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展見星明白了,朱英榕其實一點也不天真,他想留朱成鈞在京護駕,卻不想叫他插手政務(wù),不論襄王還是代王,從頭至尾,他沒有想要一個“攝政”的藩王。 朱英榕的大眼睛充滿希望地望著她:“展中允,朕覺得你可以辦到。你放心,如果不行,朕也不會怪你。” 展見星猶豫著,也有點說不出的感慨,時局催人,不過幾個月工夫,從前會逮著一個初見面的低品官員道出宮闈秘事的孩子已經(jīng)飛速成長到從帝王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了。 朱英榕在這空檔里卻是靈光一閃,又來了主意,道:“對了,展中允,朕也不虧待代王叔,外祖母前幾天來,話里隱隱透了意思,想替代王叔說門親事。” 展見星愕然回神:“什么?” 朱英榕的外祖母就是汪老夫人,汪老夫人是女眷又是親戚,面圣時屬官都不會在場,地點也不一定在前朝,她因此一無所知。 這一提,她只是一下子想起了三月時,曾在午門前碰見過一回汪老夫人,以及她同攜的那個秀麗少女。 朱英榕道:“外祖母帶來給朕看過一回,是家里的族親,朕當(dāng)時沒留意,還在國孝里,外祖母也沒有明說。前幾日,外祖母又來時,方說了,朕回想了一下,記得是個挺漂亮的姑娘,你問問代王叔,他要是肯,就與朕又多了一重親了?!?/br> 果然是她。展見星思緒一時復(fù)雜,不知該怎么形容這件事,她眉心蹙起,先道:“皇上這樣的年紀,老夫人即便有意,私下與代王表露便是,怎好說到皇上的跟前來?!?/br> 與九歲天子說姻親事,簡直是不成話。 朱英榕倒是理解地道:“朕知道外祖母,怪朕,當(dāng)初母后臨終叫朕多照拂些汪家,朕擰著股勁,不肯答應(yīng),如今父皇母后都去了,外祖母心里不安,所以如此?!?/br> 他此時說到汪皇后時,已然平靜許多,但那股歉疚徘徊不去,令他對汪家生出了額外的寬容。 展見星深知真相,然而她更知道,朱英榕自己未必不知道,聰明人一旦走進了牛角尖里,只能等他自己出來,外人硬拽是拽不出來的。 她想了一會,只能道:“皇上,臣為皇上去試一試。但娶親一事,代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臣不便插言,恐令代王不悅?!?/br> “你問一問,代王叔不喜歡就罷了,朕又不勉強他?!?/br> 話說到這個地步,展見星不能不答應(yīng)了:“是?!?/br> ** 十王府。 榴花熱熱鬧鬧地開了滿枝頭,朱成鈞正支著下巴,看著秋果指揮侍從收拾東西。 他是不會跟小天子玩欲擒故縱那一套的,說走,就真的要走。 秋果最近才進京來,之前朱成鈞勤王那一陣,他留守在代王府里處理府務(wù),這時候被召來,揚眉吐氣,在府院里走來走去,胸脯平地拔起三寸。 朱成鈞對進封成代王沒有什么特別感觸,圣旨他都是隨便一放,秋果對于自己的升職卻要激動多了,可以說,他已經(jīng)達到了自己的人生巔峰,在二十來歲、他的許多同僚還跟在前輩太監(jiān)后面倒洗腳水的年紀。 展見星在這時走了進來,跟他碰了個對臉。 “呦,展伴讀?!?/br> 秋果算起來快兩年沒見到展見星了,這一照臉,他吃了一驚——天天碰面的人不大容易察覺,但像他這樣闊別的,會忽然發(fā)覺到,展見星隨著年歲漸長,不但沒有像一般青年般變得硬朗起來,五官骨骼反而更柔和了些,這柔和令她清冷的氣質(zhì)都快要遮掩不住秀雅乃至于秀美的真正底色。 他呆愣著眨巴了下眼睛,看看展見星,又忍不住看看朱成鈞,朱成鈞還坐在廊下,一副懶怠動彈的模樣,事實上他確實也沒動,但秋果說不上來而可以肯定地,他家爺就是不一樣了。 像中庭浮動著從別處飄來的花朵香氣,像繞著榴花嗡嗡忙碌的蜂蝶,那股意味,隱約而又帶著壓不住的躁動氣息。 秋果非常能理解,他又看一眼展見星,展見星心里揣著事,沒特別留意他,點了個頭,打招呼:“秋果?!?/br> 秋果應(yīng)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嘆息——因為從他的角度,展見星毫無觸動,一切如常。 