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如今可不是那個(gè)小小典史, 而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諭恩侯爺。南邊的貪腐案要查、開春的武舉之設(shè), 圣上也讓他與兵部同理，雜七雜八的事情通通壓在他一人身上，忙的腳不沾地，自然不可能像之前在乘安縣那般, 每日與白姨娘黏糊著。

    可吳氏心里亮堂著呢。這段日子，眼瞅著李昭就算再忙, 也要抽出時(shí)間到芙蕖院坐坐，經(jīng)常是喝盞茶吃頓飯就得再走。以李昭如今的身份，想要什么樣的女子沒有？只要他招招手，自有下面的人，送上大把年輕漂亮的姑娘, 可他還是顧念著白姨娘。男人寧可折騰自己，也不肯冷落了她分毫。

    還有什么看不明白的？這就是真把人放在心里了。

    先前，杜甄給胡、裴二人灌下絕子藥, 三爺已是恨上了她。如今什么都不打聽清楚了，又眼巴巴給他最在意的女子灌藥。最關(guān)鍵的是，人家本就傷了身子，不可能再有身孕。

    她這下不光是無用功，還因此又狠狠得罪了李昭一次，這杜甄啊，真是可恨又可笑。

    吳氏親自拉著李綰坐下，又給白姨娘指了座。

    保養(yǎng)得宜的一雙手，剝起烤栗子來，倒是嫻熟的很。邊剝邊道：“這次是委屈了你們娘兒倆，可你們也別惱。那位的脾性三爺是斷然容不下的，早早就絕了她的路。不然也不會(huì)成親幾年了，半點(diǎn)兒動(dòng)靜都沒有。我這樣說，可明白？”

    白姨娘驚訝的張了張嘴，小聲問：“您是說，三爺給她......”

    “她給你們灌藥，那就是害了三爺?shù)淖铀?。既然她做得出，也就怪不得咱們心狠。”說話的功夫，吳氏就墊著帕子剝了七八個(gè)栗子，色澤金黃，聞著便香甜，她全遞到李綰手里：“少吃幾個(gè)，一會(huì)兒吃涮鍋?！?/br>
    李綰救了她的一雙兒女，吳氏是真心喜歡她。如今李繡嫁了人，李榕住在書院，索性拿李綰當(dāng)親女兒養(yǎng)，對(duì)于白氏，也比旁人多幾分照拂。見她緊緊攥著帕子，安慰道：“我說這些可不是為了嚇你。只是讓你別委屈，暫且忍耐她一陣，說到底咱們才是一家子，她欺負(fù)你的，早晚都幫你討回來。”

    寒冬臘月，湊在一起吃了頓涮鍋，連關(guān)系都拉的更近。吃的開懷了，吳氏還讓小丫鬟上了一壺果子酒。

    “說新釀的這酒酸酸甜甜的，不醉人，都嘗嘗?！?/br>
    白姨娘是個(gè)聽話的，主母讓喝那就喝唄。

    李昭惦記著宮宴的事，趁著夜色趕回府。哪知一進(jìn)芙蕖院，就見妻妾全耍起了酒瘋。

    吳氏異常興奮，大晚上非鬧著讓請(qǐng)戲班子來唱戲。白姨娘歪在一旁，滿臉通紅，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一個(gè)勁兒給她鼓掌。

    只李綰前世喝酒鬧過笑話，是一杯也不敢喝，此時(shí)還清醒著。“爹?！?/br>
    “這、她們?cè)趺春瘸蛇@樣？”

    李綰無奈道：“說是新釀的果子酒不醉人，才多喝了兩杯，誰想......”

    李昭一把拉住往他腦袋上插花的吳氏，見白姨娘捂著肚子笑的更開心了，他臉都綠了，吩咐丫鬟道：“還愣著干嘛？快扶夫人回去休息！”

    “蕊心，你也照顧好你們姨娘。阿綰跟爹來，爹有話要說。”邊走邊拔下腦袋上的艷粉桃花，小丫鬟們?nèi)椭^憋住笑意。

    .

    .

