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把他堵得沒話以后, 她才道:“九爺, 你剛才叫我,想說什么?” “你看這地方怎么樣?” 展見星一時未解,在賭坊里環(huán)視一圈,只見它是分了上下兩層,他們所在的一樓大廳十分闊大, 足擺了有十來張桌子,雖然眼下都東倒西歪的。 朱成鈞道:“我在外面轉時看了,后面應該還有個院子?!?/br> 他說著繞著一地障礙物往后走, 展見星跟上去,果在右前方看見了一扇后門,門沒鎖, 只是掩上了,推開時, 眼前豁然開朗,里面這個院子不但大, 還布置得很雅致,種了花木,堆了假山,不知從哪引了活水來,假山旁還建了個小小的荷花池,荷花池正前方甚至搭起了一座戲臺,至于兩邊則是兩排屋舍。 展見星大略看了看,發(fā)現(xiàn)此處應該是用來招待身份高一些的賭客,邊角有兩間打了通鋪,則大約是供賭坊執(zhí)事及打手們日常當值所用。 總而言之,這崇仁的繁榮在一座賭坊上都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這里真不小?!闭挂娦钦f出了她最大的感受。 在外面看時只見一座兩層小樓,不知里面還有這番洞天。 “我問了附近的人家,這里一開始沒有這么大,是賭徒們賭起來沒日沒夜,常常徹夜吵鬧,鄰居們受不了,上門抗議,賭坊表示可以出錢買下他們的屋舍,讓他們搬去別處居住。鄰居們好些就答應了,陸續(xù)搬走,賭坊經過兩次擴建,才擴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敝斐赦x道。 秋果在旁邊補充:“這里本來就偏僻一點,這么一來,周圍就剩下了五六戶人家,還幾乎都是老兩口,老人家年紀大了,就算賭坊給錢,重找房子休整房屋加上搬遷家什等都不是輕巧活,他們沒有精力折騰這么多事,只能湊合繼續(xù)住著了?!?/br> 展見星聽到此處,忽然了悟:“九爺,你的意思是——你看中了這里?” 朱成鈞點頭:“現(xiàn)成的地方,省事。” 展見星一想也心動了,崇仁氣候和暖,境內大小河流百余條,這么豐潤的水土之下,城里實在空不出什么荒地,連豆腐大的地方都叫百姓種上了菜蔬,要建郡王府,要么動百姓的屋舍,要么動百姓的田地,這個沖突完全繞不過去。 不顧百姓意愿強行征收將百姓從自己的家園趕走的事展見星萬萬干不出來,那怎么既讓百姓滿意,愿意騰出地來,又不至于把建王府的撥款在這一項上花用太多,致使克扣到王府本身,再加上還要考慮一下風水方位等問題,幾樣疊加,實在讓人傷透腦筋,展見星才因此連選址都遲遲沒定下來。 這里面最要緊的問題,她想照顧到百姓和郡王府兩方,如果只偏向任何一方的利益,她都不會這樣難做。 而如今這個問題,終于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展見星站不住了:“走,我們出去看看?!?/br> 外面的衙役們還傻站著,展見星路過時命他們繼續(xù)查封,吩咐道:“凡遇賬冊書本類,全封回縣衙,此外見到有摻鐵的銅錢,拿一個來我看?!?/br> 林開運出聲答應了,她則估算著距離,在左近走動起來。 秋果說得沒錯,這里人煙確實不密,按規(guī)制的話,郡王府占地約十五六畝,與大同代王府的兩百五十余畝差了六倍有余——展見星一邊走一邊在心里拿代王府做比對算著,等將周圍走訪個大概,她發(fā)現(xiàn)若將王府建在此處,確實正如朱成鈞說的那兩個字:省事。 “明天把督造的工匠們請來看看,要是測算過諸樣都合宜,那就可以先準備起來了?!闭挂娦歉吲d地道。 這座賭坊是必拆無疑,律法雖對賭博寬泛了,可沒說對賭具造假坑害百姓也網開一面,這座賭坊的所用地可以直接罰沒官中,充入王府建地,這是崇仁縣內事,她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另行請示誰,因為協(xié)建郡王府的旨意早就下下來了。 而建造需要役工,但將周圍還居住的五六戶百姓遷走,推倒房屋平整土地等先期工程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完全可以在城里召些閑漢,慢慢先做起來,等到十月底,征發(fā)徭役,那時加緊忙活幾個月,到明年開春前應該就能完工,也不耽誤農事。 她一邊腦里不停想著事一邊往回走,走了一陣,重新來到賭坊門前,林開運迎上來,手里捧著四五枚銅錢,一小塊磁石,還有兩個骰子,向展見星道:“縣尊,他們這里不但銅錢,連這骰子好像也不大對勁,羅班頭試了,說里面可能灌了水銀。” 展見星眼神一閃:“哦,羅班頭懂得這么多,應當是這里的常客了?” 羅開云嘿嘿笑道:“不瞞縣尊,不但羅班頭,就是小人,偶爾也來耍過一兩把,不過小人不精此道,就是來瞅個熱鬧,不比羅班頭眼力過人。” 展見星心里有數(shù),暫且記下,從他手上拿過一枚銅錢和那塊磁石,道:“剩下的你收起來吧,帶回縣衙去,這些都是證物。” 林開運答應著,招呼一個衙役來,叫他把剩下的銅錢和骰子拿去與其他抄撿的東西一起放好。 展見星低頭,左手銅錢,右手磁石,靠近時,果然感到了一股吸力。 她再把銅錢拿到眼前來看,卻見其字背都規(guī)造完整,文字清晰,不用磁石,只以rou眼分辨,竟也分不出與真錢有什么區(qū)別。 這樣的錢,只怕流通到市面上都可以照常使用的。 秋果好奇:“展伴讀,給我看看?!?/br> 展見星便將兩樣物事都交給他,秋果試了一下:“哇,真的能吸上去,所以錢才不拿鐵造,怕這樣好騙人嗎?” 展見星失笑:“那倒不是。因為鐵會生銹?!?/br> 百姓辛辛苦苦攢一罐子錢,密密收藏著,等到年底取出一看,全銹一塊兒去了,那還怎么使。 “哦,哦,對!”秋果恍然大悟,“那這個摻了鐵的錢是不是也會銹?” 展見星想了一下:“不知道,可能要看摻的比例。”她把假銅錢從秋果手里拿回來重新觀察了一下,“這錢的模樣還很新,應該制出來沒多久,就是銹,不會銹那么快。” “這是哪兒制的?” “真的是寶泉局,這假的,我就不知道了。”展見星看了一眼正搬了一摞子賬本往外走的衙役,道,“等回去問問賭坊的人吧,也許有答案?!?/br> ** 這個答案并沒有問出來。 坊主對賭具上的花樣供認不諱,但說不出假錢的確切來歷,只哭喪著臉道:“小人真不知是哪兒來的,只是聽說了有這個竅門,于是讓人從日常所得的無數(shù)枚銅錢里以磁石相試,試出來能用的,就挑揀用了?!?/br> 賬冊還沒理出來,展見星就先放過了他,把他投回牢里,轉去戶房交待幾個書吏梳理賬冊,因賭坊這樣的地方不可能在賬里把名目寫得那么清楚,又得揪幾個人出來命他們配合交待,同時賭坊里已經全部作為贓物封存起來的財產也要人清點,又還要通知工匠前去城西勘探,展見星直忙了個腳不沾地,而就在這樣的忙碌之中,一天后,她的頂頭上司撫州知府忽然行了封文過來。 文書言簡意賅,要求她將元寶賭坊這樁案子移交府衙,府衙不日將派人前來審理接手,一應人犯財物等,命她就地封存,不要擅動。 