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不至于，不過官太清了，底下的人么，日子就不好過了?！敝熳h靈一笑，“崇仁那縣令也是不懂事，他自己不收孝敬，逼得底下人跟著縮手，這是日子還短，長了，誰愿意呢?！?/br>
    朱成鈞冷不丁問他：“王叔，你送了嗎？”

    朱議靈一怔，舉手拿酒盅，撒了一點出來，他把剩的大半杯一氣飲盡，才抹嘴笑道：“我閑得慌，送他干嘛！他再扎手，又礙不著我的事?！?/br>
    送了，被照臉?biāo)せ貋砹?，所以這么孜孜不倦地跟他講展見星的壞話。

    朱成鈞心下篤定，微笑道：“我隨便問問，王叔別見怪。”

    “哎，不說那些煩心事了，侄兒，你只管先在我這住下，不用怕那些言官知道了參你，崇仁縣令不給你建府，你沒地方住，怪著你嗎？你好賴也是一個郡王了，總不能睡大街上去吧?！?/br>
    朱成鈞搖頭，起身：“多謝王叔美意。不過不必了，我早點去崇仁催一催才好?！?/br>
    “那也行，不過——你就這么去？”朱議靈看看他，又看看跑到外面戲臺下聽?wèi)虻那锕?。秋果其實也聽不懂，就看個臺上人來人往的熱鬧。

    “要不我借你幾個人吧?！敝熳h靈熱情地道。

    “不了，鬧得聲勢浩大的也不好，豈不是更成全了他。”朱成鈞平板著臉道，“我就這么去，他一日不給我建，我就直接住他縣衙里去，看誰耗得過誰?！?/br>
    “……”朱議靈大笑，“好，也好，侄兒，看不出你還怪促狹的。就這么辦，他受不了，自然就叫人動工去了?！?/br>
    當(dāng)下朱議靈給他安排了車，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孛怂退缛嗜チ恕?/br>
    **

    “王爺，看來小柳的信上說得不錯，崇仁郡王和崇仁縣那個伴讀知縣的關(guān)系確實十分糟糕，兩個人簡直是針鋒相對，一個都不肯讓寸步?！被◤d里的下人們?nèi)磺渤觯饷娴膽蜻€在唱著，王魯站到朱議靈身邊，低聲道。

    朱議靈點點頭：“看來本王是多慮了。皇上把這么不和的兩個人派過來，多半只是巧合，并沒有對我們寧藩生出什么疑心來?！?/br>
    “這么多年來，寧王爺寫戲，修道，好茶，漢王要造反，寧王爺還第一個與他劃清界限，都這般忍氣吞聲了，朝廷還能生什么疑心呢?！蓖豸攷е鴩@息勸慰。

    “漢王那個蠢貨就別提了。”朱議靈鄙夷地道，“想造反想得全天下都知道，能成功就怪了?！?/br>
    王魯連忙道：“王爺說的是，我們可不是那樣的人?！?/br>
    “我們也沒那樣的心?！敝熳h靈拖長了語調(diào)說著，又道：“老柳也是個廢物，這么多年，寸功未建，不過倒難為他，養(yǎng)了個好兒子，這個小柳真是一把寶刀，你記著，本王留他有大用處，這次也是事態(tài)緊急，才動用了他一回，以后沒有本王的吩咐，絕不可再聯(lián)系他，叫他好好藏著?！?/br>
    王魯應(yīng)道：“是，在下知道輕重，不會壞王爺?shù)氖?。?/br>
    朱議靈方閉了眼，倒回椅中，重新聽起戲來。

    王魯不敢打攪他，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日頭一點點西斜，暮色四合，夜色漸深，朱議靈始終沒去休息，就在花廳里用了晚飯，吃完飯，繼續(xù)一折一折地聽?wèi)颍甭牭介L長的一本戲唱到尾聲，余音繚繞之際，王魯重新轉(zhuǎn)了回來。

    “王爺，送崇仁郡王的人回來了?！?/br>
    朱議靈已快睡著了，被驚醒，揉揉眼睛：“怎么說？我那侄兒真住縣衙去了？”

    王魯表情忍笑：“在下也不知道。大約是?！?/br>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大約，你逗本王玩兒？”

    王魯憋不住了，笑出來：“回王爺，崇仁那個展縣令脾氣真的剛烈，崇仁郡王都找上門去了，里頭傳出話來，說他是外官，依律不能與藩王交接，不許崇仁郡王進(jìn)去，也不見他。崇仁郡王帶的人手不足，沒法硬闖，脾氣似乎也上來了，把二門處守門的門子板凳搶了，就坐那硬等，等到傍晚，縣衙關(guān)門，把他攆了出來。”

    “哦！居然還攆他？他就讓攆？”

    “當(dāng)時他是走了。但我們的人悄悄跟著，看見他在縣衙門口發(fā)了會呆后，繞著縣衙走，走到后衙那邊的院墻，踩著他那個內(nèi)侍的肩膀，就直接翻墻進(jìn)去了?！?/br>
    朱議靈兩眼都放起光來：“翻墻？他敢翻進(jìn)朝廷命官的后宅？！這——這真是！他們大同的風(fēng)氣，真是不一樣啊！”

