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朱成锠目光冷了冷:“二叔這話什么意思?不過二叔說的也沒錯,我記得年前在府衙大堂,二叔使盡了力氣想把祖父薨逝的罪責(zé)壓到七郎這個伴讀身上,差點如愿逼死了他。究竟誰對他心存不善,二叔恐怕比我清楚?!?/br> 這兩人居然繼續(xù)針鋒相對起來,羅知府不得不打斷道:“二郡王,大公子,下官以為如今之計,還是先找到張冀要緊。他若還倒在原處,展見星記不清路途,還要請二位鈞令,命人尋找一番?!?/br> 他說著以眼神示意王長史,希望他幫個腔,但王長史好似被風(fēng)吹迷了眼,忽然舉起手專心地揉起眼睛來。 羅知府:“……” 他好氣又好笑,也算是掌王府政令的大總管,就慫到這樣,難怪代王府亂象頻生。 但朱遜爍忽然變得公正不阿起來:“查,當(dāng)然得查!這個張冀好大的膽子,今兒能掐七郎的伴讀,明天說不定就要掐起七郎來了!你去點起人來,叫他們給我在各處好好地搜,一處也不要落下!” 他身后的內(nèi)侍躬身答應(yīng)一聲,立即去了,朱成锠頓了頓,也吩咐人:“把我們的人也叫起來,仔細(xì)找一找,張冀這個大膽的奴才,打著我的旗號干這樣的事,一定不能輕縱了他。” 跟他的內(nèi)侍便也連忙去了,羅知府這個搜府的請求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允準(zhǔn)。 羅知府趁熱打鐵,又提出去朱成鈞那里看一看,朱遜爍朱成锠也無不允,朱成锠還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張冀原就是服侍九郎的,偏說是奉了我的令去叫七郎的伴讀,繞這么個曲里八拐的彎子,偏還有人肯信。” 朱成鈞住在內(nèi)廷東路東三所的一處院子里,從表面上看,他的待遇不算差,點起燈來后,屋里諸樣陳設(shè)都過得去——這也就是說,張冀并不在這里。 如果他在,早該提前點起燈來,不會留給主子一個黑洞洞的屋子。 羅知府與楚翰林親自分頭將院里各屋都尋了一遍,確認(rèn)確實四處無人。 眾人暫時只能進了堂屋去等待搜府的結(jié)果。 朱成锠坐下前摸了一把椅袱,道:“這邊角已有些起毛了,怎么沒人報了換新的來?這些奴才,一眼看不到就偷懶。” 照展見星看,那椅袱根本是簇新的,一點看不到什么毛邊。朱遜爍在這時沖著朱成鈞笑道:“九郎,你從前連件像樣的衣裳都穿不出來,打從楚侍講來了,連這椅子套都有人替你cao心了,你可得好好謝謝先生。” 朱成锠也面帶微笑:“二叔,我關(guān)心弟弟難道還關(guān)心錯了?我從前年輕,自己的日子還過不周全,難免對九郎有些照管不到之處,但二叔既看在眼里,還是長輩,怎么也沒見二叔伸把手?” 朱遜爍哼笑:“大哥去了以后,你們長房防我這個二叔像防狼一樣,等閑多看你一眼,都要疑心我生了什么壞心,誰好多問你們的事?你就這一個親兄弟,還把他排擠得連個一般人家的小子都不如,你倒好意思問我了?!?/br> 兩人賽著揭短,羅知府并不解勸,面色十分平和。 這不是件壞事,兩人互相攻訐越烈,越不可能為對方隱瞞,對找出真兇越有利。 朱成锠回道:“二叔真是會說笑。說起來,二叔哪里有功夫多看我,您的眼睛都盯在長春宮上呢?!?/br> 長春宮,即代王所居之地。 朱遜爍失語片刻,他不是沒話回,他是就不愿意否認(rèn)此事,不錯,他就是要爭親王爵! 朱成鈞這里伺候的人極少,這么一群人進來,只有黑屋冷茶,秋果忙忙碌碌的,現(xiàn)跑去隔壁的耳房里燒熱水。 朱遜爍因此又找到了話說:“大郎,你從前年輕便罷了,現(xiàn)在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做事還是顧東不顧西,你有功夫盯著那椅子套不放,怎么不知道給九郎這里多添幾個丫頭?