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我們在這兒?!敝斐赦x又在上半部落下一個墨點,“大概相距兩千多里,近三千里吧。” 秋果的嘴巴張成一個圓:“這么遠!那得走上好幾個月吧?” “不至于那么久,不過一兩個月得要?!?/br> “皇上真是的,怎么把展伴讀貶到那么遠啊?!鼻锕芡椋鞍盐覀儬斠部涌嗔?,這往后想見一面,多難?!?/br> “難?”朱成鈞嘴角一勾,“那不一定。” 不等秋果問,他仰面閉眼,在記憶里搜尋了一會兒,重新睜開眼,“江西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比我們這暖和。” 秋果不明所以地搭著腔:“好是好,可是和我們沒關(guān)系呀。對了——!”他的記憶忽然也靈光了一下,“寧王爺是不是封在那里?就是之前搶先舉報漢王,害得大爺挨皇上訓的那位老王爺?” 朱成鈞緩緩點了點頭:“是他?!?/br> 秋果聽了羨慕:“人家封的地方多好,我們都封到關(guān)外來了。” “他可不會覺得好。” “啊,為什么?” “沒兵沒權(quán),好在哪里?”朱成鈞反問。幾大邊王的藩地在氣候及城鎮(zhèn)繁華度上跟內(nèi)陸藩王比都要差點,但邊王的地位仍要更隆,關(guān)鍵就在這里,邊王大多手握重兵,即便是如今成了落架鳳凰的代王府,有祖宗多年經(jīng)營的底子在,在封地里想干點什么,那也比寧王容易。 所謂富貴閑人,有的人看見富貴,有的人只看見“閑”,滋味究竟如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已。 秋果傻呵呵地道:“不想造反的話,有沒有兵差別也不大。能封個舒服的好地方才好呢?!?/br> “那你想去江西轉(zhuǎn)轉(zhuǎn)嗎?” 秋果點頭:“聽爺說的我心動,大同也挺熱鬧,不過來來回回都是這些,我跟爺轉(zhuǎn)了幾年也轉(zhuǎn)膩了。山清水秀的地兒是什么樣子,我沒見過,想也想不出來——唉,想也沒用,那是人家寧王爺?shù)姆獾?。?/br> “寧王的封地,誰說我就不能去了?!?/br> 說完這一句,朱成鈞垂下眼來,換了張紙,這一回,他認真地寫起字來。 ** 展見星的常勝保村之行很順利,她只是庶民的時候,展家想怎么欺負她怎么欺負她;她中了秀才,展家人還敢伙同朱老爺算計她,但在她一逼之下,腔調(diào)已經(jīng)軟掉;而這回她連中舉人進士,選了官,再去,展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能把脊梁骨在她面前直起來的。 甚至話都沒能和她搭幾句,因為村里面雞犬相聞,她前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本村的總甲和本住在鄰村的鄉(xiāng)老都以最快速度擠到了展家的小院里,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她不是本縣知縣,其實不是必須要行此大禮,但展家人當初怎么虐待這位進士母子倆的,村里面誰不知道,當初未結(jié)善緣只結(jié)了仇,如今別說沾光了,不被找茬就不錯了。 有孝道在,不好把展家自家人怎么樣,折騰他們總沒這個顧慮了。 以展見星如今的眼界,已不會把小鄉(xiāng)村里的恩怨放在眼里,昨日種種,譬如過眼云煙罷了,她只是心中一動,把鄉(xiāng)老請到一邊,請他代為約束展家人,不要胡作非為,倘若他們仗勢橫行,大可直接告官,不必忍耐。 鄉(xiāng)老聽了連忙答應(yīng)——他心里也有一本賬,一般官員哪有這么鐵面無私,這顯見得同展家沒有一點情分在了,就告他也不怕,展見星不可能怪罪的。 且她能有這個托付下來,倒是把本鄉(xiāng)跟這個驟然躍升的文曲星之間的裂痕彌縫了一點,鄉(xiāng)老反而放心了。對她的話,自然無有不從。 這時總甲見她走回來,又忙上前,要請她去看祠堂里的牌匾——原來展見星雖才回來,但縣里早已有喜報傳來了,這總甲沒跟展家人要錢,自掏腰包做了副進士牌匾掛到祠堂里,這既是他想獻殷勤,也是本村的門面。 