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左贊善估得不錯,大約盞茶工夫之后,真的有雪花輕飄飄揚了下來。 這雪一落,庭院內(nèi)外就更顯得靜謐了,人在窗下坐著,幾乎都聽得見雪花落下時沙沙的聲響。 警訊是忽然響徹,并且以飛一般的速度擴散到了全宮—— “有亂兵!” “已經(jīng)打進京城來了!” “殺人了!吳學(xué)士,梁尚書,天哪,腦袋滾出好遠,都是血——那些亂兵全披了甲,都是哪里來的!” “皇上,皇上,亂兵造反了——!” “快關(guān)宮門,落鑰!” “不行,太子呢?太子是不是還在宮外?” “滾開,先關(guān)宮門,禁宮失陷,你擔(dān)當(dāng)?shù)闷饐??!?/br> “親兵衛(wèi)呢?親兵衛(wèi),護駕!” “天爺啊,外面真的亂了,那些兵到底是哪里冒出來的,快,快逃——!” 漸密起來的風(fēng)雪中,宮城變成了一鍋煮開的粥。 這禍亂起得毫無預(yù)兆,展見星丟下文書,和左贊善兩個人跑出去,揪了幾個人問,結(jié)果一人一個說法,兩人不得其法,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往乾清宮跑。 不管是什么樣的亂子,當(dāng)務(wù)之急,一定得尋皇上做主。 卻進不去乾清宮。 常侍皇帝身邊的老太監(jiān)出來,語調(diào)急速地道:“不瞞兩位大人,剛才外面稟報進來,說太子殿下在大祀殿遇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皇上急怒攻心,一下昏了過去,如今,是不能理事的——” 展見星恍然大悟,怪不得宮里一下子亂成這樣! “公公,那究竟是哪里來的亂兵,稟報的人可說清楚了嗎?” 老太監(jiān)這里的消息是準的,點點頭:“說是薊州衛(wèi)反了?!?/br> 左贊善吃驚又糊涂:“薊州衛(wèi)?薊州的薊州衛(wèi)?他們好端端的反什么?” 不是左贊善有意啰嗦,而是這個薊州,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幾乎就在京城的臥榻之側(cè),倘若真是薊州衛(wèi)反,那就可以解釋為何兵亂來得如此突然了。 展見星做過一任江西境內(nèi)的知縣,腦中一轉(zhuǎn),已明白過來:“是寧藩!大寧關(guān)鎮(zhèn)廢棄后,大寧都司內(nèi)遷至保定,治下二十二衛(wèi)分散遷治于各衛(wèi)所,這個薊州衛(wèi),就是從大寧都司遷出來的!” 而大寧,正是寧王曾經(jīng)的封地。 大寧都司廢棄已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將領(lǐng)都不知變更過幾回,任誰也難想到,這支曾經(jīng)的軍衛(wèi)居然始終掌握在寧王手里,而他如此沉得住氣,潛心等待二十年,終于挑中了一個合適的時機發(fā)動。 寧王善謀——這一句夸贊,不是白白來的。 他念著《道德經(jīng)》,寫著《大羅天》,蟄伏至今,終將滿腔怨毒瀉出。 ** 皇帝昏迷不醒,宮里的亂勢壓不下來,宮外面,就更亂了。 不知從哪來的消息,亂兵居然還不只薊州衛(wèi)一股,另有一批人跟著趁火打劫,在京里打了個亂七八糟,京城防務(wù)倒是響應(yīng)了起來,但因為品級夠得上的武官們也跟著太子去祭天了,現(xiàn)在還不知失散在哪,也不知保沒保住命,這鎮(zhèn)壓便顯得遲鈍而力不從心,到處都亂糟糟的,越下越密的雪花里,有時連友敵都搞不清。 離開乾清宮以后,展見星跟左贊善也被沒頭蒼蠅般亂跑的宮人沖得失散了,她有點茫然地在雪地里站立片刻以后,努力定下神,往午門處趕。 大祀殿在正陽門外,正陽門距午門最近,倘若朱英榕被人護送著逃回來,一定是奔著午門來。 午門沉重的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起來。 親兵衛(wèi)指揮使已經(jīng)派了衛(wèi)隊出去營救朱英榕了,但皇帝在宮城之中,保護皇帝是第一要務(wù),城門不能不關(guān)。 稍好一點的消息是,展見星在午門城樓下看見了一些官員,他們是僥幸逃回來的,個個狼狽不堪,衣帽污損之處不必多說,展見星聽了一些他們的對答,發(fā)現(xiàn)他們的消息也很混亂,逃命之中顧不得許多,只能確定確實有亂兵,而且已有官員罹難。 “太子殿下呢?可知太子殿下在何處?”她急急追問。 沒人能回答她,誰也沒想到祭天會祭出這樣大的亂子,三千里的威脅陡然縮短成了三百里,事發(fā)得太倉促了。 不過起碼,宮城之內(nèi)有人能做主了,逃回來的官員最低沒有低于五品的,很快分了工,約束宮人,分守各處宮門,又盡量再擠出一點人手去找尋接應(yīng)朱英榕。 往好處想,朱英榕本是有親軍保護的,說不定已被搭救下來,只是一時還未來得及回宮。 馬蹄聲轟隆而來。 