破天荒添來一個張冀,還是個殺人兇手?!?/br> 朱成锠徐徐道:“二叔怎么知道我沒添?九郎在這上面古怪,說他怕丫頭,陶氏送了兩回來,他把門鎖著不讓人進去,我有什么法子,只得由他去了?!?/br> 怕丫頭? 展見星有點好奇地悄悄看了旁邊的朱成鈞一眼,這是個什么毛病?她親眼所見,朱成鈞連張冀這樣不聽使喚的內(nèi)侍都沒多說過什么,怎么倒這么抗拒丫頭。 朱遜爍也盯向了朱成鈞:“九郎,當(dāng)真如此?你不要害怕,盡管把實話說出來,二叔和楚侍講都在這里,一起替你做主?!?/br> 被拉進去的楚翰林甚感無奈,這位郡王是一點都沒覺出自己話里的毛病,朱成鈞長到十四歲了,身邊從沒有丫頭伺候,他不知道,還要向朱成鈞求證,然后口口聲聲替他出頭——這出的什么頭?他完全暴露了他對侄兒的漠視更甚于朱成锠。 朱成鈞坐在末尾,垂著眼簾:“是我不肯要丫頭?!?/br> 朱遜爍不依不饒:“為什么?女人伺候起人來,可比那些粗手笨腳的閹人伶俐多了。二叔看你是叫你大哥虧待慣了,不懂得用好東西,明兒二叔給你挑兩個可人的來。呵呵,你這年紀(jì)也差不多了,到時候才知道——” “我不要。”朱成鈞木然道,“惡心?!?/br> 朱遜爍愕然:“什么?” 朱成锠閑適地笑了笑,道:“二叔知道了吧?九郎古怪著呢。再說,九郎在讀書上原有些不開竅,再往他身邊放什么可人的丫頭,就更分了他的心了,所以我才罷了?!?/br> 展見星原沒會意,聽到所謂“分心”等語,才明白朱遜爍先前沒說完的意思是什么。她有點尷尬,把目光盯到面前地上,不去偷瞄朱成鈞了。 朱成鈞的臉又木了回去,拒絕對這個話題再給回應(yīng)。 等待原來枯燥,但有朱遜爍與朱成锠片刻不歇的爭持響在耳側(cè),時間倒也不難熬,秋果燒好了熱水,提著茶壺過來泡茶,展見星自覺上去幫了點忙,等到一盞茶過,去尋人的下人們陸續(xù)前來回報。 “啟稟二郡王,奴婢叫人分頭將滿府搜過,并未見到張冀蹤跡?!?/br> “回大爺,奴婢等也沒有搜到?!?/br> 朱遜爍喝問:“全都搜過了?那些樹根底下,荷花池子周圍,所有能藏人的角落里,都搜過了?” 內(nèi)侍應(yīng)道:“都搜過了。燈籠照得府里透亮,連王妃娘娘都驚動了,問是何事。張冀除非變成一只老鼠,否則斷斷躲藏不了?!?/br> 朱成锠那邊的人晚到一步,跟在后面附和點頭。 “那荷花池子里面呢?”朱遜爍居然很仔細(xì)——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這上面自有心得,“也找過了?” “回郡王,天太黑了,人不好下去,但奴婢叫人拿竹竿往里捅了一圈,沒感覺什么異常。那池子失人照管,如今水并不深,若真有東西被丟進去,一定找得出痕跡?!?/br> 朱成锠語氣平緩地道:“倒提醒我了,回頭騰出空來,該找人把那池子清整一番了,等夏日的時候祖母也好賞花。” 這是圈禁的遺留問題,一圈八年,人都要被圈出毛病來了,誰還有空去管什么荷花池。 “那張冀還活著的可能性更大。”羅知府冷靜地想了想,“恐怕是他醒來之后,自知失手,立刻逃出府去了?!?/br> “張冀這個奴才也夠沒用的,害人害一半還能自己倒下了?!敝爝d爍說完這句引得屋里眾人側(cè)目的話,總算又說了句正經(jīng)點的,“他是不是被誰路過打暈了?這個人怕惹事,把七郎伴讀救下來后不敢久留,馬上跑了。” 羅知府起先也是這么想,但被朱遜爍這么說出來以后,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不對。這個人若是為了救人,當(dāng)時展見星也陷入了昏迷,他將展見星留在原處,如何能確定展見星是先清醒的那個?