    繡樓內(nèi)，父女二人相對(duì)無言。

    李昭只說了李綰得去參加宮里年宴的事，旁的也沒臉多說?？偛荒苷f是自己多嘴，才害得女兒不去也得去，那也太丟人了。

    李綰更是心中有苦難言。她知道歷史上的李綰，初一見面就被劉鈺看上，封了貴妃，幾乎是搶到了宮里去，可別人不知道啊。這話讓她怎么說？難不成說‘我不能去，我怕自己長(zhǎng)得太美，被皇帝看上？’這不是臭不要臉嗎？

    本想著只要避開見面，就能躲過去。可這皇帝怎么突然要她參加宮宴？真是奇怪。

    “咳，阿綰吶，你別怪爹瞎cao心。只是那宮里實(shí)在不是好去處，你又生的好，爹是怕萬一陛下他......所以宮宴那日，你還是不要打扮的好，就普普通通的，但也別太過了，以免旁人拿來說嘴，你可明白爹的意思？”

    李綰一聽，偷偷松了口氣，答道：“女兒明白，爹放心，我一定好好想想法子，盡量不惹眼，又不失禮?！?/br>
    “對(duì)對(duì)對(duì)，爹就是這個(gè)意思?！?/br>
    接下來的幾日，李綰也沒了旁的心思，整日就是琢磨這事。

    去參加宮宴，衣裳首飾寒酸不得，否則就是對(duì)陛下不敬。那就得想辦法，在這張臉上動(dòng)手腳?？晌骞僖膊荒苎陲?，畢竟見過自己的夫人小姐不在少數(shù)，沈蕓蕓更是知曉她以往的模樣。要是被她扣個(gè)欺君之罪下來，誰也擔(dān)不起。

    那想來想去，便只剩下臉色。不管是什么樣的美人，面有病容，總好看不到哪去吧？李綰便吩咐冬雪買了不少脂粉回來，一樣樣的往臉上試。

    試好了妝，她自己瞧著滿意，卻還不放心。春蟬冬雪、夫人和姨娘，親近之人都被她問了個(gè)遍。

    大家瞧了都道：“這粉不好，看著失了氣色，顯得整個(gè)人病怏怏的?！崩罹U聽了才終于放心。

    真到了宮宴那日，李綰起了個(gè)大早。讓冬雪給她挽了個(gè)流蘇髻，又換了一身天青色云繡緞裙，顏色淺淡，可年宴畢竟是喜慶時(shí)刻，太過素凈又怕犯了皇家忌諱，頭面便用了赤金。

    最后李綰親自上手，慘白的脂粉，細(xì)細(xì)撲在臉上，連眉毛和嘴唇都沒放過。直到鏡中女子瞧著像是大病初愈一般，毫無血色，李綰才滿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李昭等在繡樓外，見女兒出來，就是一愣。

    那傻姑娘還特意在他面前轉(zhuǎn)了一圈，得意洋洋道：“爹，這妝看著怎么樣？像不像病了一場(chǎng)？”

    確像病了一場(chǎng)，失了以往的嬌艷氣色。

    可李綰卻忘了，男人與女人審美不同。夫人姨娘她們是長(zhǎng)輩，春蟬冬雪都是伺候她的人，這些親近之人，自然覺得李綰好氣色才漂亮。

    眼前的李綰蒼白瘦弱，可更突顯了五官的精致。這樣病弱的美感，容易讓男人心生憐惜、想要保護(hù)，也更容易激起蹂、躪占有的心思。李昭一看，便知要糟。

    可眼下時(shí)間已是來不及了。他只好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走吧?！?/br>
    心中雖然不安，可李昭想著，章和帝以往看著不像是個(gè)好色之人。眼下又剛立了新后不久，這會(huì)兒再添新人不合時(shí)宜。阿綰又還沒及笄，也是個(gè)好說辭，總不至于就是最壞的結(jié)果，但愿都是自己妄自揣測(cè)了。

    能去參加宮中年宴的，都是皇親國(guó)戚，朝廷重臣，女眷們也需是有品級(jí)的外命婦，像李綰屬于特例。而李家的女眷中，除了壽光縣主，便只有老夫人有封號(hào)。

    李昭上了壽光縣主的馬車，李綰則與祖母同車。

    老夫人見她臉色嚇了一跳，拉著她的手道：“乖乖，你臉色怎么這般難看？”

    李綰也怕嚇著她老人家，只推說是太緊張，昨夜沒睡好的緣故。

    .

    .

