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然后徐氏會盡自己所能,替她找一個忠厚老實的人家,將她嫁出去,她從此就替人家生兒育女,cao持家計,像徐氏以及這世上所有女人一樣——這也許沒什么不好,大家都是這樣過的,徐氏替她做這樣的主當然更不會害她,可是,她不愿意。 是的,展見星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極不愿意,很不甘心,她沒有謀劃過太長久的未來,徐氏從前說,她也沒往心里去,而近處的危機已經(jīng)解除,她真的抽出空閑往遠處張望一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完全接受不了這張圖景。 打從心底生出排斥。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出了家門,像世上的男人們一樣撐起門戶,將來等成了人,反而要把這一步縮回去,隱到某個男人的背后,做一個面目模糊的附庸,她怎么能忍受這樣的人生? 這一天里接下來的時候,她便都有些恍惚,沒心思再看什么。 朱成鈞在外面時沒說什么,到了晚間回到十王府,就咣咣把她的門敲開了,熟門熟路地往炕上一坐,向她揚了揚下巴:“說吧,怎么了?” 展見星沒指望瞞過他,她這時也想抒發(fā)一下胸臆,便坐過去,給他倒了杯茶,然后有點試探地道:“九爺,我想舉業(yè)?!?/br> 朱成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顯然不太懂她話語里為什么有發(fā)虛之意:“你考就是,我又沒攔著你。難道你家里不許?” 展見星猶豫著:“算、算是吧?!?/br> 她想考個秀才都把徐氏嚇得不輕,再要不安分地往上考,徐氏絕不會同意的。 再者,她也沒理由了。 “你家沒錢嗎?”朱成鈞誤會了,道,“我有莊子了,等回去我們?nèi)タ纯?,?yīng)該夠養(yǎng)活我們兩個人的,你要什么,以后跟我說就是了?!?/br> “不,不,”展見星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跟著九爺讀書,筆墨紙硯幾乎不用自己花費,已省下好多了,不缺錢?!?/br> 普通人家的子弟舉業(yè)有兩大消耗,一個筆墨,另一個束脩,她做了伴讀一次都解決了,還真不是錢的問題。 “那是怎么?” 展見星斟酌著:“我爹去得早,我家里人口少,我娘,想我早些成家生子,安安分分地過日子,舉業(yè)之事,有些太遙遠了,不是尋常人家可以想的——九爺,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她不得不往后退了退,因為朱成鈞忽然滿臉興味地湊了過來,幾乎快貼到她臉上。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 “十三你娘就想你成親了?”朱成鈞大大搖了下頭,“我告訴你,男人太早成親不好的,會早死?!?/br> 展見星:“……???” 朱成鈞道:“真的,沒騙你。我爹就是這樣,我聽他們說過,我爹早早跟很多女人那樣,所以早早就死了,我都沒見過他?!?/br> 展見星只知道先代王世子去得早,沒活到繼承王位,所以引發(fā)朱遜爍朱成锠之間的爭斗,但不知道他的死法,聽了模糊懂了些,尷尬中又覺得疑慮:“九爺,這好像不是一回事吧?你爹那個是、咳——” “荒yin過度?”朱成鈞替她說完了下句,“差不多的,你再看我大哥,他倒比我爹好點,但是因為我爹死得早,母親想他早些誕下子嗣來,十五歲就替他娶了妻子,又給他好多丫頭,但是到現(xiàn)在快八年了,他只有一個女兒。我覺得他可能也活不長?!?/br> 展見星又:“……” 好一會兒之后,她才表情凌亂地道,“九爺,我還是覺得,這好像不是一回事?” 她頭一次知道朱成鈞的一張木臉下有這么多奔放的心思,朱成锠搞那么多事,一時把弟弟當透明,一時想利用又拉出來百般利用,恐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在弟弟眼里就是個短命鬼吧。 