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jié)
她望著為首的一個撲過來直接把朱英榕抱住的內(nèi)侍,差點想要揉揉眼,這一刻的驚訝之情,實在不下于剛才推窗看見朱英榕的時候。 “殿下,太好了,快讓奴婢看看,您沒事吧,哎,都是奴婢服侍不周——” 朱英榕跟這個內(nèi)侍顯然比較親近,由著他扶著肩膀,嘮嘮叨叨地把他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道:“我沒事?!?/br> 他頓一頓:“碰見了六科的大人,說了一會話,我們回去吧?!比缓笱鲱^看了展見星一眼,向她道,“你說的話,我記下了。” 這就是納諫的意思了,能明確跟她表這個態(tài),足見小太子還是有心胸的。 但展見星一時無暇回答,她的目光,已經(jīng)跟蹲在地上的內(nèi)侍對上。 內(nèi)侍眼中的驚愕之情不下于她——展見星入值已有大半年,他知道這個曾見證他最狼狽最不堪時候的舊識也來到了皇城,他盡力回避,他是太子侍從,一般用不著到六科這兒來,所以一直都回避得還算成功。 但是今日太子含怒突然奔走,他滿宮搜尋,他心急如焚,他忘了。 這里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李振?!?/br> 對面的青袍官員已冷靜著叫出了他的舊名,這個名字,本已隨至親埋葬在了那座簡陋的墳墓里。 木誠站了起來,盡管他的雙腿沉重得好似灌了鉛,但他盡力把腰背挺直了。 “李振是誰?這位大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奴婢姓木,單名一個誠字,盡誠竭節(jié)的誠?!?/br> 展見星搖了搖頭,沒和他爭辯,只是舉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李振怎么會改名換姓凈身進了宮,但這樣曾濫賭至破家的人,絕不適合留在太子身邊,她既然發(fā)現(xiàn)了,就不能不上報。 木誠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頭腦一嗡——他再也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了,這是最后一次機會,如果還不能翻身,他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為烏有,他整個人都將變成一個笑話! “這位大人,你真的認錯人了,你站住,你——”他慌亂地攔著。 展見星不得不站住,她不能和人有過近的身體接觸。 朱英榕茫然地仰著頭,把目光在兩個人中間來回望著,他縱然聰慧,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振,你讓開?!闭挂娦抢渎暰?,“我為著殿下的顏面,不在此處與你多說。你做過什么,自己心里應當有數(shù)?!?/br> 木誠就是有數(shù),他才要攔,但是皇城之中,他一個還沒混出頭的內(nèi)侍怎么可能把正式官員怎么樣,僵持片刻以后,他絕望地只能扭身跪趴到朱英榕的腳下:“殿下,奴婢求殿下救命——” 砰。 眾人身后,窗戶之內(nèi)的那間值房里,曾被展見星仔細栓好的那扇門被人一腳踹開。 踹門的侍衛(wèi)迅速躬身讓開。 皇帝站在門口,威嚴微黑的面容透過窗扇,與那一片混亂相對。 “都跟朕來!” 第126章 乾清宮。 展見星是中過探花的人, 記性自然沒有問題,她立在寶座下,從自盡的前大同知縣李蔚之說起, 到崇仁賭坊案及冒氏等,說了足足一刻鐘, 將木誠的來歷交待得清楚明白。 皇帝專注地聽著, 中間偶爾掃過木誠一眼, 那目光已跟掃過一個死人差不多。 木誠癱跪在地上, 冷汗?jié)裢噶藥讓右律? 心頭是滿滿的恐懼與不甘。 “殿下——” 他忍不住向一旁站立的朱英榕膝行了兩步,朱英榕目光和他一觸,卻下意識往后退了退。 展見星敘說的那些事對他而言太陌生了,他沒法和一向服侍他忠誠勤懇的木誠對起來,這讓木誠這個人也變得陌生起來。 木誠眼中顯出絕望, 哀鳴般地又叫了一聲:“殿下!” 