可以說,展見星即便什么都不做,她的功名本身就已惠澤了家鄉(xiāng),有這一面進士牌匾在,從此那些糧長收受稅糧衙役下鄉(xiāng)攤派徭役,都得掂量掂量,不能做得太過分了。 這畢竟不是惡意,展見星便也跟他去看了看,這么幾番折騰,時間就不多了,該說的說了,她也不想再多留,以要趕赴任上為由,提出告辭。 展家人在這一場熱鬧里基本沒什么表現(xiàn)的余地,直到要走的時候,已經(jīng)出嫁的來娣堅持跟著送了出來,她跟展見星說過話,展見星對她其實不錯,她心里明白,所以敢跟出來,只是眼角垂著,哀怨地向展見星道:“二哥,你為什么不勸我再等一等呢?!?/br> 展見星不解揚眉:“嗯——?” “我要是再等一等,等現(xiàn)在再嫁,做個官太太也綽綽有余的?!眮礞氛f著,滿臉心痛地道,“秀才的meimei,和進士的meimei,差太多了啊?!?/br> 她現(xiàn)在嫁的其實不錯,是鄰村的一個富戶,當時覺得心滿意足,但是萬萬沒想到兄長上升得這么快,完全超越了她的理想,導致她一想,就十分意難平起來。 ——好嘛,這個堂妹倒是比她還有上進心。 展見星好氣又好笑,道:“我也不知道我這科必定能中,要是不中,叫你一直等我嗎?一等就是三年,你有幾個三年能等?” 來娣才不說話了,只是仍忍不住嘆了口氣。 “回去吧,你要知足,方能常樂?!闭挂娦歉嬲]了她一句,見她不情不愿地點頭,方轉(zhuǎn)身走了。 ** 展見星對展家人沒什么留戀之意,但等真的跟楚翰林和朱成鈞及許異告別的時候,她滿腔都是不舍。 她去代王府,先拜別了楚翰林,然后朱成鈞和許異一起把她和徐氏送到了城門口。 按制,展見星攜寡母上任,是為盡孝,可以向朝廷申請車馬,所以他們省了這筆費用,徐氏坐在車里,等著女兒和朋友們告別。 許異也該回京了,他是自己走,他也有抱怨:“我叫我爹娘跟我進京,他們都不愿意,說京城花費大,我才做官,恐怕我養(yǎng)不起他們,非不肯去,說過幾年再說。星——見星,還是你好,你跟嬸子都不用分開?!?/br> 那一個“星”字是被朱成鈞忽然盯過來的眼神盯到縮回去的。 展見星安慰他:“你爹總不用在衛(wèi)所里受苦了,回到城里,也能享享清福了?!?/br> 許異的父親名義上仍是軍籍,不過他都中了進士,想給父親變通cao作一下弄回城里來,總是有辦法的,衛(wèi)所里也不缺許父一個體力衰減的老兵。 “嗯,也是?!痹S異點頭,“見星,你去那么遠,多保重啊,有空給我寫信?!?/br> 展見星答應(yīng)了,許異走后,跟著就輪到朱成鈞——按地位他該為先,不過他就不走,許異才先走了。 “九爺——”展見星聲音有點哽住,她是真的難過,“你多保重?!?/br> 離別的場景千千萬,可是能說的話語,好像就這么幾句。 朱成鈞看了一眼馬車垂下的車簾,往展見星面前站了一步,低聲道:“你要去那么遠,那么久,這輩子也許是最后一面,還不能讓我親一下?” 展見星:“……” 她想說“不能”,一時不忍出口,就站著沒動,就這片刻之間,朱成鈞的臉挨過來,低了頭,在她臉頰一側(cè)輕輕一碰。 “——!” 朱成鈞已經(jīng)退了回去,舔了一下嘴唇,眼睛彎彎的。 ……最后一面。 展見星一閉眼,忍了。 第76章 展見星前腳走, 楚翰林在府里后腳接到了召他上京的圣旨。 不只召他,還有朱成鈞。 楚翰林心下奇怪,等到朱成鈞送人回來, 就問他:“九郎,你知道皇上為什么突然召你?” 這幾年, 代王府在京城方面就跟隱形了差不多, 除了去年兩兄弟打架惹來一封圣旨訓斥, 別的再沒瓜葛。 朱成鈞道:“我知道, 我給皇上寫信要封地了?!?/br> 楚翰林吃驚:“什么?” 朱成鈞作為宗室, 本身有渠道可以直接上書皇帝,他沒告訴楚翰林也沒讓楚翰林經(jīng)手,楚翰林也就不知,此時忍不住皺眉:“九郎,我正要與你說, 你大了,婚姻與封地都該考慮起來了,我即將上京, 找到合適的機會,自會在皇上面前替你設(shè)法,你這樣直接去要, 惹惱皇上,封地上叫你吃虧了怎么辦?” 楚翰林教這個學生五年, 深知他于榮華富貴上其實看得很輕,衣食上更不奢靡, 這于宗室里是極難得的品質(zhì)——尤其有朱成锠對比著。而朱成鈞越是不將這些放在心上,楚翰林越倒忍不住替他cao起心來,怕他得著不好的封地,比別人差一截。 “先生別擔心,我都想好了,我跟皇上去說?!?/br> 信寫都寫了,皇帝也下詔了,這時再要改口也晚了,楚翰林想想,只得無奈搖頭,去收拾東西,預備上京。 朱成鈞還好,他在京城不會停留多久,估摸只和皇帝見一面,楚翰林的圣旨上明確說了留用,官職雖還沒定,肯定是不會再回來了,他這一把家當都收拾起來,又跟紀善所左近熟悉的幾個王府屬官告別,難免就驚動了人。 朱成锠聞訊而來。 “楚侍講,你要走了?”朱成锠這一問心情非常復雜,他都忘了楚翰林在這里只是差遣了,差遣的意思更近于欽差,不論他在這里多久,總有要走的一天。 他當然不是舍不得楚翰林,只是如今的代王府好似一潭死水,跟他斗的死去活來的朱遜爍走了,還留著的朱成鈞根本不和他斗——特指王位,他坐擁整座代王府,可也并不覺得多么快活。 美酒,美人,財富,盡他予取予求,但日復一日,也不過如此。他才三十出頭,卻仿佛已經(jīng)將自己的一生看透。醉得迷糊時,他甚至想,難怪祖父在時喜好上街敲人腦袋,他那時覺得莫名其妙,沒跟著去,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明白了——真的太無聊了啊。 楚翰林的離開,讓他終于清醒了一下,他羨慕,而且妒忌。楚翰林雖然只是個五品官,卻不必像他一樣,綁在代王府里,人家的人生就是有新的變化與奔頭。 楚翰林拱手點頭:“正要去和大爺辭行,皇上有旨,召我回京了?!?/br> “哦,回京好,回京好?!敝斐设犆銖娦χ?,“楚侍講,恭喜你了,回去就得升官了吧?” 楚翰林打量了一下朱成锠眼邊的青黑和微微蠟黃的臉色,心下?lián)u頭,這位大王孫快把自己荒唐廢了,他不好說什么,說了朱成锠也不可能聽進去。 他便只道:“這個還不知道,不過多謝大爺吉言了。” 他們這里說著,朱成鈞去車馬房要了輛大車來,進了紀善所,見到朱成锠,敷衍點了頭,道:“大哥?!?/br> 朱成锠沒空挑他的禮數(shù),他盯著朱成鈞背后的一個小包袱,驚疑道:“九郎,你送你先生出門,帶包袱干什么?” 朱成鈞道:“我送先生,我自己也出門,皇上召我了。” “什么?!”朱成锠失聲,嗓門大了一倍。 既被他撞見,朱成鈞也無所謂,就把自己要封地的事又說了一遍,朱成锠瞪著眼:“你瘋了?你還想把封地要到江西去?你以為朝廷是你開的?!” 朱成鈞嫌他又吵又啰嗦,往后退了兩步:“我要不要得到是我的事,大哥,我走得遠遠的,府里再也沒人夠格和你搶王位,不是正合你的意嗎?” 話是這么說——但是他怎么還是這么生氣呢! 他跟弟弟感情一點都不好,互相算計過,吵過,甚至動過手,他不是不想把弟弟攆出府去,他真能滾到江西去,一輩子不見面應(yīng)該最好——但不知道怎么的,朱成锠怎么想都沒法把自己想得高興起來,反而渾身都別扭。 最終他只能張口怒道:“你就自己做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 朱成鈞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跟你說?這個當哥哥的,從來也沒正經(jīng)管過他啊。 他一字沒說,但朱成锠完整地把這個意思從他的眼神里解讀了出來,氣得想說話,又不知能說什么,而且覺得臉頰都有點火辣辣,賭氣一甩袖走了。 朱成鈞根本沒興趣管他什么心思,和秋果幫著楚翰林把東西都搬上大車,就跳上車,讓車夫出發(fā)了。 ** 到京以后,皇帝先召見了朱成鈞。 按常理該先召楚翰林,好從他口里了解一下朱成鈞的品行性情,皇帝原也打算這么做,但話到嘴邊,又改了。 大同方面負有監(jiān)視之責的官員曾告訴他代王府兩兄弟大打出手的消息,他當時以為是為了王位,如今朱成鈞的上書里確實祭出了先帝曾對他前程的許諾——但他不是跟他要代王位,而是想跑江西去? 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納悶得無以復加,他不想從別人嘴里聽說朱成鈞怎么樣了,他決定自己親眼見一見。 朱成鈞踏進殿來。 皇帝怔了一怔——跟他想得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