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朱成鈞自己扳手指算了算:“我們現(xiàn)在人少,有小榮莊就夠了。多了費事,我不想管那么多人?!?/br> 許異眼尖地瞄見他動了四根手指,那自己也榮幸地被列入了“我們”之中,頓時精神起來,直起身又參與對話:“李縣尊好傻,他想立威,也不該挑上代王府啊。” 李蔚之這一番做作,其實眾人早已心知肚明,他調子起得太高,不要說朱成锠朱成鈞等,就是許異也在圍觀的過程里聽出他音色不對了。 朱成锠決定不低頭,跟這也有關系,刷名望刷到他頭上來?他咽不下這口氣,明知有失圣心的風險也不能叫李蔚之如愿。 展見星托腮回答他:“見羅府尊珠玉在前吧?!?/br> 門外響起一聲輕咳。 展見星忙轉頭,卻見是楚翰林走了進來。 “都有長進了,能指點朝堂風云了?!背擦肿哌M來,話語里帶著調侃,但并無惡意。 學生們跟在他身后學習,多少已經了點事,要是總不開竅,只曉得對著圣賢書使勁,那才不對,以后即便做了官,前程也有限。 他把手里拿著的一封信放到朱成鈞桌上,道:“皇上沒用圣旨,也給你寫了一封信,你先看看?!?/br> 他今早來遲了些,就是接到消息,出去取信了。 既非正式旨意,朱成鈞便也不用行大禮,他拆了明黃信封,里面是薄薄兩張箋紙,十來句大白話。 大致是夸贊朱成鈞并鼓勵他的,夸贊他懂得愛護百姓,知曉百姓疾苦,鼓勵他用心讀書,好好習武,最好把字再練練,別的就不用多管了,將來他的前程,皇帝記著,會替他安排的。 ——對的,信上的原話差不多就是這樣,皇帝本身的學問當然不至于如此,為了照顧朱成鈞這個蒙童侄兒,才通篇使用了大白話,并且避免了復雜生僻的字眼。 大約也是因此,才沒有使用貴重的卷軸形式,這樣簡單的白話,以家書呈現(xiàn)更相宜些。 朱成鈞看了兩遍,仔細把箋紙折好,放回了信封里,又把信封夾到書里。 楚翰林將他動作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沒有多問,講起今天的課來。 中午到了吃飯時辰時,今天的飯菜卻來得晚了些。 展見星和許異的正常送來了,晚的是朱成鈞,他的飯菜沒來,伴讀們自然不能先動,許異就到門邊去看,看了一會,終于把秋果看來了。 秋果興沖沖地,提著食盒一頭撞起來:“爺,熱鬧了,熱鬧了!” 不等人問,他一邊掀食盒擺飯,一邊抽空手舞足蹈地比劃:“大爺在大堂上,丟了一大堆李知縣的把柄污點,他判錯案子的,下鄉(xiāng)收稅逼死人的,收受賄賂替人改黃冊的,那些證據扔得滿地都是,激起了外面圍觀的百姓進來哄搶,到處傳看,識字的秀才大聲念出來,整個亂套了,李知縣當堂暈過去了!” 許異目瞪口呆:“黃冊?改這個還能收錢?” 秋果道:“怎么不能,許伴讀,好比你家,做軍戶做得太苦了,想換個民戶,那就得從黃冊上動手腳,里面賺頭可大了,你是個老實人,才不懂這個。不過現(xiàn)在你知道了也不用改啦,楚先生學問這么好,你跟著讀幾年,肯定能讀出頭的,比改黃冊好,那總是有風險的,被發(fā)現(xiàn)就糟了?!?/br> 他說著又轉向朱成鈞道,“我看李知縣肯定是完了,都不用等朝廷的判決下來,他要點臉,現(xiàn)在就該掛印請辭了?!?/br> 朱成鈞頭也不抬地已經吃上了飯,含糊丟給他一句:“沒這么便宜。” 秋果附和:“也是,李知縣這個臉丟大了,朝廷要是放過他,朝廷都跟著他丟臉,我看他也不像有什么硬實后臺,還能在這時候站出來保他的?!?/br> “你打聽這么多沒用的,我叫你問的那個老太呢?”朱成鈞對于李蔚之的下場并不關注,隨手搞掉一個知縣在他也沒多大成就感,他咽下去一口飯菜,就問起別的事來。 “問了問了,我找到她暫住的地方了,不過她不太相信我說的話,現(xiàn)在縣衙亂了,想轉地契叫她定心,估計一時也不好辦了?!?