落滿地。他心煩意亂垂頭去撿,才捏起佛頭塔,就愣了愣。 那時心中已有了決定。罷了,欠下的所有,他來生償還,今生實(shí)不敢負(fù)她! 他剛要起身,忽然胸口一陣絞痛,他撐著桌案喘氣卻毫無和緩,片刻便慘白著臉倒在地上,竟是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叫門聲將他驚醒,是春蟬的聲音:"玄真師傅,綰姐兒暈倒了,我求你開開門吧!" 玄真睜開眼,外頭已是天光破曉,她竟站了一整夜!他急的出了一身汗,想要起身,可身子綿軟無力,動彈不得,喊也喊不出聲。又過了一陣外頭沒了聲音,直到早課時間,有小沙彌來請他,叫了幾遍無人應(yīng)聲,焦急之下撞開門,這才救了玄真。 雖得了救,大夫看過,卻說他這是心疾。本就生下來孱弱,此番又勾起了這病,怕是要折損不少壽元,要他好生將養(yǎng),別再激動才是。 玄真只余苦笑,這下子和她之前更遠(yuǎn)一步。他本就大了她十二歲,患了心疾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若不管不顧與她在一起,哪日他撒手人寰,留下她一人該怎么辦? 玄真想了很久,終于吩咐小沙彌說,‘若她再來,便說我四方云游去了,歸期不定。’ 后來李綰果真又來了一次,聽了這話才死了心,隨家中長輩一道進(jìn)京。玄真躲在暗處去送她,看馬車遠(yuǎn)走,自己孤身去了雪山。 聽聞那有位神醫(yī),能治心疾,可性子古怪,神出鬼沒。玄真想去碰碰運(yùn)氣,若能醫(yī)好,再進(jìn)京去與她解釋??伤宦非寥f苦上了雪山,卻到處也沒神醫(yī)蹤影。玄真倒在山上險些被凍死,后來被好心人救起,輾轉(zhuǎn)將他送回了范陽盧家??蓞s凍傷了肺脈,落下了個咳血的毛病。 一道災(zāi)連著一道災(zāi),阻斷了他與她之間的一切可能。玄真心灰意冷,再無他想。 直到聽聞?wù)潞偷塾屗雽m為妃,才又入京都,想要帶她走,也終落得個冷淡相對的下場。再后來便是她與宋懷秀成親之時,他躲在街角馬車,悄悄看她,連近前說話的勇氣都沒了。 苦熬多年,他的身子一日壞過一日,自己比誰都清楚。有時太難,也想著算了罷,別掙扎了,可又舍不得,因?yàn)榕紶栠€會有關(guān)于她的消息傳來,他便捱著、撐著。當(dāng)又遇到靖平公主李纖,對方說起愛慕時,盧玄點(diǎn)了頭。 他不愛李纖,連丁點(diǎn)兒喜歡都沒有,他答應(yīng)這門親事,不過是想每年宮宴上,能遠(yuǎn)遠(yuǎn)瞧她一眼。他快死了,每一眼都是奢侈。至于負(fù)了李纖,那是他的過錯,將來下地獄也好,還業(yè)報也罷,他都認(rèn)。 好在那位靖平公主也不是癡情之人,她的喜歡,更像是收集。各式各樣的男子,只要長得俊俏,她便都想要,放在自家宅院里,只管自己活的順意,不管名聲狼藉。因她這般行事,盧玄也被人在背后指摘,可他不在乎,他這一生除她,很少有什么在乎的。 后來得到瑞王、興義候反叛的消息,他拖著油盡燈枯的身體,奔赴京都,前去救她??伤〉奶?,在她面前強(qiáng)裝著實(shí)不易,連和她同坐一輛馬車都不敢。連夜的奔波,他根本承受不住,是提前灌了半瓶子丹藥才撐了過來。到了這個時候,藥石無醫(yī),說拿丹藥頂著,其實(shí)就是將僅剩無幾的壽元換做此時的精神罷了。 