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jié)
朱英榕不語,半晌后道:“別廢話了,方先生的病還不知道怎么樣,等太醫(yī)回來,你記得立刻來報?!?/br> 木誠不再多說,應(yīng)聲道:“是。” ** 展見星事后得知了這場爭執(zhí)。 從木誠的口中。 木誠打著為釋前嫌和解除誤會的旗號,在一個空閑的時辰攔住了她,詳盡地對她進(jìn)行了解釋。 “——展大人,奴婢確實沒有對皇上提過一字半語,請大人試想,大人真的外放了,與奴婢又有什么好處呢?” 他這句話其實不通,把展見星排擠出去,對他本身就是出了口氣,有這個機會,他會放過才怪——但展見星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確實不想她外放,她真的外放了,也就等于離開了這個是非地,那他還怎么對付她? 朱英榕外放她,才是存著最后一點情分,想要來個眼不見為凈。 她說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淡淡道:“那你是認(rèn)為我留下,才與你有好處了?” 木誠一滯,旋即笑道:“展大人真風(fēng)趣,什么好處不好處,我們呀,各當(dāng)各的差罷了?!?/br> 笑容居然也是沒什么芥蒂的樣子,只是眼神之中,有股掩不住的得意透了出來。 展見星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懂了,朱英榕一定是得到了實據(jù),木誠才會這么不怕她翻盤,像貓戲老鼠似的,自在悠閑。 也就是說,她試圖找尋的誤會的那個可能性已經(jīng)不存在了,錢太后就是真的,對她生出了錯誤的心思。 所以她才會拿木誠這么沒有辦法,只能退避。 …… 這實在是件太荒誕悲涼也陰錯陽差的事了,再深究對錯毫無意義,它只是成全了木誠,木誠像個從陰間偷跑的惡鬼,抓著勒住她和錢太后脖頸的這根繩索,爬回了人間。 繩索上系著的,是個死結(jié)。 她解開與不解開,都一樣危險。 ** 局勢進(jìn)一步不好起來。 這主要因為方學(xué)士的病沒有馬上好起來,反而纏綿下去,據(jù)太醫(yī)的說法,這是陳疾得了個口子,一氣發(fā)作出來,病家務(wù)必要靜養(yǎng),不能再耗神,否則恐有年壽之憂。 朝堂因方學(xué)士的病倒產(chǎn)生了小小的震動,論地位論資歷,再沒有比方學(xué)士更壓得住陣腳的,連錢太后聞知,都從宮中遣人來看望賞賜了一回。 朱英榕對此也有些愧疚,他沒有再跟余下的幾位閣臣提要將展見星外放的事,展見星因此繼續(xù)做著她的講官。但明眼人都知道,她的前程就到此為止了,因為眼下朱英榕有掣肘,不喜歡她也不能把她趕走,可等到親政的那天,怎么可能還忍耐著? 與此對比,木誠是一步步地往上走,春去夏來,他進(jìn)了司禮監(jiān),做了一個隨堂太監(jiān),以朝堂各機構(gòu)比擬的話,他所在的就等于是內(nèi)閣一樣的要地了。 方學(xué)士養(yǎng)病,余下的閣臣資歷沒那么深,加上有些權(quán)力上的忌諱,都不好去阻止,因為內(nèi)閣擁有票擬權(quán),司禮監(jiān)則掌批紅,二者合而為一等于皇權(quán),內(nèi)閣在自身權(quán)利的基礎(chǔ)上,還想去干涉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的任用,那是想干什么? 天子日漸長大,不是那么好欺的。 圣眷這回事,在外臣身上一時不會體現(xiàn)那么明顯,大多數(shù)人該熬的資歷還是得熬,內(nèi)監(jiān)就不一樣了,想怎么提拔,就怎么提拔,內(nèi)監(jiān)獲得權(quán)力的速度也飛一般快。 譬如木誠。 短短幾個月過去,他從隨堂太監(jiān)升成了秉筆太監(jiān)。 外人都不知道他為何這么牢牢地取得了朱英榕的信任,從一個被發(fā)配去造草紙的閑差,變成了能參預(yù)批紅的天子心腹,甚至去司禮監(jiān)以后,還時不時被朱英榕召到身邊說話。 