倘若是張冀先醒——” 他深邃探究的目光望過來,展見星心下一慌,拼盡全力維持出了一個迷茫的表情:“這個,小民也不知曉,當(dāng)時小民知覺全無,一度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 她終究年少,又是驟逢變故,說謊未能說得周全,此刻面對疑問,只能強撐不認(rèn)。 無論如何,她不能供出朱成鈞來。 羅知府倒也沒想到她會藏有隱情,點了點頭道:“看來,這些問題必須找到張冀才能水落石出了?!?/br> 朱遜爍道:“這還怎么找?難道搜城不成,那本王這里的人可不夠用,得去總兵府借人。羅知府,本王幫了你這個忙,皇上那里,你可要多加美言,別傳揚出去,弄得像本王故意擾民似的?!?/br> 朱成锠反對:“二叔,這也太大動干戈了吧?七郎伴讀如今好端端站在這里,此事慢慢查訪就是了?!?/br> 朱遜爍翹起腿來,笑道:“本王橫豎是不怕搜出這個張冀來的,大郎,你好像不這樣想?莫非,是怕找到了,他說出什么不該說的話不成?” “二叔真是肯想得多——” “二郡王,大公子,”羅知府出聲掐斷了他們的又一輪齟齬,“下官先問一句,張冀在城中可有什么能投奔的親人?” 朱成锠頓了一下,道:“有一個meimei,月初犯了錯,被攆出府去了,如今在哪里,我也不知道?!?/br> 朱遜爍晃著腿:“這簡單,她一個丫頭能上哪兒去?八成還在附近,叫來她在府里相好的姐妹,一問便知了?!?/br> 朱成锠面色如常,吩咐自己的內(nèi)侍:“那你就去問一問大奶奶,她身邊有哪個丫頭和春英相與得好。這些小事,我從來不管,眼下也想不出來。” 內(nèi)侍答應(yīng)了要去,恰羅知府也轉(zhuǎn)頭和他帶來的幕僚說話:“進生,你出去告訴陳班頭,叫他回去,天明之前在四個城門處都布置好人手,嚴(yán)查出城人口?!?/br> 朱遜爍眼睛一亮:“對啊,事發(fā)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城門肯定關(guān)了,這個張冀有通天的本事,他能避人眼目偷偷出府,一定出不了城!把城門守好了,甕中捉鱉捉他幾天,只要他沒死,不信捉不到他!” 大同因是邊鎮(zhèn),城門守衛(wèi)極其嚴(yán)格,一旦關(guān)閉,不可能通過賄賂等任何歪門方式出城。 “站住?!敝斐设犠匀唤凶×藘?nèi)侍,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去跟大奶奶說清楚了,務(wù)必叫她好好查問,不要不當(dāng)回事,若因為她的緣故走脫了張冀,我要跟她說話?!?/br> 內(nèi)侍彎下腰去:“是。” 展見星抓住這片刻功夫,忙向羅知府道:“府尊,我這個時辰還沒回家,我娘一定等得著急了,能不能請人去向我娘說一聲,就說,就說——” “說我這里有一項文書抄寫的事項,將你留下了?!背擦殖雎?,“你這樣子,也難回去,要驚嚇著你母親。不如在這里住幾日,等印子消了再走?!?/br> 展見星也不敢回去,只又想不出住宿之地,楚翰林替她解決了這個問題,她感激應(yīng)是。 羅知府向幕僚道:“你讓陳班頭撥出個老成的人來,去展家饅頭鋪那里說一聲。” 衙役去說楚翰林的話似乎奇怪,但在衙門里呆了多年的老公人這點圓話的本事自然不缺,羅知府也不用多囑咐什么。 當(dāng)下幕僚和內(nèi)侍一起出去,屋里的人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這一回的等待不長。 去向陶氏傳話的內(nèi)侍很有能力,他不但帶回了春英的住處,更直接帶回了張冀本人。 “回爺?shù)脑?,春英沒走遠(yuǎn),張冀替她使了錢,在后巷子那里騰出一間屋子來,奴婢領(lǐng)人找去時,張冀正躲在那里,奴婢即刻將他捆了,帶來請爺發(fā)落?!?/br> 后巷子一帶住的都是王府下人,其中以家生子居多。 張冀被反縛了雙手,衣裳凌亂,面色死灰,半趴半跪在堂屋中央。 “大郎,到底是你的奴才啊?!