他這一聲叫嚷得大了些,皇帝冷冷地掃他一眼,揮了揮手。立時有侍立的兩個強壯內(nèi)侍過來, 要拖他出去。 “殿下,奴婢從前確實糊涂過,鑄下大錯, 但奴婢到殿下身邊至今,可曾多說一句話, 蠱惑過殿下做過一點惡事?” 皇帝眼皮底下,木誠不敢怎么掙扎, 只是一邊被拖出去,一邊抓緊時間向朱英榕求救。 朱英榕與他悲切泛淚的眼睛對上,終于猶豫了一下,道:“慢著。” 內(nèi)侍看一眼皇帝,停下了手。 朱英榕問:“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嗎?搶走家里僅剩的一點錢,害死了你的母親與孩子?” 木誠暫時得到了自由,但他的命仍如懸絲,隨時可能斷裂,他跪在堅硬的金磚上,汗出得更快,更急:“奴婢,奴婢——!” 他哽咽住,說不下去般,而后忽然埋下/身去,把腦袋用力地撞在磚地上,砰、砰砰。 “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鬼迷心竅,奴婢該死,該死啊,死的為什么不是奴婢!嗚嗚——!” 木誠是成年以后凈的身,生理上仍保留了大半男人的特征,粗豪凄然的哭聲并不動聽,回蕩在宮室之中,卻更容易令人生出一種惻隱來。 他不辯解,但得到的效果比辯解要好得多,朱英榕責備他道:“你現(xiàn)在后悔,當初為什么那樣呢。剛才展大人認出你來,你還說他認錯了人?!?/br> 這是指責,但也是容許他說話了。 木誠嗚嗚又哭了兩聲,才抹著淚抬頭道:“皇上,殿下,奴婢那時真的不知道升哥兒病了,奴婢的妻子不愿意看見奴婢出門,常常拿孩子有恙說話,奴婢以為那次也——哪里知道會是真的。千錯萬錯,都是奴婢的錯,奴婢后悔,悔得恨不得死了?!?/br> 木誠砰砰地又開始磕頭:“奴婢渾渾噩噩了好一陣子,后來,實在熬不得了,因此傷殘了自身。奴婢改換名姓進了宮,是實在無顏再姓李,也無顏再見任何一個故人,只想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能過幾年是幾年,過不下去,安安靜靜地死了罷了?!?/br> “哪里想到會有緣法服侍殿下,殿下別見怪,奴婢說一句膽大包天的話,奴婢的升哥兒沒了的時候,和殿下當時的歲數(shù)差不多,奴婢一看見殿下,就覺得是老天給了奴婢一個恕罪的機會,奴婢愿意把心肝都挖給殿下,只求殿下別誤會奴婢,奴婢對殿下,絕無一絲半點不敬不軌之心——” 朱英榕稚嫩的面上顯出動容之色。 “父皇,”他遲疑著,面向上首的皇帝道,“父皇把木誠撥給我以后,他確實沒有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服侍我也比別人都盡心盡力?!?/br> 皇帝不糊涂也不心軟,搖了搖頭:“大郎,這件事朕不能依著你,這樣的人不能再留在你身邊,朕會另挑好的給你?!?/br> 皇帝這句話就等于定調(diào)了,木誠面如死灰,最后磕了個頭,顫抖著道:“有殿下這一句話,奴婢知足了,奴婢到了地底下也會替殿下祈愿的,愿滿天神佛都保佑殿下事事順心,再無煩惱?!?/br> 朱英榕有些不忍,別了頭,但又被這一句提醒,忙道:“父皇,木誠沒有害過我,他昔年的過錯,也反省了,父皇就留他一條命吧。” 兒子才在汪皇后那里受過委屈,皇帝也不想叫他再傷心,點了頭:“可。發(fā)木誠往——”他一頓便想到了,道,“寶鈔司。” 這個寶鈔司聽上去像造錢幣的——本朝立國時試圖改革過錢法,發(fā)行過一種紙幣,但因并無相應的金銅擔保,沒多久就濫印到把自身的信用敗壞完了,時到如今,說句不好聽的,這紙幣就比草紙值錢一點,民間寧可用私鑄的銅錢都不肯用它。 而寶鈔司實際上和造錢毫無關(guān)聯(lián),有點別樣湊巧的是,這個宮內(nèi)四司之一的寶鈔司就是造草紙的,從職權(quán)上就可以看出,這個部門是多么的邊緣多么的沒前途了。 木誠眼下挑剔不了這個,他掙出一條命來,用力磕頭不迭:“奴婢多謝皇上,多謝殿下!” 然后極為不舍地又盯了朱英榕兩眼,跪爬著慢慢往外退。 這個過程里,展見星始終默然站著,內(nèi)侍是天子家奴,如何處置,由天子一言而決,她干涉不到那么深,而皇帝的處置本已算得上果斷清明,她也沒什么好多說的。 見到事了,她便也要躬身告退。 皇帝沉吟片刻,叫住她:“你等等。” 