只有木誠自己一清二楚:小天子的某些心事,總需要人排解,而只有他能排解。 靠著這一招,沒有人能在圣眷這一條上越過他,他的前程也就光明敞亮,秉筆太監(jiān)也不算什么,掌印還在前面等待著他。 展見星對此除了忍耐,別無他法,她不知道個中奧秘時,尚可直言相諫,一旦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并非沒有外援,楚祭酒一直在朝,許異丁憂結(jié)束,也回到了戶部任職,事實上楚祭酒早已把她叫到家里去私下問過一回了,許異也在場,可是面對這兩個可在莫測宦海托以背脊的長輩與友人,她一句也不能說出來。 捅破了這層最后的窗紙,就不只是“失寵”的問題了。她不敢想象會把朱英榕刺激到什么地步。 他這一陣子的性情,已經(jīng)夠大變了…… 要說怨怪,展見星生不出來,朱英榕雖為天子,若論際遇,恐怕還不如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子平安喜樂,他自陰謀降生,前六年,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里,后六年,驚懼,疑思,叛亂,羞恥……接踵而至,往往才緩過口氣來,下一個打擊又來了。 御座上的朱英榕面孔一日比一日陰郁下去,她看在眼里,心里著急得厲害,卻又無能為力。 她也曾萌生過退意,想便順了朱英榕的意,自請外放,不在他眼前出現(xiàn),時日長了,或許他能慢慢釋然,而后明白過來,這算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清楚他有多么聰明;但一想及木誠的存在,她又無法放下心來,只有朱英榕自己還好說,可這么一個極擅挑唆且就是以此立身的人時刻在側(cè),他怎么可能給朱英榕空當(dāng)醒悟? 她要退,也得先揭穿了木誠的真面目。 怎么揭,是個絕大問題。 她雖在局中,看得明白,木誠攬權(quán)的背后,代表的是朱英榕的意志,朝中許多官員的猶遲,正生于此——這是一個太微妙的時候了,與半長成的天子爭權(quán),會爭出個什么下場? 眼看著木誠升成稟筆以后,氣焰漸漸囂張起來,不復(fù)一開始的謙恭,倒也有三兩個不怕事的御史上疏彈劾,卻不見效用,隔一陣子,其中一個御史忽然被外放了出去,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木誠身側(cè)竟已聚集了一批屬于自己的黨羽。 其中甚至包括了老將泰寧侯。 誰也不知他們怎么會搭上線,可兩人間確實出現(xiàn)了來往的跡象。 沒有在一開始動他,現(xiàn)在再想動,已不那么容易了。 展見星終于忍耐不住。 托賴方學(xué)士病倒前的力保,她仍日日見得到朱英榕,想與他說話,尚不需要經(jīng)第三人的口轉(zhuǎn)述。 朱英榕重用木誠,這走歪的一步與她有脫不開的干系,那么,解鈴還須系鈴人。 做好決定以后,她的內(nèi)心就很平靜了。這份欺君之罪,朱英榕也許恕她,也許不恕她,她憑著自己的心意活了這二十七年,雖有遺憾,也沒什么不滿意,唯一放心不下的,不過母親徐氏而已。 至于她虧欠至深的另一個人,若有下輩子,傾盡還他便是……也或許,他還是不要遇見她的好。 展見星開始琢磨要尋個什么理由提前把徐氏送走好。 想來想去,覺得沒法蒙得過徐氏,只有去找了許異,言辭含蓄地請托他,倘若他出事,幫她立即將徐氏送回大同。 朝官坐罪,總有個過程,不會那么快牽連到家人,趕在這個時間差里將徐氏送走,應(yīng)該來得及。 到了大同,也就安全了。 她打算好了如果許異追問緣由,要怎樣回答——如今朱英榕看她這么不順眼,說不準(zhǔn)哪天就找理由把她入了罪,她有這個擔(dān)憂也算正常。 但許異眉宇間雖現(xiàn)憂慮之色,卻沒有追問她,而是道:“見星,你不要著急,無論你打算干什么,等我這里做好準(zhǔn)備,我告訴你,你再做。你想,我要送走嬸子,總得提前備好馬車之類的不是?” 展見星覺得他的話音有點奇怪,但又似乎有理,便沒多想,先應(yīng)下了。 