    王魯陪著笑：“可能是受了王爺?shù)墓膭睢！?/br>
    “去，我可沒叫他爬人家后宅里去。這小子自己太愣了?！敝熳h靈說著，困意全消，支起身來，追著問道：“那然后呢？”

    王魯為難道：“王爺，這就不知道了。那畢竟是縣衙，我們的人不好跟進(jìn)去，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說不清啊?！?/br>
    朱議靈甚是不滿：“這就沒了？你這不是吊本王的胃口嗎？”

    王魯忙道：“王爺別急，在下這就再命人去打聽，進(jìn)是進(jìn)不去，聽一聽外面的風(fēng)聲，總是不難的?！?/br>
    朱議靈揮揮手：“快去。”

    第79章

    朱成鈞從墻頭上跳下來的時候, 徐氏著實被嚇了一跳。

    時值傍晚，徐氏正拎著一個木桶在靠墻開墾出來的菜地里給菜苗澆水，展見星的俸祿雖不高, 養(yǎng)她們母女倆足夠，只是展見星天天忙得腳不沾地, 徐氏卻沒什么事做, 閑得實在無聊了, 就自己在后衙挖了幾小塊地出來, 種些白菜豆苗之類, 自給自足。

    “嬸子。”朱成鈞向她打招呼。

    徐氏瞠目結(jié)舌，手里的葫蘆瓢都跌在了地上：“九、九——”

    她差點想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夢。

    “嬸子，你們吃過晚飯了嗎？我和秋果還沒吃。”

    臨川距崇仁有七八十里，他這個年紀(jì), 之前喝的那點水酒抵得什么饑，這會兒早餓了。

    這個話題是徐氏所熟悉的——朱成鈞不是頭一回問她要吃的，她漸漸回過神來：“吃過了, 不過廚房里還有飯菜，你等著，我去給你熱一熱?！?/br>
    她轉(zhuǎn)身要往廚房走, 腳步又頓?。骸拔业酶嬖V星兒一聲——對了，秋果那孩子呢？”

    徐氏又轉(zhuǎn)頭, 一堆問題快把她的腦袋填滿了，以至于她一時居然沒想起來問朱成鈞為什么要翻墻進(jìn)來。

    朱成鈞替她安排了一下：“嬸子, 我自己去找展見星就行了。秋果還在外面，你讓門子把門開一下，放他進(jìn)來?！?/br>
    徐氏下意識道：“好，我這就去?！?/br>
    她糊里糊涂地走了。

    朱成鈞在院子里打量了一下，見到正面東廂房的窗紙里透出光來，便大步走過去。

    這個時候，展見星正在燈下看著崇仁縣歷年所積已結(jié)及未結(jié)的案卷。她來的時候不長，除了實地出去走訪民情之外，這些案卷是最快也是最方便幫助她了解當(dāng)?shù)仫L(fēng)土的捷徑。

    白天她要下鄉(xiāng)，要判案，要處理公文，只有晚上才能擠出些空閑來，一個多月以來，堪堪看完了最近一年的案卷。

    她從中看出一個感想就是：此地是個很矛盾的地方。

    譬如大同，因為是軍事重鎮(zhèn)，文教上就很不怎么樣，整體風(fēng)氣偏向剛硬，而她幼年時呆過的江南呢，文治發(fā)達(dá)，一個小小縣試能擁去上千人爭考，與此相對應(yīng)的就是民風(fēng)柔婉，百姓摩擦多止于口角，甚少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而處于江西的崇仁，很不一樣，它兼收并蓄了大同與江南的兩種風(fēng)氣：一方面文治出眾，一方面民風(fēng)彪悍。

    就不說普通百姓了，光是秀才當(dāng)街為瑣事扭打的案子去年就有兩起，一起是一個秀才出門買rou，賣rou的屠夫鄭某少割了二兩，秀才又去買菜時在菜攤上秤了出來，掉回頭大鬧，爭執(zhí)間動了案上的剔骨刀，差點鬧出人命。

    另一起則是兩個秀才互毆，一個指責(zé)另一個使錢收買縣學(xué)訓(xùn)導(dǎo)，在歲考時做手腳，搶了他的一等稟生，另一個堅不肯認(rèn)，兩人在縣學(xué)里動起拳腳，驚動了崇仁原知縣，趕來將兩人統(tǒng)統(tǒng)降為三等，至于訓(xùn)導(dǎo)，因為查無實據(jù)，暫未處理。

    燈花跳了一下，展見星對著那個訓(xùn)導(dǎo)的名字陷入沉思，這個名字她認(rèn)得，但因為比較常見，也許只是重名重姓，她去過縣學(xué)一回，當(dāng)時這個訓(xùn)導(dǎo)正好不在，她還沒有見過他本人——