展見星上任時日短,至今還沒有遇著和上官打交道的機會,不知道這位知府的脾氣,為什么忽然給她來這一出,叫了縣丞前來相問。 縣丞一聽也很詫異:“什么?不瞞縣尊,安府尊一向的為人就像他的姓氏,十分安泰,并不喜歡找底下人的事?!?/br> 展見星問:“那他忽然要這樁案子干什么?依理來說,這樁案子似乎尚未大到能驚動府衙的地步吧,府衙的消息又怎會如此之快?” 她人抓了,物封了,但還沒來得及理出頭緒來,也沒到行文上報的時候,府衙忽然來插一腳,雖然是上官,可是說直接點,這就是撈過界了。 縣丞也不是本地人,但他在崇仁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沒升上去,對本地的情況已摸得透熟,此時皺眉想了一想,道:“莫不是府衙看上了這筆財物,想作為規(guī)費一把撈走?” 國朝吏制極為復雜,不但縣衙有許多編外人員要靠規(guī)費活著,連府衙都不例外,而府衙因為是更上一層的衙門,縣衙處理不了或不公的案子才會轉上去,因此這項收益來源反而要少一些,那從哪補足呢,就從轄下各縣衙,縣衙收入的規(guī)費,每年要交一部分到府衙去。 當然也可以不交,因為這是臺面下的事,哪怕人人都干,律法上畢竟不支持,只要不怕被上官穿小鞋,那就不交——一般來說,大多數(shù)人還是會交的。 縣丞覺得自己想的不錯,就勸道:“縣尊,安府尊既伸了手,就給他吧,犯不著為這點事惱了他?!?/br> 他對上新縣尊總有點心驚膽戰(zhàn)的,因為總怕他再鬧出點什么來,比如先前拖著不肯建王府那事,百姓們都高興了,縣衙里的人尤其他作為縣衙的第二號人物壓力可大,他年紀不小了,不想找事,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再干幾年就還鄉(xiāng)去。 展見星聽得出他是好意,這個縣丞與衙役們不是一路,他雖然品級極低,但正經也是個朝廷官員。 她把文書又看了一遍,沉思了一會。如果安知府慣常就是個強硬之人,喜好對下屬指手畫腳,那他如此行事不為奇怪,但他不是,那為何獨獨在她這里——或者更準確點說,在這樁案子上例了外? “周縣丞,多謝你為本官解惑。這樁案子,本官不能交出去?!?/br> 老縣丞眼前一暈,不妙預感成真:果然,小縣尊又要找事! 他苦口婆心地連忙勸道:“縣尊,和光同塵,方是為官之道哪?!?/br> 展見星安撫了他一句:“周縣丞,你不必多慮,本官依律行事,并無僭越之處,料想安知府不至于怪罪我的。何況,此事有些內情,不全是我說了算了?!?/br> 朱成鈞已選了那里為王府建址,多半是就定下來了,府衙要她把地方封起來不許動,那王府還怎么建呢。 作者有話要說: 我懷疑漫天的霧,都進了我的腦子里。。 第84章 展見星提筆給安知府寫了回書, 交由跑腿來的府衙衙役仍舊帶回去。 半天之后,這封回書到了安知府手里。 安知府沒空看,正忙著排布人馬前往崇仁, 他的師爺代為拆開,看過之后, 就傻了, 急忙忙招呼道:“東主, 不好, 去不得了。” 安知府抹了把額上的汗——他是個胖子, 怕熱,七月的天略動動就一身汗,轉頭道:“怎么去不得?” “崇仁縣令說賭坊那塊地已被新來的郡王圈去蓋王府了,沒法封,也沒法給府衙?!?/br> 安知府驚道:“什么?快拿來我看看!” 師爺忙把回書奉上, 安知府兩眼看罷,額上的汗頓時出得更密,眉頭也煩惱地皺了起來:“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 師爺從旁參謀道:“東主, 我記得崇仁的郡王府是一直拖著沒動工,眼下崇仁郡王親身到了,哪里有不著急不著惱的?