/br> 朱成鈞眼神亮了一亮:“明天我親自去見她,叫她先回來把地種著。” 秋果吹捧他:“哇,爺,你太好了。” 展見星與許異:“……” 是哦,好到李蔚之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朱成鈞對自身沒有這個定位,滿意地指使展見星 :“你去隔壁跟先生請假,告訴他明天上午我有正事要做,不能上課了。” 展見星看著他:“九爺,下午沒事,跟孟典仗請個假,下午去就可以?!?/br> 朱成鈞不說話,他嘴巴吃得有點油乎乎的,就這么跟她對視。 過一會,見她不為所動,舔了下嘴巴,語氣有點強調,“我想明天去。” 展見星驚呆了——他這這是在干什么,為了逃個文課居然撒嬌! 她都沒有這項技能,一個男人(少年)可以做這種事嗎?! 朱成鈞表示他可以,他的腳還在底下晃悠著踢了兩下她:“你去嘛。先生愿意聽你的?!?/br> 展見星終于招架不住,不是敗在朱成鈞的舉動下,而是從中感覺到了他逃課的堅定決心,無語地說服了一下自己——好吧,確實是正事。然后投降地站起來,繃著臉,而又憋不住露出點笑意地:“——我去?!?/br> 作者有話要說: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九 第45章 李蔚之完了。 整個大同城的大街小巷, 每一個角落都在傳說著昨日縣衙里發(fā)生的盛況,他的名聲一夜之間就臭遍了全城。 他無力挽回,無法辯解, 連門都不能出了,全家人閉鎖在縣衙的后衙里。 就這樣也不得安寧, 時不時有憤怒的百姓趕來, 往縣衙門口丟些石子爛菜葉。 與之相比, 代王府在此事中倒是風平浪靜, 雖然朱成锠所承擔的角色并不光彩, 與為民除害沒有一文錢關系——他自己倒是一大害,但,他也彰顯了他的手腕,李蔚之要搞他,上躥下跳使了半天勁, 皇命都請來了,結果精心準備的場面才一鋪開,先搞死了他自己。 代王府的惡霸名聲更上了一層樓, 百姓們惹不起,只好紛紛去拿“軟柿子”李縣尊發(fā)泄一把底層被壓迫的怒氣了。 一片紛亂中,城南的一戶人家無精打采地收拾起東西來。 這是一戶很不富裕的人家, 一共三口人,收拾了小半個時辰, 就把屬于自家的所有東西都收好了,打成了四個破舊的包袱。 “孫大娘, 這就走了?” 三口人住的是間廂房,此時從南邊正屋里走出一個身形豐滿的中年婦人來,站到廂房門口問。 三口人里的老婦人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唉,走了。她嬸子,這幾年租住在你這里,多蒙了你照顧,這輩子,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報答的機會了?!?/br> 原來連這間廂房也不是她的,他們只是租戶。 中年婦人陪著嘆了口氣:“大娘,往前看吧,鐵柱年輕力壯,媳婦也娶了,你最大的這樁心事有了著落,往后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未必不能把日子過起來?!?/br> 她說著看了一眼抱著一個小些的包袱的那個小媳婦,小媳婦嫁來才一個多月,生得嫩生生水汪汪的,抱著包袱的兩只手如蔥白,比尋常市井人家里養(yǎng)出來的閨女都體面些。 婦人一看,就忍不住夸:“鐵柱,你這個媳婦可是娶著了,往后可得好好待人家,別欺負她?!?/br> 鐵柱是個憨厚模樣,笑起來也老老實實的:“嬸子,我知道了。” 小媳婦微微低了頭,沒有說話。 新媳婦總是靦腆些,中年婦人也沒在意,往旁邊站了站,把門前的路讓出來,然后向著老婦人笑了笑。 老婦人孫氏懂,這是催他們離開的意思,他們失了居所,在人家租住這幾年雖然一向處得還好,但如今得罪了代王府,連縣尊都折進去了,說不定什么時候代王府就要找上門來和她算賬,人家如何不怕被牽連進去呢。 “走吧?!彼蒙n老的聲音和兒子兒媳說著。 一行三人出去,沒走幾步,頂頭和一行人碰上了,對面是四個人,巷子很窄,無法供這么多人同時通行,兩邊一時就有些頂住。 “咦,大娘,你們上哪去?” 孫氏見對方年紀雖都不大,衣著干凈整齊,不像這附近住的淘小子們,恐怕有些身份,原已準備拉著兒子兒媳避讓,聽見這一聲,不由一愣。 “大娘,是我呀!”秋果從朱成鈞身后把腦袋擠出來。 代王府的人! 孫氏臉色大變,秋果來找她談過一回,說主子愿意把地還給她,那時還沒開堂,她根本不信有這種好事。 現(xiàn)在他居然又來了。李縣尊被罵得門都不敢出了,這時候還來,豈不就是找她算賬來的? 孫氏之前被李蔚之找到,在他的鼓動下口訴了狀子已是耗盡了畢生的勇氣,抱著豁出自己這條老命給才娶了媳婦的兒子留份家業(yè)的決心,到這時,再也撐不住了,把手里的包袱一撒,膝蓋一軟,就跪下來:“老婆子豬油蒙了心,得罪了貴人,一切都是老婆子的錯——” “別,別,我們沒那意思!”秋果忙竄出去,扶著孫氏不叫她把頭磕下去。 “娘!”鐵柱提著兩個最大的包袱,又想去扶,又騰不出手,木訥的臉上現(xiàn)出急色,沖朱成鈞道,“別抓我娘,我是家里的男人,有事找我?!?/br> 朱成鈞沒理他,他的目光在那個低著頭一直沒吭聲的俊俏小媳婦身上。 “春英?” 他這一聲一叫,把所有人的動作都暫時叫停了。秋果尤其張大了嘴巴——他當然認得春英,但上回來時沒見著她,再沒想到王府侍婢會和這么戶人家有關系。 鐵柱怔怔地道:“你怎么知道我媳婦的名字?” 本就在悄悄打量那小媳婦的展見星也驚了,她覺得那小媳婦的容貌與這陋巷實在不大相宜就多看了一眼,這一看,又覺得她有點說不出來的眼熟,她正在腦子里尋覓何處見過,就聽見朱成鈞叫破了她的名字。 這小媳婦居然是張冀的meimei春英。 打從張冀死后,春英就好像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她會在這個當口,出現(xiàn)在這個地點,實在太出人意料了。 “九爺?!贝河⒈е?,慢慢屈下膝去行了禮。 兩邊人匯齊,回到了孫家租住的那個廂房里。 屋里不能同時容下這么多人,孫氏和鐵柱便暫時被攔在了外面的院子里,房主婦人站在旁邊,一邊好奇地往里張望,一邊向孫氏詢問究竟。 孫氏也答不出什么來,心不在焉地應著,同時也緊張地不斷往這邊張望。 屋里,春英要跪下。 朱成鈞擺了下手:“我不是大哥,不用。說吧,你怎么會在這里?” 春英便站著,干澀地開了口:“二月時,大爺從京里回來,說我大哥死了,讓大奶奶給我找個好人家,嫁出去,也算我們兄妹倆沒白伺候一場。我就嫁給了鐵柱?!?/br> 朱成鈞道:“哦。他家可不算什么好人家?!?/br> 春英苦笑一聲:“那有什么法子呢。大爺倒是當面吩咐了,大奶奶也答應得好好的,可大奶奶厭惡我,給我找了這么一戶家無片瓦的人家,我也不能說不愿意。” 展見星和許異都同情地看向她,他們進府的第一天就見到了春英是怎么被拖出去的,沒想到她的噩運沒有盡頭,主母嫉心重,在她的終身上又重重踩了一腳。 春英感覺到了,向他們看過來一眼,她猶豫了一下,問道:“哪位是展伴讀?” 她看出他們跟朱成鈞出來,是他的伴讀,但沒打過交道,不認得誰是誰。 展見星出聲:“我是?!?/br> 春英便向她屈膝:“展伴讀,我哥哥的事——對不起你。” 張冀已用自己的性命付出了代價,展見星不再將此事放在心上,搖頭道:“過去了,算了?!?/br> 她倒是有別的問題想問:“春英jiejie,你哥哥被抓之前見過你,他可有和你說了什么?” 春英搖頭:“沒有,只說他可能不好了,叫我以后自己保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