    一道影子悠悠籠了過來，將她罩在其中。

    雖然在看的并不是什么驚悚的案子，但人全神貫注之際，忽然為外物中斷，那也要受驚嚇的。

    展見星就差點跳起來：“娘，你——九爺？！你怎么進(jìn)來了？”

    朱成鈞往她案邊一靠，把她的燈光全擋住，道：“翻墻。”

    他太理直氣壯直言不諱了，展見星一時居然不知該說些什么：“……”

    朱成鈞有話說：“你氣性怎么這么大？我這么老遠(yuǎn)來，你門都不叫我進(jìn)。”

    展見星無語：“我不讓你進(jìn)，你不還是進(jìn)來了?！?/br>
    她最生氣那陣其實已經(jīng)過去了，神色間也就凌厲不起來，朱成鈞馬上看出來了，眉眼垂著，向她笑了笑。

    展見星只有嘆氣：“——九爺，你太亂來了，你跑江西來做什么？你和我不一樣，你封過來，就再也動不了了，一輩子都回不去大同?！?/br>
    “回不去就回不去罷，我不覺得那里有什么好?！?/br>
    圣旨都下了，說那些也晚了，展見星再聽他這么無所謂的口氣，只有無奈地揉了下額角：“算了?！?/br>
    她有意不去想朱成鈞此舉背后所代表的含義——想了也沒用，她無法回應(yīng)，也不知該怎么處理，消了氣也不肯放他進(jìn)來，正是她所做出的一種逃避舉措。

    她只能盡力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先道：“九爺，你的王府我向皇上上了書，本地百姓農(nóng)事繁重，這時候?qū)嵲谡鞑怀鲠嬉蹃恚艺埱笸坪髱讉€月，等到十月左右，地里的活忙完了，再與你建，皇上才批復(fù)回來，已經(jīng)準(zhǔn)了?！?/br>
    她回復(fù)隔壁臨川縣令“有數(shù)”之語，正是來自于此，她跟朱成鈞雖然熟，也不會真大模大樣地把他晾著什么都不干，該走的程序，她冷靜下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做了。

    朱成鈞隨意點了點頭：“隨你什么時候建。我們先來算算賬。”

    展見星聽他說這兩個字就警惕起來，不覺往后靠了靠：“……算什么賬？我有圣旨，皇上同意了我先不建?！?/br>
    “這里的人都不知道我跟你好是不是？”

    展見星隱隱覺得他的用詞有點不對勁，但她多年男裝，心理上失之粗疏，覺得不對也挑不出理來，遲疑地點了點頭：“嗯?！?/br>
    “那就是了，你拿拒絕給我建王府當(dāng)幌子唬人，把你縣衙里的人都嚇住，讓他們不敢不聽你的話，你說，你是不是用了我？”

    展見星反駁：“我沒想那么多，這時候本來就不適合建府，我為民生考慮，才做的決定。至于別人要多想，那與我不相干?！?/br>
    朱成鈞一時沒有說話，眸中帶著深思，盯著她。

    “——你看什么？”

    “看你做官沒多久，怎么更加壞了，你以前可不好意思跟我耍這個賴。”朱成鈞踢一下她的腳尖，“你衙門里雇個書辦，用人家一天，也要給人家一天工錢，怎么就拖著我的賬不但不還，連認(rèn)都不肯認(rèn)？”

    他是質(zhì)問，可是話語里帶著說不出的一種笑意，似深沉又似輕飄，展見星撐不住，把腳往后縮去，又忍不住辯解：“這真不是我的本意?！?/br>
    “我知道，但你也沒否認(rèn)，順?biāo)浦哿耸遣皇?？?/br>
    展見星初入官場，歷練不深，面皮畢竟不夠厚，被“苦主”這么清楚問著，否認(rèn)的話就說不出來：“……”

    她確實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手底下吏員們不同尋常的馴服，雖非她本意，但既然歪打正著，難道還要自己把這張虎皮扯下不成。接下來，她便有意保持了沉默，以至于外面的風(fēng)聲因此越傳越歪，快把她和朱成鈞傳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展見星想到此處，忽又覺得不對：“九爺，你怎么知道？你早就來了？”

    朱成鈞道：“沒有，我才來，別人告訴我的?！?/br>
    展見星腦中靈光一閃：“臨川郡王？”

    朱成鈞點頭：“猜對了。怎么，你和他打過交道？”

    “也不算?！闭挂娦抢蠈嵉?，“他給我送過一回禮，我沒收，退回去了。除了他和你一樣是藩王，我想不出你在這里還能認(rèn)識別的人。”

    果然。朱成鈞了然道：“是不是想問你打聽我？”

    展見星點頭：“九爺，你也猜對了。我才來沒多久，他就派了一個姓王的幕僚來，備了厚禮，問了許多問題，問我們怎么會到江西來，又問我和你熟不熟，問你性情如何?！?/br>
    “你怎么回答他？”

    展見星頓住。

    朱成鈞立刻道：“我知道了，你肯定說我壞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