本來已經(jīng)吃不下什么東西,可每天她吃飯時,他便也跟著吃,只因這樣能名正言順的看著她。 白日有時昏睡,夜里卻再睡不著。他便靜靜躺著,在心里誦經(jīng)念佛,求佛祖再憐憫一次,能再多給他些時間。他不怕死,今日死明日死,又有何分別?可他不愿死在她面前。 能捱過這一個月,盧玄自己也沒想到,對他而言,也算圓滿了。 直到她返京那日。 艷陽高照,她穿了一身石榴紅的廣袖宮裝。原已踏上香車,可又扶著宮人的手,回過身來看他。 她挽著高髻,眉目妖嬈,像是一團(tuán)美艷至極的烈火,灼的他眼睛酸痛。他怕失態(tài),連忙帶起笑意送她,她也回了個笑,朝他擺了擺手。 這是盧玄最后一次見她。仔細(xì)想想,從一開始他們每次相見,他總是在送她走,一次又一次看著馬車遠(yuǎn)去,唯他一身孤寂留在原地。可這樣也好,這樣她便看不見他死去時的模樣。 知她日后順?biāo)彀埠?,他也就心安了?/br> 阿綰,我心悅你,可卻愿你永遠(yuǎn)不知才好 李綰返京當(dāng)日,未回將軍府,徑直入了宮。 在琳瑯館內(nèi),等待李昭召見。 期間有一去范陽接引她們的銀甲衛(wèi),給冬雪遞條子,旁的沒說,只說是公主交代過的事。 李綰展開紙條,上頭只有短短一句,‘靖平駙馬盧玄,昨夜逝于家中’。 她愣了愣,忽想起初遇那天。他一身純白僧袍,撐一柄素面紙傘。身形巍如孤松,看她時一雙眼卻含著和煦春光。 一滴淚落下,將墨色暈染開來。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沒交代明白的,比如彭水東為什么幫李柏,太子如何了之類的,明天終章一起交代哈~ 第89章 終章 李綰將紙條攥在手里, 一言未發(fā), 已是淚眼婆娑。 可將冬雪唬了一跳,抻了帕子給她:“您怎么哭了?一會兒要面圣,哭腫了眼, 陛下瞧了得多心疼?” 李綰紅著眼不說話。 早些年在諭恩候府那次匆匆相見, 她心里頭還帶著些埋怨。后來也遇上過幾次,他已是靖平駙馬, 二人見面也當(dāng)不相識, 愈發(fā)的生疏。 但這回,短短一月, 李綰不光察覺到了他病重,更知曉了那份深情。若不是用情至深,誰會拖著病體趕赴京都,只為她一人安危?那樣的周全溫柔 , 那樣的眷戀不舍,他每每看向她時, 都像是最后一次般銘心刻骨。玄真是愛著她的,她心知肚明。 那年冬青寺,原來不是她的一廂情愿,該是兩情相悅,卻最終無果。其中的緣由是什么, 李綰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她與她已經(jīng)錯過了,萬不能為了這份遺憾, 再辜負(fù)了宋懷秀,這世間沒有兩全法,若生出兩個都不想傷害的貪心想法,最后必定是傷了所有人。所以她只能狠下心裝作不知,笑著與他揮手道別。 玄真,對不起。 “公主,陛下召您南書房見駕。” 李綰擦干眼淚嗯了一聲,抬手將紙條送到燭火前,見它成了灰燼,便站起身來。她挺直背脊,昂著頭顱踏上步攆,宮人簇?fù)碇?,是一國公主的華貴威儀。抱膝痛哭的小姑娘,那個真實(shí)的李綰,被她藏在心底,誰也不知。 可才收好的眼淚,在見到李昭的那一刻,又差點(diǎn)潸然而落。燈火通明中,他面色有些疲憊,白發(fā)也更多了些??傻拇_是好端端的坐在那里,他沒生病,更沒離開她。見了她,便有了笑:“阿綰,沒嚇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