三天后,她收到了來自大同的一封手書。 手書字跡隨意闊大,一筆大白話。 ——你不要動,我有辦法。 她整個怔住,眼眶控制不住地一熱。 作者有話要說: 有生之年我沒想到還有這種卡法,情節(jié)我真的都有,結(jié)尾都想好了,但是怎么順暢地走到那個結(jié)尾去,我有的情節(jié)怎么排布,就這也能把我卡得要死要活。 大家的批評我都接受,是我的錯,但放心不會爛尾,我說過很多遍我舍不得。 第155章 展見星回去找了許異。 許異承認(rèn)了:“見星, 是我聯(lián)絡(luò)的九爺。你都難到安排后事的地步了,怎么還一個人扛著?雖然你不告訴我里頭究竟是什么緣故, 我也知道事一定不小。我這點官職,幫不了你什么,那就讓能幫的人來幫好了?!?/br> “我不知道你和九爺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就試一試——”他說著,咧了下嘴,“看來還怪管用的?!?/br> 展見星聽得出他話音里的打趣以及一點別扭,無奈,只好笑了笑。她沒想到把朱成鈞拉到自己的困境里,但事已至此,心里畢竟是輕松了些。 “對了,九爺打算怎么做?” 展見星搖頭:“我不知道, 他沒說,只說有辦法, 叫我不要輕舉妄動。” 許異馬上道:“那就等一等吧,你別著急。木誠如今確實不容易對付了,九爺要在京里還好說,不在了,打聽消息動手什么的都不方便。那個木誠倒是好,天天都能往皇上耳朵里灌話,我看一天進(jìn)七八遍讒言都保不準(zhǔn)。整了你不算,御史參他,他居然連御史都能弄出去?;噬弦补? 偏愿意聽他的,鬧得大臣們都沒什么法子,再這么下去,可不是好兆頭?!?/br> 展見星默然,她知道緣故,因此不愿說朱英榕什么。可許異說得也沒錯,木誠的野心掩飾不住,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亂政的苗頭,朱英榕心志不穩(wěn),再叫他拐帶下去,恐怕要釀出一場大禍。 到那時,再干什么都晚了。 即便是如今,朱成鈞離開了中樞,偏居大同,又還能想什么辦法呢? ** 大同。 如今這座重鎮(zhèn)最熱鬧的地塊,就要數(shù)東關(guān)了,尤其每年寒風(fēng)起時,一長串的瓦剌使臣隊伍也就跟著來了。 雖熱鬧,一向也算太平,朱成鈞閑來無事,常去馬市上轉(zhuǎn)悠,他不帶什么儀仗,身后至多跟兩三個護(hù)衛(wèi),時候長了,人都認(rèn)得了他,有這么尊大佛時時鎮(zhèn)場,誰又敢在明面上找不自在。 暗地里,另說。 邊防對瓦剌敞開了一道口子,兩邊來往難免漸漸稠密,馬市上交易的是官方許可的貨物,如鹽茶布匹等,行商守規(guī)矩就能加入。至于鐵器弓箭等,雖屬于官方嚴(yán)禁外流的禁品,不過既然有需求,而且是大量的來者不拒的需求,那一定有人肯冒著砍頭的風(fēng)險做。 是夜。 星稀,月也不明,彎鉤似的,羞見人似地總藏到云后面。 這不是個好天氣,但對于有些人來說,正中下懷。 鄰近馬市的一處院落的門悄悄打開了。 東關(guān)驛館的一處后門也開了條縫。 夜黑風(fēng)高,正合魑魅橫行。 “帶來了嗎?”問話的聲音有一點怪,重音的地方格外重,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異腔異調(diào)。 “三百張弓,兩千支箭。一張不少,一支不缺。” “什么,不是說好了五百,一下砍了兩百,還叫不少?” “爺,您體諒體諒,里外看管這么嚴(yán),這三百張夾在布匹里好容易帶了來,抓到都是殺頭的罪。這回買賣順了,才有下回,細(xì)水長流的,才穩(wěn)當(dāng)。” “什么水?——算了,貨呢?先弄進(jìn)來?!?/br> “就在后面,來,快抬進(jìn)去?!?/br> 后門發(fā)出吱呀的輕響,被完全推開了,四個著短打的伙計模樣的人埋頭往里抬著沉重的布包。 一共六包,不多時抬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