城樓上響起令人心慌的警號聲。 敵襲! “不對,不是薊州衛(wèi),是代王府的崇仁郡王,他進過京,我認識他——崇仁郡王居然也反了!” 展見星霍然轉(zhuǎn)頭,顧不得忌諱,直奔城樓上而去。 “不可能——” 她反駁的聲音頓住,午門下,十?dāng)?shù)丈之外,烏壓壓的一色騎兵,隨胯/下馬蹄如何不安分地揚動,將地上薄雪踩成一片污糟,馬上兵士沉默如山。 所有兵士的最前列,擁著玄色斗篷的青年眉目英濃,正仰起頭來,隔著風(fēng)雪,與她打了個照面。 “快,準備放箭——” “慢著!” “有什么可慢的,展中允,崇仁郡王無詔離開大同就是大罪,何況還帶兵到了城下,你難道還要替他說話?!” 展見星腦子里嗡嗡作響,她比任何人都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見到朱成鈞,瞬息之間,她閃過很多念頭,有少年時的相識相知,有成長后的漸遠決裂,近三年以來,她只與他見過一面,那一面,是他對皇帝病體的猜測,是他稱得上大逆不道的問話—— 她其實已沒那么熟悉他了。 她心里空茫下來,究竟怎樣想的,她自己也未必全然分辨得出,但她聽得見自己堅決的聲音:“崇仁郡王絕不是犯上作亂之人,其中必有誤會,讓我出去,我與他談?!?/br> “這可不行!” “對啊,這時候怎么能開城門?” 跟著登上來的幾個官員紛紛反對。 “那有繩索嗎?” 官員們遲疑地對視了一下。 寧藩的亂兵不知有多少,這個時候,本已空虛的京城防衛(wèi)是禁不起多豎一重敵的,倘若有人愿意冒險去談一談,不是不可為之事。 片刻后。 “展中允,事關(guān)你自己的性命,你可想好了?!?/br> “是?!?/br> 展見星腰間系著繩索,兩個士兵在上面拉著,把她從城樓上放了下去。 這不是個易行的活計,她兩次拍在朱紅的墻面上,等真的下來時,又差點絆一跤。 她努力穩(wěn)住了身形,解開腰間的繩結(jié),往朱成鈞的方向走去。 城上城下,兩邊睽睽的眾目注視著她。 展見星行至馬前時,停步,她沒行禮,朱成鈞已甚有亂臣賊子的嫌疑了,她不需要行禮。 她只是仰起頭來,沉聲發(fā)問:“郡王爺,你犯禁進京,可知罪同謀反?” 朱成鈞深深地注視著她,沒有回答。 好一會之后,他才微微低頭,把自己的斗篷掀開來,露出里面一張閉著眼睛也看得出驚恐的小臉。 作者有話要說: 又晚了。。為了趕到這個結(jié)尾。 這是本文最初的一個梗,擴寫到現(xiàn)在,變了很多,這一點沒變。 (許異不是反方,本章的一些疑問之后會陸續(xù)解釋。) 第130章 “殿下?!” 巨大的驚喜迎面拍來, 展見星情不自禁地趨前,她是真心系著朱英榕的安危,他不但是國朝尊貴的太子, 也是一個才八歲的孩子,倘若失陷于亂兵, 那是太殘酷的遭遇了。 但她的心臟在片刻的松弛之后, 又提了起來, 因為她叫出的這一聲音量不小, 朱英榕卻毫無反應(yīng), 眼睛仍舊閉著,腦袋歪歪地貼在朱成鈞胸口上。 “殿下怎么了?可是受了傷?” 朱成鈞低頭看了看,從斗篷里把他拎出來——是真的拎,他不會抱孩子,然后晃了晃。 朱英榕的小身子在他手里像個沒生氣的泥娃娃般搖擺兩下, 腦袋仍舊垂著,眼睛也不曾睜開。 展見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殿下?” 難道人雖然救了回來,但是已經(jīng)—— 她不敢想下去, 連聲音都緊繃著放輕了。 朱成鈞騰出一只手來,揪住朱英榕的臉頰,一掐。 朱英榕似乎吃痛, 單薄的背脊抽了抽,隨后又沒了動靜。 朱成鈞想了想, 又要去掐他的人中,展見星盯著朱英榕一下沒敢錯眼, 已經(jīng)看見剛才那下,忙道:“郡王爺,別,我們快進宮找太醫(yī)看一看吧?!?/br> 至少已經(jīng)確定了朱英榕還活著,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太子?” “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是,是,看那一身冕服——快,快開城門迎殿下進來!” 十?dāng)?shù)丈的距離不足以聽清這邊的說話聲,但朱英榕那一身織有章紋的華貴衣裳太顯眼了——他頭上的冕其實沒了,不知丟在了哪里,不過這已夠城墻上的官員們在朱成鈞那一拎之下確認他的身份了。 官員們都是狂喜,有一個年紀大的老臣甚至腿一軟,直接跌跪在了地上,他一時都顧不得要爬起來,只是激動地舉起手,聲音都哽咽了:“皇天保佑——皇天保佑??!” “快快,我們?nèi)ソ犹踊貋?!?/br> 風(fēng)雪不減,但官員們再也不覺寒冷凄惶,個個心頭一片火熱,太子未失,國本就在,眾人的底氣就在。 急促著要往下跑的腳步中,也有官員性情謹慎,阻止道:“等一等,別急,你我還未看清殿下的面目,萬一是崇仁郡王另尋孩童冒充,意圖騙開城門——” “哎呀,不錯,錢大人所言有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