敝爝d爍放下了腿,笑著,目中出現(xiàn)了興奮的狠意,“我們這么多人大晚上鬧得雞飛狗跳,連根毛都沒撈著,羅知府一說要查城門口,立刻你就把他揪了出來。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啊,哈哈!” 朱成锠也笑:“二叔,我和七郎伴讀無冤無仇,至今為止,連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我有什么理由去害他?二叔從一開始就拼命要把這個罪名扣到我頭上,您的心思,才是值得琢磨呢?!?/br> 兇手已經(jīng)拿到,羅知府再不管他們的機鋒,打量了張冀一眼,直接審問起他來:“本官問你,你為什么要誘展見星出來,加害于他?” 張冀大約是自知大勢已去,倒也不磨蹭,張口就招道:“是九爺讓我做的?!?/br> …… 屋里陷入了片刻的寂靜。 誰都沒料想到這個答案。 朱遜爍與朱成锠互相甩鍋攀扯,誰都沒推到過朱成鈞身上,因為張冀到他身邊不過半個月,不把朱成鈞當(dāng)回事也是許多人看在眼里的——但他畢竟現(xiàn)下是朱成鈞的人。 如果是朱成鈞指使了他,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能? 張冀跟著給出了理由:“九爺讓展伴讀替他寫課業(yè),展伴讀有意戲耍他,把字寫得先生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大爺知道,生氣把九爺叫去罵了一頓。九爺心中不忿,出來遇見我,就叫我想個法子弄死展伴讀,七爺在學(xué)堂里常常嘲笑九爺,九爺說,叫七爺?shù)陌樽x死得不明不白,讓七爺面上無光,正好也可以借此報復(fù)他?!?/br> 展見星驚得站出去一步:“你胡說!” 張冀眼皮垂著,有氣無力地道:“我知道我死到臨頭,還有什么必要扯謊?!?/br> 羅知府道:“據(jù)本官所知,你平常并不聽九公子的話,怎么殺人這樣的大事,你反而一說就肯干了?” 張冀回道:“我之前不愿意到九爺身邊來,所以對九爺很不恭敬,但我這幾日冷靜以后就后悔了,大爺已經(jīng)把我給了九爺,我回不去大爺身邊,九爺身邊再站不住,那還有什么前程?九爺找我說的時候,我才答應(yīng)了,希望九爺看著我有用的份上,把我之前的錯處都轉(zhuǎn)圜過來。” 他每一個疑問都解釋得清楚扎實,屋里又靜了片刻,展見星心頭一口氣撞著,再度忍不住道:“你胡說,不可能是九爺指使你!” 張冀從喉嚨里發(fā)出來似笑非笑的兩聲嗬嗬:“展伴讀,你很奇怪啊,我害你,我認(rèn)了,也招了,你無憑無據(jù),偏咬住了不信,那我也無話可說了?!?/br> 展見星有證據(jù),可是她不能說出來——現(xiàn)場旁觀朱遜爍與朱成锠爭斗之烈,她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朱成鈞為什么要隱瞞,他牽涉進去,一時洗刷冤屈,卻必將遺禍無窮。 她只能道:“我和九爺是有矛盾,但不過是一點口角,他沒有必要因為這點事情就殺人?!?/br> 張冀道:“你覺得沒必要,未必貴人們也覺得沒必要。展伴讀,你把你這條小命,看得太值錢了?!?/br> 羅知府從旁道:“展見星,你以良善度人是件好事,但也需提出一點憑據(jù)來。” “九爺不是這樣的人?!?/br> 展見星話出口就知道自己著急了,這一句話并沒什么效力,可這不能怪她,因為朱成鈞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不要說起來辯解了,他甚至一臉昏昏欲睡的木然,跟現(xiàn)在被冤枉的是別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