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哪怕代王府中不是險地,展見星一個女孩子,也不能總?cè)ズ托∽觽兓煸谝黄?,她現(xiàn)在年紀小,還好含混,最多過個兩年,就必須得想退步之法了。貧家小戶講不起閨譽不閨譽,可基本的男女之防不能不守,萬一壞了名聲,可是一輩子的事。 展見星卻全然沒有考慮這些,努力生存下去才是她的第一要務(wù),而這件事已幾乎占滿她目前的人生。 婚嫁,離她太遙遠了。 “娘,以后我想好了,”展見星眼睛里的光更亮了些,她輕聲道,“我不會一直呆在代王府里,那不是長久之計?!?/br> 徐氏是巴不得離代王府越遠越好,聞言忙道:“這才好,星兒,你想了什么法子?” 展見星道:“娘,我現(xiàn)在有好先生了,我用功跟他讀兩年,就可以去試試童生試——” “什么?”徐氏失聲,她記得展見星在牢里時說過一回想考科舉的念頭,但她們都知道不可能,苦笑一番就罷了,如今卻—— “星兒,那不過是個賭氣的話,你如何認真起來?”徐氏說著有點發(fā)慌,她和展見星相依為命,雖是滿心不贊同,也不舍得訓(xùn)斥女兒一句,轉(zhuǎn)頭怨怪上丈夫了:“都是你爹,我好好的囡囡,哪里比別人差一點了,偏他胡折騰,要拿你當(dāng)個男娃娃養(yǎng),如今他一蹬腿去了,把你鬧得糊里糊涂的?!?/br> 展見星性別錯位了好幾年,雖說大了點以后,徐氏就悄悄重新教了她,但身上那一點一滴長起來的烙印又哪里容易就消失掉? 徐氏疑心,展見星是仍對自己的性別有點認知上的混淆,才會生出這個想頭。 “我沒賭氣,娘,祖父祖母是我們繞不過的一道坎,我們在大同一日,就得受他們管一日?!闭挂娦茄凵窭淞诵?,“想逃離他們的控制,只有遠遠走到他們手伸不到的地方去?!?/br> 也就是說,必須離開大同。 但沒有充足理由,很難說服衙門開具路引,問題回到了曾經(jīng)的難點上。 “我不妄想金榜題名,只求考個秀才就夠了。我聽先生說過,秀才出游不受離家百里之限,辦起路引容易得很,衙門也阻攔不得。只要有了這個功名在身,我們不論是回南邊,還是去別地,都不必受困了?!?/br> 徐氏道:“可這、這不是欺瞞朝廷?進考場是要搜查的,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 “娘,如今無人知道我是易釵而弁,怕的什么?”展見星耐心道,“從前出去玩耍時,我見過衙門那些人怎么搜查考生,不過查一查考籃有沒有夾帶,拍一拍身上藏沒藏書本而已,并不難蒙混。只要我不存作弊的心,很不必擔(dān)憂?!?/br> 此時離開國不過五六十年,科舉制度成熟不久,如展見星偶然所見,入場搜檢各地都大致如此。 此時的官員們還不曾料到,因為文人進身之階日益狹窄,科舉成為有且僅有一條的天梯,若干年后,作弊花樣日益翻新,倒逼搜檢跟著嚴格起來,乃至要考生脫盡帽鞋解開外裳的,堪稱斯文掃地——而即便是如此近乎要求赤身的搜檢之中,考生仍舊能想出作弊之法,只能說一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但這對徐氏來說仍舊沖擊力太大了,她勸道:“星兒,你還是消了這個念頭吧。那些官們,不來尋我們的麻煩就算不錯了,哪敢主動往他們手里撞?你倘或被拆穿了,問下罪來,把你敲上幾十大板,娘還活不活了?” 