    宴席設(shè)在元吉殿，臣子們也不敢來遲，各家都早早來了候著。男女分左右兩席，中間是宮人們表演的地方。李綰跟著老夫人到右邊入座，李昭卻不放心，拉著杜甄好言道：“縣主，阿綰年歲小，頭一次參加這種宴席，難免有不懂的地方，還請(qǐng)你多多照拂。”

    杜甄一笑，“你的女兒，我自然照顧。”可心里卻道，一個(gè)小小庶女，這樣的隆重場(chǎng)合誰還會(huì)在意她不成，哪就至于再三交代了，簡(jiǎn)直杞人憂天。

    她轉(zhuǎn)身入席，又被相熟的夫人太太拉著談笑，說話間，早就把老夫人和李綰忘在了一邊。

    正聊得盡興，老太太身邊的福緣，急匆匆的找了來：“縣主，勞煩您快過去看看吧?！?/br>
    杜甄不悅道：“看什么看？你有沒有規(guī)矩？我們說話，也有你隨意插嘴的份兒？”

    福緣急的直冒汗：“奴婢有錯(cuò)。只是老夫人身上不爽利，還請(qǐng)您隨我去看看?！?/br>
    一聽這話杜甄才不情不愿的起身，還與旁人道：“我一會(huì)兒就過來，你們?nèi)羰瞧查_我聊那些有意思的，我可不依?！?/br>
    元吉殿宏大，今日來的人又多，老夫人被安排在最靠右的一桌。杜甄不緊不慢走過去，見老太太好端端坐在那，登時(shí)便冷笑道：“人不是好好兒的？哪不爽利了？你們耍著我玩是吧？”

    老太太此時(shí)也顧不上她話里的陰陽怪氣，起身拉著她到一旁，急聲道：“阿綰被人帶走了，說是太后要見她，這可怎么辦？”

    老太太也是頭一次參加宮宴，一聽太后的名頭只覺得一陣恍惚，自然不敢攔，只急忙忙找杜甄拿主意。

    太后？一向張牙舞爪的杜甄，難得縮了縮脖子。

    第45章 太后

    杜甄性子驕縱, 做派上不得臺(tái)面, 一張嘴更是沒少得罪人?？稍俣嗳饲撇簧纤矝]誰敢當(dāng)面給她難堪，全都是沖著宣華夫人的面子。因?yàn)槟赣H在天子面前得臉, 所以杜甄也可在四九城內(nèi)橫著走, 得罪人的時(shí)候絲毫不犯怵。

    章和帝對(duì)這個(gè)乳母，敬重非常, 眾人皆知。不光在皇城邊兒給她修了座大宅, 還經(jīng)常宣她進(jìn)宮走動(dòng)。哪怕不是年節(jié)，送去的賞賜也不帶斷的?；噬线@般在意的人, 誰敢給她沒臉？所以莫說這些外命婦，就是宮里頭的娘娘們，見著宣華夫人也得露個(gè)笑模樣出來。

    但所有人都捧著、敬著她們母女，可并不代表著太后也會(huì)給她們臉面。

    前些日子杜甄和母親一道進(jìn)宮, 在御花園遇上了太后的鑾駕。她們二人連忙避到一旁下跪，可宣華夫人上了歲數(shù), 腿腳不好跪的慢了些。那個(gè)天底下最尊崇的女子，高高仰著頭，連眼光都不曾掃過她們。

    只紅唇輕啟，淡漠的說了句，“打?！?/br>
    因她這一句話, 風(fēng)光無限的宣華夫人也只能像小宮女一般挨板子，半句也不敢多言。回了府，就大病了一場(chǎng)。

    那人永遠(yuǎn)是美麗的、高高在上的。在她面前, 她們母女依舊是卑賤的奴才，或許連奴才都算不上。

    杜甄哪里肯為了李綰去自找沒趣，一聽是太后叫走了人，便對(duì)老夫人道：“許是讓綰姐兒陪著說說話呢，沒什么的?！?/br>
    老夫人是沒見識(shí)，可她不傻。宮宴上年輕貴女不在少數(shù)，而阿綰卻是頭一次進(jìn)宮，太后哪里知道她是誰，為何非叫她去說話？分明不是如此。

    可杜甄擺明了不想管，老太太又想不出別的法子，只得坐在那干著急。心里口里一同念著佛號(hào)，盼著佛祖保佑。他們阿綰跟別的孩子不一樣，身上帶著福氣呢，一定要逢兇化吉才好！

    .

    .

