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聽見這一聲,展見星恍然明悟, 皇帝沒這么空閑在病中關(guān)切她一個小小縣城的事務(wù), 破格召她, 所謂“諸事”, 當(dāng)歸于兩個字:寧藩。 她便站立著, 如實仔細(xì)地回稟起來,沒怎么說自己任職的崇仁,而是將重點放在了撫州的三位郡王上,稍稍再拔高一下帶了兩句她所知的整個江西行省的形勢,大體來說, 現(xiàn)今還算安寧,曾經(jīng)蠢蠢欲動的都縮了回去。 皇帝安靜聽著,眼神雖有些掩不住的虛弱, 但看得出聽得很認(rèn)真,到她說完,又想了一想, 方微微點了頭:“如此就好?!?/br> 展見星說了不短的時候,這時一個宮人端著一碗藥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來, 展見星見皇帝到了吃藥的時辰,遲疑一下, 便欲識相告退,她在皇帝這算是留了案底的,本身并不招待見,這個過場,到此也該走完了。 未及開腔,一個清脆的孩童聲音先響了起來:“父皇!” 皇帝眉目明顯地舒展了開來,頭也循聲向后仰過去,但嘴上道:“大郎,不是叫你去讀書了嗎?這才什么時辰,你又來了?” 朱英榕邁著短腿穩(wěn)穩(wěn)地走進(jìn)來,行了禮道:“我擔(dān)心父皇龍體,與先生說了,先生便允我提前回來,到父皇跟前盡孝了?!?/br> 皇帝心里大為安慰,忍不住笑:“你小小一個人,心眼倒多,要你盡什么孝,你好好讀書就是了?!?/br> 他父子二人說話,端藥進(jìn)來的宮人站到邊角一點的地方,用小勺舀起黑乎乎的湯藥來,喝了三口,便站立不動。 展見星這是第一次見到太子,基于內(nèi)心奇妙復(fù)雜的感受,忍不住悄悄打量了他兩眼,看完謹(jǐn)慎地要再度告退,朱英榕小兒話快,卻又一次搶在了她前面:“父皇,那我能去看一看母后嗎?母后病了這些天,父皇都不讓我去母后跟前請安,是不是母后病得比父皇還重?” 展見星不由一怔:汪皇后也病了? 外面倒是還沒聽說,大約皇帝的安康事關(guān)國運,所以更為引人注目些。 皇帝的表情也是怔住,朱英榕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允準(zhǔn),緊著又懇求道:“還是母后生我的氣,不肯見我了?父皇,你替我跟母后求求情,是我不該聽信那些胡言亂語,讓母后傷心,以后我再也不理會那些話了,就讓我見一見母后吧?!?/br> 他說到尾巴時,聲音都有點發(fā)顫哽咽起來,聽上去又害怕又可憐。 皇帝勉強笑道:“——大郎,你母后沒生氣,只是病著呢,太醫(yī)說了要靜養(yǎng),禁不住你吵鬧?!?/br> 朱英榕澄澈的目中晃動著不安:“真的嗎?母后真的沒有惱我?” 皇帝眼神略微飄移:“真的,朕還騙你不成?!?/br> “那讓我去看一眼母后行嗎?我不鬧,請個安就走?!敝煊㈤爬^續(xù)央求著。 展見星訝異地發(fā)現(xiàn)皇帝竟然顯出了些招架不住的模樣——但這有什么可煩惱的?稚子拳拳孺慕之情,就成全他又如何? 這一分神,她回避不及地將朱英榕下一句話收入耳中:“父皇,我不要去錢嬪娘娘那里,我就跟著母后?!?/br> 展見星心內(nèi)咚地一聲跳,顧不得再打斷誰,脫口便道:“皇上,臣告退?!?/br> 她之前還未留心,但此時,皇帝突來的“微恙”,乾清宮外森嚴(yán)的守衛(wèi),宮人慎密的試藥,被朱英榕一句話串成了一條線,倏然彈起,抖落浮灰顯現(xiàn)在了她面前。 宮里,出事了。 什么事,她一時還想不明白,但直覺自己不該涉入。 皇帝的目光轉(zhuǎn)了過來,好像才發(fā)現(xiàn)她還在,但沉吟片刻后,卻沒允她離開,而是道:“你等一等,朕還有話問你?!?/br> 展見星只得道:“——是。” 她脫身失敗,雖不愿太深入地卷到宮闈秘事里去,也不得不凝神想了一下。 