這就很悲傷了。 這一刻,他頭一次想埋怨展見星:他雖然少了點東西,但也懂得讀書人的風(fēng)骨,他能理解展伴讀不肯跟他家爺好,但不肯就不肯罷了,把自己長成這個樣,這不坑人嗎? 他家爺坐在這個坑里,到哪輩子才能爬出來哦。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新的一年萬事如意!明天我來發(fā)紅包哈(*  ̄3)(e ̄ *) 第137章 “王爺。” 展見星走到朱成鈞面前時, 仍有點心不在焉。她琢磨著該怎么開這個頭。 朱成鈞等了片刻沒等到下文,仰頭問她:“你專程來我這里發(fā)呆的嗎?” 四月里天氣晴好,他穿著銀白的袍子, 坐在圈椅里,臉龐在暖陽下也顯得溫和, 眼神淺淡無暇, 展見星倏然間覺得臉頰微微一熱, 她心下一亂, 倉促間把正盤算著的一句話直接說了出來:“王爺, 皇上想為你指一門親事?!?/br> 朱成鈞的眼神瞬間轉(zhuǎn)厲。 他仍未動,但整個人有一種勃發(fā)氣勢,頃刻便欲暴起。 展見星臉也變了,連連后退,擺手:“我不是這意思——我就傳個話, 跟我沒關(guān)系!” 朱成鈞盯著她:“好啊,你傳,我聽著?!?/br> 展見星道:“是汪——”她于后悔中忽然醒悟, 改口,“下官失言,此事與下官毫無干系, 下官也不該管這個閑事。王爺如有興趣,可面見皇上, 親自詢問?!?/br> 朱成鈞氣勢未消,漠然道:“皇上挺有出息啊, 他今年幾歲?七歲,還是八歲?” 以朱成鈞的記性,不可能記不住朱英榕的實際歲數(shù),展見星知道他這是被惹惱了,有意找茬,只好答道:“九歲?!?/br> 朱成鈞贊嘆道:“九歲的做媒天子?!?/br> “王爺!”展見星提高聲音打斷了他,她知道朱成鈞不懼,但這種話傳到朱英榕耳朵里去,小天子心里焉能過得去,哪一日對景發(fā)作起來,朱成鈞總是給自己惹麻煩。 “王爺,是我的錯?!彼吐暤?,“我當(dāng)時便該堅持規(guī)勸皇上,不要搭理汪家?!?/br> 朱成鈞聽見“堅持”兩個字,口氣終于緩了一緩——這表示,她還是勸過。 “那你為什么不接著勸?”他問,“你怕汪家還是怕皇上不高興?都不見得罷,你跟我這里,不是一向倔得很?!?/br> 展見星答不出來。 她確實都不怕,但她也確實沒再勸,因為她雖然不怕,但是她心虛:她已經(jīng)那樣徹底地拒絕了朱成鈞,此刻朱英榕要替他指婚,她不答應(yīng)傳話,便好似有意不許他成親一樣。 她憑什么呢。 她把自己繞進了這個陷阱里,她為說服自己沒有私心,結(jié)果正是因為她有私心,才未盡到規(guī)勸之責(zé)。 “總是下官的錯。”她只能承認道,“下官沒有考慮周全?!?/br> 朱成鈞看了她一會,周身氣息終于平復(fù)下來。她這種局促隱忍,至少總是比梗著脖子跟他堅持“忠臣”的樣子好。 “汪家好日子過到頭了,來打我的主意?”他轉(zhuǎn)而提到汪家的這一句很不客氣。 “大約是汪皇后薨逝,皇上先前因一些傳聞,又對汪家不假辭色的緣故——”展見星頓住,她聽出來不對了,“王爺,您什么意思?” 她清楚朱成鈞的脾性,他有時下手雖沒輕重,但不至于別人向他提個親他就要發(fā)怒坑人,這一句的意思,分明是汪家自己內(nèi)部出了問題。 “你還不知道?”朱成鈞往她面上望了一眼,從她的茫然表情得到了答案,了然道,“哦,你是不知道?!?/br> 展見星有點急:“究竟怎么了?請王爺明示?!?/br> 秋果蹭了過來——他的話從聽到一個“汪家”就憋到現(xiàn)在了,此時忍不住分享:“展伴讀,是這樣,我們打算回去大同嘛,以后可能不會再來京城了,京城比大同有趣的玩意兒多,所以這兩天我都帶著人在街上逛著買東西,結(jié)果就聽見人悄悄地傳,說皇上身世有問題,是汪皇后為了當(dāng)上皇后,伙同娘家偷偷從宮外抱養(yǎng)的孩子,根本不是汪皇后親生的!” 展見星臉色變了。 