朱成鈞道:“差也差不了多少,就我二叔好點,不過他喝好多亂七八糟的湯藥壯陽,不壯,估計也不行?!?/br> 展見星終于說不出話來了——她沒法說,再說估計該聊到壯陽藥的功效了。 朱成鈞總結(jié):“總之,你想活久點,就別聽你娘的,你家的家境,應(yīng)該也買不起壯陽藥——” “買不起買不起?!闭挂娦窃俾牪坏眠@個詞了,面紅耳赤地打斷他。 她見朱成鈞意猶未盡,似乎還想教育教育她的樣子,連忙把話題轉(zhuǎn)回去,道,“那個,九爺,你覺得我可以想一想舉業(yè)嗎?” 朱成鈞的意見其實對她沒有什么參考價值,因為她不可能把自己真正的秘密說出來,但是,她又實在想找個人說一說,哪怕明知不對癥,也想得一個虛假的肯定。 “可以啊?!敝斐赦x毫不猶豫地道,他又想提供幫助,“你娘要是不聽你的,等回去了,我找她說?!?/br> “九爺,謝謝你,不過這個不用?!闭挂娦切闹形幔蟛糠秩允侨鐏y麻一般,她又忍不住低聲含糊道,“欺君之罪——會連累家人嗎?” 皇城與翰林院中那些意氣風發(fā)的人們實在極大地激勵了她,令她對自己的未來有了一個明確的勾勒,這一刻,她甚至覺得自己冒一下掉腦袋的風險都不算什么,只是,至少不能連累到徐氏。 朱成鈞對律法比她懂得還少,但他有辦法,道:“我不知道,明天我找皇伯父幫你問問好了。對了,你想干什么?行刺我大哥嗎?” 展見星:“不,不是!” 朱成鈞倒也不這么認為,但他實在想不到別的,才猜了這個,點頭道:“是也沒關(guān)系,張冀是大哥指使的,他現(xiàn)在好好的,回去過幾年也許還能繼承王位,我是你,我也不高興?!?/br> “我沒在想他,他繼承就繼承好了。”展見星這句話是真心的,天大的仇怨,大不過她自己的理想與渴望,她不會傻到把時間全耗在復(fù)仇里。 “算了,九爺,我就是異想天開,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了,你可別去問皇上啊?!?/br> 朱成鈞也不說答應(yīng),也不說不答應(yīng),只是端起茶盅咕咚咕咚喝起來。 而等到隔天,卻是湊了巧,宮里正來了旨意召見朱成鈞。 來傳口諭的千喜這次提前透了點口風:他們該回大同了,皇帝召見,是最后囑咐幾句。 展見星與朱成鈞對此都有準備,他們本不可能長久在京,能留十天已算多的了。 仍舊是在文華殿里。 皇帝招手,把朱成鈞叫到跟前道:“九郎,朕接到回報,你二叔一家已經(jīng)啟程去往甘肅,你現(xiàn)在回去,也不必擔心了?!?/br> 朱成鈞怔了一下,楚翰林這陣子領(lǐng)著他到處走是奉了圣意的,他以為皇帝只是可憐他長久關(guān)在代王府里,想叫他開闊些見聞,不知背后還隱了一層怕他跟朱遜爍撞上的用意。 不論朱遜爍的敗北是不是出于自食其果,他自己心中肯定不會這樣認為,臨走不甘心,報復(fù)他一把是很有可能發(fā)生的事。 皇帝將他留在京里,是直接絕了朱遜爍的這個念想。 他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細微情緒,低頭道:“是,多謝皇伯父?!?/br> “你回去以后,要好好聽先生的話,好好讀書——” 朱成鈞覺得這時候不能不聽他的話,勉強著想點一點頭,皇帝卻話鋒一轉(zhuǎn),呵呵笑道:“算啦,朕強按著你的頭,硬叫你做不喜歡的事,也沒什么意思。朕和你先生又談了談,等你回去以后,楚卿會找成锠要一個弓馬好些的護衛(wèi)來,以后你上午跟著楚卿習文,下午就跟護衛(wèi)學武藝吧。這可不能再敷衍了,文武藝你總得學成一樣是不是?要是武也不成,那你就回去跟楚卿讀書,一天讀滿六個時辰,再耍賴,朕可不會理你了。” ** 展見星等在十王府里,皇帝的臨別囑咐是對自家子侄的,沒有連她一同召見,她趁著這段時間,便將兩個人的東西都收拾了一下。主要是朱成鈞買的那些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 等了大半個時辰之后,朱成鈞回來了。 抱著一本厚厚的書。 展見星以為皇帝又對他勸學了,還給了他指定書目叫他誦讀,但往他臉上一看,又覺不對——那可真是滿面生光,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什么書也不可能叫他露出這個一反常態(tài)的表情。 