朱英榕提及錢嬪,別的臣子也許不會多想,只以為是臨時照料,但她再清楚不過,汪皇后除非是病重至失去神智,否則不可能同意讓錢嬪有接近朱英榕的機會,而皇帝明知如此,卻連朱英榕去給汪皇后請安都不允,反想將他交予錢嬪,這對曾經(jīng)情誼深篤的帝后,竟儼然透出了反目的兆頭…… “皇上,該吃藥了。” 一個太監(jiān)將先前宮人試過的藥碗捧到炕前,皇帝沒使勺子,靠在枕邊皺眉一口氣喝盡。 朱英榕乖巧地依在炕邊,等太監(jiān)躬身接過空了的藥碗,又忙殷切地仰頭把皇帝望著。 “你不愿意去就不去吧。”皇帝撐不住,終于讓了一步。 “那母后——” “你母后還病著?!被实墼谶@件事上不肯松口,堅持道,“你就先在朕這里住著,等過一陣子再說。” 朱英榕不大樂意,又纏磨了兩句,仍沒如愿,只得泱泱地去了。 在皇帝的示意中,屋里幾個宮人輕手輕腳地跟著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個太監(jiān),影子似地貼到角落里。 重新安靜下來的室內(nèi),皇帝嘆了口氣,沉甸甸地。 “朕明明已盡力周全,不曾虧待了一個,為何卻事與愿違呢?” 展見星眼觀鼻,鼻觀心,致力于把自己站成一根木梁。 但皇帝單留她下來,不是為了欣賞梁柱的,直接點了她的名:“展見星,朕問你話,三年前你不是很能說嗎?一套套的,這會兒啞巴了?” 被問到面上,展見星裝不下去了,只好望著自己的腳尖回道:“皇上,臣以為,您一個都不虧待,就是個個都虧待了?!?/br> “你——!” 角落里的太監(jiān)踏出一步,展見星在皇帝伸手相指中,識相要跪。 “算了!”皇帝把手臂摔回身側(cè),嗆咳著笑了出來,“你這個愣頭青,一點兒都沒變,你聽得懂,也真敢答?!?/br> 展見星默默站好,她其實尚不能確定宮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剛才那句回話,只是覺出皇帝意指何處,轉(zhuǎn)念間順口而出。 “難為你還管得住嘴,三年之中,朕沒在外面聽到半句閑話。如今朕有意下旨,”皇帝緩緩又開了口,“晉封錢嬪為惠妃?!?/br> 展見星閉口不言。 她不是無禮,妃嬪升貶份屬后宮家事,她一個外臣本不該置喙。 皇帝繼續(xù)道:“朕還有意,令太子認(rèn)回生母。” 展見星震驚抬頭:“什么?” “你覺得如何?”皇帝問她。 她自然覺得撥亂反正,理所應(yīng)當(dāng),但是—— 展見星滿懷疑慮又有點遲疑地道:“臣觀太子殿下似乎——并不愿意?!?/br> 她說出這句話時很替錢淑蘭嘆息,至親母子被命運擺布到這個田地,實在是無可奈何之極。 皇帝默然了,片刻后道:“你不馬上贊同,而是去想及大郎的意愿嗎?” “臣不得不想,因為稚子無辜?!?/br> 皇帝眼神一縮,他沒開口,可是“稚子無辜”四個字,在他心頭翻來覆去滾了足有三四遍,滾出熱燙的酸軟,以及英雄遲暮般的無力來。 他當(dāng)年一子落錯,以為無傷大體,誰知效力在多年后出來,這盤棋越下越死,以他天子之尊,竟也找不到破局之法。 如今更糟糕的是,他想乘著自己年富力壯時,將一切撥回正軌,但朱英榕卻不愿意。 朱英榕心里原來對汪皇后存了疑惑,還來當(dāng)面質(zhì)問過他,但汪皇后一“病倒”,朱英榕大為愧怕,什么也不追究了,他再試探著想將他交由錢嬪撫養(yǎng),朱英榕堅決不肯。 而他能怎么辦呢,將一切真相道破,告訴他,他的養(yǎng)母試圖毒害他的生母,失誤令他的父親險些殞命,把他已經(jīng)錯亂的小小世界撕到粉碎——他有什么錯,要承受這一切啊。 “依你之見,不該是認(rèn)的好嗎?”皇帝壓下了心中翻滾的諸般情緒,喜怒不明地說了一句。 展見星搖頭:“臣與錢嬪娘娘的父親有師生情分,因此為錢嬪娘娘說過話,愿見錢嬪娘娘早日圓得心中所憾,但太子不是尋常人子,事涉國本,臣意哪有什么要緊,國本,才為重?!?/br> 皇帝聽出來了:“你的意思是,大郎想認(rèn)便認(rèn),不愿認(rèn),不要勉強他?” 