    女官身量瘦高，只說太后要見她，一路上任憑李綰怎么試探，就是肅著臉不肯再開口。

    既然逃不了也問不出，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李綰垂首，安靜的跟在她身后，盯著她袍子上銀線繡的水波瞧，宮燈照耀下，竟有流動(dòng)的錯(cuò)覺，美輪美奐。

    跟著女官邁上高階，夜色中的白玉宮，剔透無暇，美的好似不該存在人間。頭頂垂墜著數(shù)盞八角琉璃宮燈，折射出金色淡芒，映在人臉上都有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

    這是李綰第一次見到鼎盛時(shí)的白玉宮，原來它真的這么美。

    大鄴滅亡前，沈太后于白玉宮自戕，傳說血腥味經(jīng)久不散。圣祖嫌這地方奢靡，且不吉利，便下令封存。傳到李綰父皇那一代，昔日輝煌的宮殿早已破敗不堪。

    李綰也曾坐在碎裂的白玉上，遙想它昔年的美麗模樣，沒成想，如今竟能親眼所見。

    前殿宏大而空曠。一般人的住所，根據(jù)擺設(shè)鋪陳，多多少少能猜出主人的性情喜好，可這里卻單調(diào)的好像無人居住，入眼都是冰冷的白玉，銀白的輕紗幔帳，只在空氣中彌漫著慵懶冷香，味道中透露出主人身份的尊貴，令人忍不住偏首去細(xì)聞。

    繞到內(nèi)殿依然如此，只是多了些垂首肅立的宮人，安靜的好似她們就是這殿中的擺設(shè)，連呼吸聲都是輕輕淺淺。

    白玉高階之上，擺著巨大的牡丹花床，一位身穿藏青色織金錦裙的女子，披散著發(fā)，赤足側(cè)臥著，與人想象中端莊嚴(yán)肅的太后不同，她是一派閑適、放縱姿態(tài)。

    “娘娘，人帶到了。”女官的聲線中帶著刻板。

    李綰只瞧了一眼，就低頭不敢再看。

    “民女李綰，拜見太后娘娘?！崩罹U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舉手抬足的弧度都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即便此時(shí)心中震驚，動(dòng)作上也是分毫不錯(cuò)，行云流水一般順暢，看著賞心悅目。

    令她震驚的，是沈太后的容貌。沈太后貌美，史書中有過幾筆記載，可就算史官不寫，后人也能猜到。畢竟能令帝王寵愛半生的女子，美貌定是過人。

    可算起來，沈太后今年已是四十七八的年紀(jì)，但那床上的女子，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眉目美如畫，令人屏息。太后怎會(huì)如此年輕？

    “你就是李綰？抬起頭讓哀家看看?！?/br>
    李綰依言抬頭，可卻垂著眼眸，守著規(guī)矩不敢與上位者對(duì)視。

    沈太后一怔，坐起身子道：“好孩子，你走近些。”

    她坐在床沿，嫩白小巧的足踩在白玉上。自有小宮女躬身捧來繡鞋，跪在地上幫她穿。李綰不敢高過太后，上了高階只好又跪下，任她打量。

    沈太后輕輕摸在李綰臉上，“好，你生的真好。本來蕓蕓說了，哀家還不信來著，幸好叫了你來......”

    就著她的手勢(shì)，李綰只好抬起頭。這離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沈太后也并非遠(yuǎn)遠(yuǎn)看起來那樣年輕。她美麗的臉蛋保養(yǎng)得宜，可脖子上的頸紋和手背上的青筋還是暴露了年齡。甚至嘴角和眉心也已有了些許紋路，只是脂粉蓋著，看不分明。

    “你生的這樣好，哀家看了就喜歡。諭恩候府不過是新晉的權(quán)貴，府里能有什么意思？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在這白玉宮，無論是華服美飾、金銀珠寶，只要是你喜歡的，哀家都能給你，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沈太后的聲音很輕，可眼里卻帶著幾分執(zhí)拗的癲狂。她精心修飾的指甲上染著朱紅蔻丹，緊緊攥著李綰手腕，片刻就出了紅印。

    李綰后背都冒出了冷汗，她掙脫出手腕，叩首在地上?！澳苁谭钐笫敲衽母７郑皇敲衽辣?，怕沖撞了太后......”

    沈太后聽了一半，就冷了臉。她收回手，垂眸看著李綰，聲音還是淺淡的，“你是要拒絕哀家？可你要知道，這天底下沒人敢，也沒人能拒絕哀家。不識(shí)抬舉可不行，卿樂，你帶她去換身衣裳?！?/br>
    那瘦高的女官，垂首應(yīng)是，木著一張臉，伸手就來拉扯李綰，竟是掙脫不得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