展見星嘆了口氣——她極少嘆氣,這一嘆,話語里的無奈之意再也掩飾不住:“可是娘,我不乘著現(xiàn)在讀書,尋一條出路,再過幾年,就不說祖父祖母了,官府那邊也有著現(xiàn)成的麻煩?!?/br> 徐氏茫然:“什么?” “徭役?!闭挂娦腔卮穑斑^完年后我就十三歲了,再過三年,倘若我還不將身份改回來,就得去服徭役了?!?/br> 徐氏臉色一下煞白。 她完全忘記了還有這回事! 因為在她心里,她自然很清楚她生養(yǎng)的是個女兒,扮男裝至今不過是不得已,從未想過徭役會跟女兒扯上關(guān)系。 可只得便宜不吃虧這檔事,世上原是不存在的,依國朝律規(guī)定,男子十六歲成“丁”,從此直到六十歲,每年都要承應(yīng)官府的徭役,這役分正役和雜役,繁重不需細敘,逃脫會受重罰,何況逃得了一時,逃得了漫漫幾十年嗎? 前路這樣艱難,但展見星并不如徐氏般氣餒,她的聲音中還含了輕快:“娘,沒事,只要我在這三年之中考中秀才,就可以免除身上的徭役了,然后我們就可以離開大同,天下之大,何處都可去得,祖父祖母和伯叔們有再大的勁,也不必去理會了?!?/br> 這前景描繪過于美好,好似從逼仄窄巷中一轉(zhuǎn)而至開闊大道,徐氏都聽得動心了,但她的擔(dān)憂也不可能就此消弭。 展見星是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她安慰徐氏道:“娘,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先用功讀書總是不會錯的,期間若有別的變數(shù),我再和娘商量著辦?!?/br> 徐氏雖然時時埋怨丈夫不該拿女兒當(dāng)兒子養(yǎng),然而因著她的寵溺,展見星一日日長大,主意一日比一日正,徐氏作為一個喪了夫的普通婦人,在許多事上倒不覺去依靠展見星了,展見星沒有被養(yǎng)成個嬌嬌女兒,她在話語權(quán)上,實則和可以頂門立戶的男丁沒有多少差別。 在自己坐困囚籠,拿不出有效主張的情況下,徐氏最終遲疑地點了頭:“那——好罷?!?/br> ** 離年節(jié)越來越近,展見星還有一件事要做:去向她原來的私塾先生辭別。 這位先生姓錢,打從十五歲開始應(yīng)試,應(yīng)到四十歲上,只是個童生,此后自覺年紀老大,羞于再和許多能和他做兒子的童生們一同考試,終于放棄了舉業(yè)之路,在家中辦了個館,收些學(xué)生聊做養(yǎng)家糊口之用。 錢先生連科舉的第一道關(guān)口都邁不過去,其學(xué)問不問可知,不過他也有個好處,那就是束脩低廉,略貴些兒的,展見星也讀不起。 這日,展見星提了些禮物去往錢家,她此前因家中出事,告假有陣子沒來了,錢童生膝下的小女兒淑蘭正在院子里晾衣裳,她比展見星小一歲,穿著件紅襖,看見展見星,驚喜地放下衣裳迎上來:“展哥哥,你來了,家中如今都好了嗎?” “咳!” 展見星還未回答,一聲重重的咳嗽聲響起來,錢童生站在堂屋門前,瞪了一眼女兒,訓(xùn)斥道:“做你的活去,姑娘家家,不懂得貞靜少言的道理嗎!” 錢淑蘭是獨女,并不怎么畏懼父親,又沖展見星甜甜地笑了笑,才繞回晾衣繩那邊了。 “先生。” 展見星上前去行了禮,然后便將來意說知。 “知道了,你去罷。”錢童生態(tài)度很冷淡也很敷衍,聽完了就直接攆人。 展見星愣了一下,沒多說什么,放下禮物便依令轉(zhuǎn)身離開了。 