這件秘聞她比絕大多數(shù)人都要更早知道,她明白紙包不住火的道理,卻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點,以這樣的方式爆出來——秋果說是“悄悄地傳”,但直接傳聞在民間,壓都沒法壓,會以飛一般的速度擴散到街知巷聞的程度。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這是千年前的人們就懂得的道理。 “不只如此,我聽那傳聞編得有鼻子有眼的,說皇上的生母當(dāng)時就養(yǎng)在汪家的家庵里,那家庵現(xiàn)在還在呢,有好事的還想約了去偷看。展伴讀,你還記得嗎?皇上出生的時候,趕巧先帝在外面打漢王,回來時才接了喜訊,這外面?zhèn)鞯酶缓寐牭脑?,還有呢——” 不用秋果說明白,展見星也知道了:那就是朱英榕也不是先帝的種。 這個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至于誰傳的,那不問可知。 只有不從朝廷詔令,已經(jīng)正式舉起反旗的寧王才有這個動機。 但是—— “寧王怎么會知道得這么細?”展見星疑道。 朱英榕的身世問題被靜仁仙師派人在宮道上嚷嚷過,寧王費一費工夫,想打聽到這一點有可能,但細致到連家庵這樣的地點都說了出來,就絕不是普通探子能辦到的了。 “靜仁仙師——不對?!闭挂娦莿偺岢鲆粋€人選,又很快自己否定。 靜仁仙師恨汪皇后,所以戳破朱英榕的身世,但事到如今,她恨的人都已經(jīng)去了,反而是她還好好地在宮廷深處修著道,先帝當(dāng)年既沒找她算賬,朱英榕登基后,也沒虧待她,她日子不差,全無必要去和寧王合作。 “汪家——?” 朱成鈞終于點了頭:“就是從汪家走漏的?!?/br> 展見星不由問:“王爺,你怎么會知道——對了,你在江西留了人手?!?/br> 她想起來朱成鈞在先帝臨終前的回話了。 朱成鈞卻嗤笑一聲:“我閑得慌,留什么人手?!?/br> 秋果幫腔:“展伴讀,我們爺也不知道先帝爺說去就去啊,先帝爺打漢王那會兒那么威風(fēng),生生把漢王嚇到投降了。我們爺也是藩王,都被調(diào)回大同了,哪還去管江西的事,管多了,還以為我們爺想怎么樣呢。” 他說得有理,展見星理解,遂又問道:“那王爺是從何得到的消息?可確實嗎?” 朱成鈞隨口道:“許異說的。當(dāng)時不確定,現(xiàn)在看,是真的了?!?/br> 展見星:“許、許兄?” 秋果迫不及待地要說話,他覺得這事可神奇了,但朱成鈞這回擺手阻止了他,而后站起來,繞著展見星走了一圈,眼見她忍耐不住地要再度發(fā)問,他才勾起了唇角,用一種勝利的口吻道:“展見星,我早就告訴你許異不是個好人,你不信我,替他說話,和我吵架?!?/br> 展見星辯解:“我?guī)讜r為他和王爺吵架了。王爺,許兄到底怎么了?” “沒怎么,他是寧王的人?!?/br> 展見星失聲道:“不可能!” 朱成鈞反問她:“怎么不可能?” 展見星腦子里一團亂麻,她直覺朱成鈞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但她與許異一同成長,情誼雖比不上與朱成鈞的,也是一日日積累下來,厚實無比,這令她無法相信許異會是內(nèi)鬼一樣的人物,這樣可怕的字眼,與他俊朗陽光的笑容無論如何重疊不了。 “王爺,是不是哪里生了誤會?我信許兄不是那樣的人。”她最終堅持道,又發(fā)出一點疑問,“王爺從前還以為許兄對我有異樣情分,那就是個莫大誤會,他確實沒有?!?/br> 那個誤會里同時連著朱成鈞的情意,她本不愿意提起來,但此時是真急了,要為自己的堅持找個佐證。 朱成鈞腳步頓住。 他瞇起了眼,身上的氣壓有點低。 如同他對展見星表露過的那樣,她的堅定,是他“看見”她的最初,她從沒有變,他因此也變不了,有時候,他會恨她將這一點也運用在推開他上,但于內(nèi)心深處,他其實明白,倘若他折斷她的羽翼,毀掉她的意志,亦等于除去最令他心折的部分,他永不會得到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