果然,朱成鈞進來,砰一聲,把書砸在桌上:“給你。” 展見星疑惑著拿起一看——《大明律》。 “我問皇伯父要的,說我要學習一下祖宗法典,免得像我二叔和大哥一樣做錯事,皇伯父很高興,叫人找出來給我了。”朱成鈞道,“你慢慢看吧,別做里面寫了的事,就沒罪?!?/br> 聽上去哪里怪怪的——但又好像沒什么問題。 展見星拋去了那點違和感,還是高興地把書拿起來:“謝謝九爺?!?/br> 能得一個相對明確的參照,總比她只能在心里反復(fù)琢磨煎熬的好,舉業(yè)的后果她倘若承擔不起,那只有算了,而她做過努力,至少不會徒留遺憾。 作者有話要說: 嗯,哪朝律法應(yīng)該也不會規(guī)定有女子扮男裝考科舉的刑罰…… ~~~~~~~~~~~ 不好意思,廢掉一千字,晚了一點。 然后捂臉,我改了書名,看大家都不喜歡,不過讓我用一陣子吧,我對比看看哪個感覺好點。 第36章 從京城回大同的一路上要愉快很多。 來時的緊張情緒都盡去了, 還有了不少收獲,第一自然是朱遜爍一家的離去,從此不用再受他們的荼毒, 第二是朱成鈞有了屬于自己的一點私產(chǎn),第三, 這個最重要了, 他不用讀書了—— “九郎, ”楚翰林哭笑不得地打斷了朱成鈞的總結(jié), 他覺得這個學生變得活潑了一點, 話也多了,這固然是件好事,十來歲的少年,成天木呆呆的才不對頭,但隨著朱成鈞性格的變化, 他讓人頭疼的時候也變多了。楚翰林不得不教育他,“誰告訴你不用讀書了?你只是免了下午的課,但也不是叫你去隨意玩耍的, 你新增了武課,那可比坐在學堂里讀書耗力氣,你更該努力才是?!?/br> 朱成鈞有個好處, 一般不跟先生頂嘴,聽了就道:“知道了?!?/br> 楚翰林有點欣慰, 接著便見朱成鈞忽然一伸手,把旁邊展見星捧著正聚精會神專研的《大明律》搶走了。 “……”算了, 學生之間的小打鬧他就不要多管了。楚翰林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頭向了車窗那邊。 馬車行走之間難免晃動,展見星的書原拿的不太穩(wěn),這一下被搶走,驚過之后,抬頭道:“九爺,你做什么?你又不會看這個,把書還我吧?!?/br> “跟我說說話?!敝斐赦x甚是理直氣壯,“你看它一個時辰了,也跟我說一個時辰的話,我再還你。” 展見星:“……誰有這么多的話跟你說?!?/br> 熟悉以后,她說話也不那么按照規(guī)矩來了。 “你不說,怎么知道沒有?”朱成鈞很溜地反駁她。 《大明律》本是朱成鈞想了法子從皇帝那弄出來的,展見星也不是鐵石心腸,只好無奈道:“那九爺想說什么,說吧?!?/br> 朱成鈞沒什么特意想說的,散漫想了一想,抓了個話題:“你說,四十頃的莊子有多大?” 展見星茫然片刻:“應(yīng)該很大吧?” 她這句話聲音很小,因為有點不好意思,她沒務(wù)過農(nóng),對土地大小沒有太明確的概念。 “能出多少糧食?夠我們吃的嗎?” “那肯定夠?!边@個問題展見星還是能肯定回答的,“我祖母和大伯三叔他們未曾分家,名下一共有十八畝地,年產(chǎn)大約十八石,已能養(yǎng)活他們一家八口人了。就是日子緊巴一些?!?/br> 朱成鈞甚是無知地追問:“畝?那一頃有多少畝地?” 他總算還知道頃應(yīng)該比畝大。 展見星答:“一百畝。” “那四十頃就是四千畝了?!敝斐赦x的眼神幽亮了一下,“這么多,先生也可以養(yǎng)起來?!?/br> 楚翰林原含笑聽著兩個學生半通不通地算賬,聽得這一句,卻是又感動又好笑:“九郎,先生不要你養(yǎng),我自有朝廷的俸祿,你好生讀書便算對得起先生了。” 他家中是大族,土地眾多,對田務(wù)明白不少,出言指點道:“九郎,你的地與展見星家的又不同,你不需承擔田賦,又省下好大一筆開銷,同樣的一畝地,能養(yǎng)活的人丁更多。” 朱成鈞點點頭,暫時不說話了,從表情看,他大概在思索什么,只有身體隨著車身震動一晃一晃的。 楚翰林生出好奇心來,等一刻后,問道:“九郎,你在想什么?” 朱成鈞表情嚴肅:“這么多錢,我要怎么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