她與錢童生談不上什么師徒情分,因為錢童生上課極為糊弄,一大半時間都只讓小學(xué)生們搖頭晃腦地將文章干念一遍又一遍,他自己則自顧打盹。 展見星向他請教文章的釋義,十回里錢童生大約只答得上兩回,另外被問倒的八回,他倒也有辦法應(yīng)對——那就是將展見星呵斥一頓,挑剔她好高騖遠,整日瞎出風(fēng)頭。 展見星只得忍,她家貧,就是找這樣的先生,都是徐氏分外溺愛她才有機會。 如今要走,她沒什么留戀之意。 不過,有人留戀她。 展見星才走到門外不遠,錢淑蘭就追了出來:“展哥哥!” 展見星腳步頓住。 錢淑蘭跑到她面前,嬌俏的粉臉上都是失落:“展哥哥,你以后都不來我家了嗎?” 展見星點點頭。 “哦——”錢淑蘭低了頭,手指捏著自己的襖角,纏到了一塊。 展見星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說話,就道:“我要回家了?!?/br> 錢淑蘭忙抬了頭,她想說什么,對上展見星一貫淡淡的表情,忽然悄悄把臉紅了,她自己覺出來,跺一跺腳,好似從這動作里獲得了勇氣,望著展見星道:“那我以后去你家找你,你還理我嗎?” 展見星以為她要來買饅頭,就道:“你來,我會跟娘講多送你一個?!?/br> 錢童生雖不是個稱職的先生,但這時的師道尊嚴不可輕忽,客氣一些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br> 錢淑蘭感覺展見星和她說的似乎不是一回事,但她也只是朦朧生出些小女兒心思,不曾全然開竅,聽得展見星這樣說,起碼不是要跟她生分的意思,就滿足了,再一想會見到“展哥哥”的母親,又覺得害羞,羞答答地道:“不要多送,你家日子不容易——” “淑蘭!” 錢童生怒氣沖沖地走到門口,喝道:“你還不給我回來!” “知道了,爹。”錢淑蘭這下有些慌張,忙答應(yīng)著轉(zhuǎn)身走了。 展見星向外走,錢童生的聲音斷續(xù)從身后傳來:“爹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少往那小子跟前湊,他家窮得叮當(dāng)響,誰嫁了他都是吃不完的苦頭,你只看人生得好,就迷了眼——” “爹,你說什么呢?!?/br> “哼,生得好有什么用,能當(dāng)飯吃嗎?他家現(xiàn)在還得罪了代王府,能不能掙得出命都難說,你這個傻妮子,什么也不懂……” 展見星毫無觸動,表情都不曾變,大步只管向巷子外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一個土生土長的姑娘一下就立志去考進士比較不現(xiàn)實,所以星星的欲望是一步步進化,目前定在了考秀才上。 我看到大家之前的評論啦,對于科舉搜身的交待在這一章里,我把時間線定在開國不久,主要的原因就是這個。 ~~~~~~~~~~~ 然后,中秋節(jié)快樂,等下發(fā)波紅包,我太懶了,掩面,發(fā)個紅包都不能堅持,今天開始每天三十個,感謝從這么瘦就開始追的小天使們(*  ̄3)(e ̄ *) 第14章 年節(jié)終于到了。 托那包陰錯陽差得回來的首飾的福,徐氏和展見星這個年過得比去年還寬裕些,兩人打定了主意不回常勝堡村見展氏那一家子,但有孝道掣肘,也不好做得太張眼了,年節(jié)消閑不做生意,徐氏便閉了門,只說身體不適,需要休養(yǎng),并不往街市上逛去。 展見星也不去,乘著過年這幾日工夫,她趕著把前陣家里出事時丟下的功課補一補。 