皇帝舉目往下首望去。青年儀范如玉,二十出頭的年紀雖然過分年輕了些,倒是難得地沉穩(wěn)自律,從不試圖靠自己掌握的秘密牟取什么,但也沒丟了當年那股敢梗著脖子質(zhì)問他為什么欺負弱女子的銳氣,發(fā)現(xiàn)了太子信重的侍從不妥,當著面一刻不耽誤地就揭發(fā)出來,絲毫不懼怕太子因此不滿。 “你如今在六科里當值?” 展見星道:“回皇上,是?!?/br> “回去后,將手上的差事交接一下,預備改任詹事府吧?!?/br> 展見星一怔——這諭旨來得太突然了些,她在給事中的位置上也還沒有任滿。 快要退到宮門邊的木誠比她更快地反應過來,他沒有抬頭,只是十指指尖都控制不住地用力抓在了金磚上——皇帝沒說具體的官職,但不必懷疑,必然是要升了! 踩著他,升上去。 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藏好赤紅的目光,一步步退出去。 展見星回神,穩(wěn)穩(wěn)出聲:“臣領(lǐng)旨?!?/br> 到哪里做官,她不在意,做什么官,她也不挑剔,她所求,本不過做事爾。 皇帝目光微有贊賞,心頭也輕松了點,但不出口,只是轉(zhuǎn)而又對朱英榕道:“大郎,你也大了,該把詹事府組建起來了。朕這幾日會下旨,再與你選些德行俱佳的儒學之士來,你往后,就在文華殿里讀書吧。若有什么難處,或是心里有什么話想說,都來告訴朕,嗯?” 說這句話時,他瞥了展見星一眼。見到展見星眼神一跳,他方滿意地收回了目光。 也還是沒那么穩(wěn)重,蹲恭房外面跟太子說小話,只有這種二十郎當歲的毛頭官員才干得出來了。 朱英榕情緒不太高,他知道父親都是為了他好,可是,他不是所有話都能對著父親說出口的。 他因此有點懨懨地,道:“是,父皇。” 皇帝沒留神,因為他實在沒空,家事,國事,將他的所有時間都占滿了,木誠剛處置完了,外面緊著就有人來報:“皇上,皇后娘娘她——恐怕不好了。” 展見星正在心里自省,宮里真是一刻不能放松,她勸說太子要慎言,不想黃雀在后,這一番話居然又落到了皇帝耳朵里,幸而她沒說什么不該說的。 聽見宮人傳報,她一愣之后識相地再度提出告退。 這回皇帝沒有留她,只是無力地擺了下手。 ** 汪皇后是真的不好了。 她只來得及見了匆匆趕去的皇帝一面,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喪鐘沉悶響起,皇帝罷朝五日,滿京縞素。 皇帝給了汪皇后該有的死后哀榮,喪儀辦得極隆重,各級誥命夫人們?nèi)杖杖雽m舉哀。 汪夫人作為汪皇后的母親,自然是應該在最前列的。又一日筋骨俱僵的儀禮之后,汪夫人掙扎著回府。 汪皇后的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如今府里當家的是汪國舅,他也才從宮里舉哀回來,忙把捶腿的小丫頭揮退,站起來問道:“母親,今日可見到皇上了嗎?” 汪夫人疲累坐下,有氣無力地道:“皇上連你都不肯見,怎么會見我這個婦道人家?!?/br> “我與母親不一樣,母親總是長輩——” “長輩又如何,我難道還敢把這個輩充到皇上跟前去嗎?”汪夫人滿嘴發(fā)苦,“皇后娘娘得圣心的時候,我才跟著多幾分顏面,娘娘失了圣心,我們這樣的人家,又算得了什么?!?/br> 汪國舅不死心:“我看皇上對jiejie仍是有余恩的,jiejie犯下那樣的過錯,都誤損到了皇上龍體,如今jiejie入葬,仍有這份風光——” “你快給我閉嘴,閉嘴!這話也是能掛在嘴邊說的!”汪夫人急得差點捶他,“傳出去,我們一家子還要不要命了!” 汪國舅有點賭氣:“就不傳出去,以后又還有什么好日子過,jiejie沒了,長寧宮錢氏那個小賤人倒是水漲船高。太子也不是個多有良心的,母親那日進宮,jiejie不過叫他看顧我們些,他就發(fā)了脾氣,不是自己肚皮里出來的,再下功夫養(yǎng)也養(yǎng)不熟,早知當日錢氏在家庵里時,就該把她結(jié)果了,皇上就算生氣,氣一時罷了?!?/br> “好了,多少年的老陳賬了,你再翻出來,又有什么用?!蓖舴蛉艘矝]力氣喝阻他了,只是沉沉嘆了口氣。 若論后悔,她何嘗不后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