展見星想一想,承認(rèn)了:“皇上一定要問臣,臣就是這個意思?!?/br> 這是個極單純的想法,皇帝若有所思——但是他沒有想到。 他想來想去,想的仍是要替朱英榕做主,就像當(dāng)年,他把朱英榕從他的生母身邊抱離一樣。 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嬰兒了。 “朕明白了?!被实圻@一回沉默得有點久,好一會后,才擺了下手。 展見星終于得以告退。 ** 展見星以為她這次又冒犯了皇帝一兩句,還被迫得知了更多一點的宮禁之事,別說升官發(fā)財了,恐怕江西都呆不住,得被丟到云貴之類的地方去,誰知她出宮以后,到吏部考功司里被堂官當(dāng)面考核了一番,聽命回去等消息,等到九月初,新的任命下來了。 品級沒變,仍是七品。 職位變了,戶部都給事中。 看前綴就知道了,帶上了六部名號的,十之八/九是京官。 并且,這不是平調(diào),外官轉(zhuǎn)京官,自動升一級,給事中又是典型的職卑而權(quán)大,與御史的性質(zhì)仿佛,看誰不順眼都能上去噴兩句,噴完算完,不用負(fù)責(zé)。 哪怕是告身到了手里,展見星一時都未敢相信。 楚祭酒很高興,專門叫她到家里吃了頓飯,替她慶祝,又指點她租住房屋等事宜。 之前她沒打算在京常呆,一直是借住在江西會館里,這一下正式安頓,就不能不cao持起來了。 飯畢回家,北邊氣候不同,九月的晚風(fēng)吹在身上已經(jīng)能覺出寒意,她慢慢走著,心中漸泛上了說不清的滋味。 起初自然是高興的,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升遷,欣喜之意便也翻了倍,她竭力也令自己沉浸在這種喜悅里,甚至還陪楚祭酒喝了兩杯酒,但等到離開楚家以后,那一種悵然若失在酒意的催生下,控制不住地彌漫了她整顆心房。 江西這時候的風(fēng),應(yīng)該還只是微涼吧。 她仰了仰頭,又想,江西天際的那彎新月,倒是和這里一樣。 第120章 江西, 撫州。 “王爺,京城來報,皇上、皇后娘娘病了!” 朱議靈原本正在書房里看一幅輿圖, 聞言驀然抬頭:“皇上什么???” “腹疾,已經(jīng)好了——” “那你說個屁!”朱議靈翻著白眼擲了筆, “人吃五谷雜糧, 他是皇帝也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 本王叫你想辦法跟汪家搭上線, 你耗了這么久, 就搭這么句廢話來?” 王魯忙道:“但是皇后娘娘還沒有好,兩人先后病倒,皇上已經(jīng)正常上朝理事,皇后卻一直抱病,不曾見過一個外人, 皇后的母親想入宮探望,都被皇上回絕了,以皇上向來對皇后的厚愛, 有些不合道理。汪家內(nèi)部因此驚慌起來。” “那是怪了點?!敝熳h靈終于點了頭,“當(dāng)今算半個情種了,皇后都廢過一遭, 這么多年過去,難不成那股熱乎勁兒終于下去了?” 王魯不由分神, 奇道:“半個?莫不成還有整個兒的?!?/br> “當(dāng)然有了?!敝熳h靈嗤笑出來,“隔壁那個不就是?” “王爺是說崇仁郡王——”王魯忍不住也笑起來, “他倒真是,把皇上的選妃旨意都拒了,如今展縣令高升走了,他單撇在這里,還是沒成親的意思,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真這么舍不下,怎不早做打算?!?/br> 朱議靈搖頭:“怎么打算?他往朝廷命官頭上動心思,有這結(jié)果就是早晚的事?!?/br> 他著緊在京城動向上,不欲多說那些閑話,把話題轉(zhuǎn)回去問:“還有什么別的沒有?” 王魯忙道:“有。在下剛才還沒說完,皇后娘娘抱病不出,生育了二皇子的錢嬪卻升了妃位,聽汪家人私下議論,皇上一度有意把太子交由錢妃養(yǎng)育,幸而因太子不愿,未能成功,不然,汪家更不知該如何是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