他馬上逼著展縣令把建址定下, 恐怕展縣令也不能駁他的回。這事,確實是巧了?!?/br> “他建不建王府與本官不相干, 但是怎么偏偏來壞本官的事呢!”安知府在堂中來回踱步。 “東主,您別急, 那事說到底和您也沒十分干系,您若覺得棘手,不如,去問一問那邊——” 安知府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能問!那邊的苗頭漸漸不對了,本官如今還能抽身,不能跟著他們越陷越深?!?/br> 師爺垂下了眼睛:“東主多慮了,皇上春秋鼎盛,皇長子正位東宮,天下之勢穩(wěn)若泰山,那邊并沒有機會,也不會犯這個糊涂的?!?/br> “那他要那么多錢干什么?都把手伸到鄰縣去了?!卑仓碱^皺得更緊,“從前還罷了,如今崇仁也多了個郡王,一般的宗藩直系,看這位一來就把自己的地圈了,就不是個好惹的性子,那邊撈到他地界上去,他是才來,還沒發(fā)現(xiàn),要是發(fā)現(xiàn)了,還不知鬧成什么樣子?!?/br> “東主,您不必擔心,那位崇仁郡王是個愣人,他與展縣令水火不容,這藩王與地方官間的官司就打不完,無暇他顧的。我們盡快把首尾收了,也就是了?!?/br> 安知府點頭:“也是,是得盡快——”又忽然覺出不對,“你從哪知道的他二人不合?崇仁郡王不是才到嗎?” 師爺頓了一下,見安知府臉色沉下,只得道:“是王魯,昨日來坐了一坐,與我說了兩句話。” 安知府伸出肥壯的手指點點他:“你心里得有數(shù),該少和那邊來往了,弄到撕羅不開,哪天出事,本官也救不了你?!?/br> 師爺忙道:“東主教訓得是,只是王魯自己上門來,我不好閉門不見,才說了兩句,也沒什么要緊的,很快他就走了?!?/br> 安知府才點點頭,又摸著自己的下巴轉圈思索起來,師爺輕聲道:“東主,您擔心的不過那一樣東西而已,不難辦?!?/br> 安知府馬上抬頭:“哦?速速說來。” “展縣令要把案子扣自己手里,讓他扣去就是,他一個人,劈不成八瓣,總得把事分給底下人做。我們只需買通縣衙能在賭坊看守的一個人就行了,許以重金,這些皂隸輩有什么廉恥,自然就幫我們把事辦了?!?/br> 安知府疑道:“但是賭坊的人全被關進了監(jiān)牢里,如今也不知那樣東西究竟放在何處,找來找去,倘或叫崇仁郡王的人發(fā)現(xiàn)不對,豈不是不打自招?” 師爺笑了:“這點不需多慮,王魯說了,那個崇仁郡王與本宗鬧得極僵,居然只帶了一個內侍就來了封地,他根本分不出人手。” 安知府一下松了口氣:“如此,確實好辦多了?!?/br> 師爺心領神會:“事不宜遲,我這就叫人去辦?!?/br> “等等——”安知府靈機一動,又把他叫住,“最好,再給縣衙找點事,叫展見星暫且顧不上賭坊那邊?!?/br> “是?!?/br> ** 展見星這里也在加緊忙活。 她暫時想不出安知府橫插一手的用意,不過盡快理明白案子總是沒錯的,這兩日都不是放告日,她親到戶房,與書吏們一起核算賬目。于她此時的想法之中,這里面要是有事,那賬冊最能反應出來。 哪怕是假賬,那假賬本身就是問題,也能從此打開一個突破口。 正忙著,周縣丞氣喘吁吁地跑進來:“縣尊,你原來在這里,叫我好找!” 展見星抬頭:“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