屋外仍是隆冬,滴水成冰,不怕冷的孩童笑鬧聲時時響起,屋里棉簾垂下,徐氏和展見星縮在燒得暖洋洋的炕上,安靜地各做各的事。 徐氏專心致志地縫著一個裝書的包袋,這包袋展見星本來有,不過徐氏怕她去從貴人讀書,原有的那個太簡陋了遭人小瞧,所以精心替她縫一個新的。 展見星對此無所謂,她默念完一章,一抬頭,見徐氏手里那簇蘭草才多出了半片蘭葉,便道:“娘,這袋子只要結(jié)實,能多使一陣就成了,不用做那么細。難得清閑,你多歇一歇?!?/br> 徐氏道:“那怎么成,你如今大了,身上的物件該體面些了。你看你的書,娘閑著也是閑著,這東西做起來又不費勁,只是娘手笨,做得才慢了些?!?/br> 徐氏確實不擅女工,不然不會被逼到開饅頭鋪了,做饅頭看似不起眼,實則是樣體力活,和面剁餡,樣樣都不輕省。 徐氏想了想,又道:“星兒,你要是想學(xué),娘教你,娘雖然不精通這些,但你學(xué)一點也不壞——” 展見星馬上把頭低了下去,一本正經(jīng)地道:“娘,不說話了,我看書呢。” 徐氏不由失笑,沒勉強她,也低了頭,繼續(xù)繡起自己的蘭草來。 閑適的日子過得很快,徐氏一共做了兩個包袋,一個修竹,一個蘭草,剛做好,初十就到了。 展見星早早起來,提著新的蘭草繡包袋,在徐氏擔(dān)憂的目送之中,往代王府的方向走去。 大半個時辰之后,她在九龍壁前遇到了氣喘吁吁的許異。 許異是一路跑著來的,頭上蒸騰著熱氣,很有活力地向展見星打招呼:“這么巧,早啊!” 展見星回應(yīng):“早?!?/br> 兩人會齊了一起進府,他們上回來時已在門房處認了臉,倒無人阻攔,但小廝沒拿他們兩個半大小子當(dāng)回事,不想領(lǐng)路吹冷風(fēng),只叫他們自己走去,兩人只得從記憶里扒拉著上回的印象,摸索著往紀善所走去。 時辰尚早,兩人一邊走一邊聊了起來,許異是個好說話的,展見星沒怎么問他,他巴拉巴拉把自己扒了個底掉:“上回我好像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家落籍入的是軍戶,本來我該接我爹的班,做個軍丁,這份營生苦得很,要前程得拿命拼,我爹娘舍不得我,聽人說羅府尊張榜召伴讀,召了好些天都沒有滿意的,就想送我來碰個運氣,萬一選上了,我就可以正經(jīng)跟先生讀書了,萬一再運道好,能考個進士,以后就不用做軍戶啦?!?/br> 展見星點點頭,懂了。 大同作為邊鎮(zhèn),生活在這里的居民十之七八都是軍戶,如展家這樣的民戶倒是極少數(shù)。這軍戶制度是從太/祖爺那會兒傳下來的,十分簡單粗暴,大致來說就是:一人從軍,全家軍戶,世代軍戶,爹死了兒子上,哥哥死了弟弟頂,直到全家男丁死絕,變成畸零戶。 這么要命的制度實行了幾十年,在衛(wèi)所兵丁忍受不了出現(xiàn)逃亡之后,終于豁出了一道口子:科舉。 能金榜題名,就能把戶籍從軍戶轉(zhuǎn)成民戶,從此逃脫這詛咒一樣的世代軍役。 對一般軍戶來說,這近乎不可能,求學(xué)所需的費用就是一大負擔(dān),在求學(xué)的過程里,還必須保證家中有人在衛(wèi)所服役,也就是說,倘若許異的父親不幸出了什么意外,那許異馬上就得頂上,沒有任何商榷余地——除非他已經(jīng)考中進士。 展見星聽得心有戚戚,看來活在這世上,誰都不容易。不過她也明白了羅知府為何會挑中許異,許異的目的比她還單純,就是為了努力讀書來的,讀不讀得出來且另說,起碼不會為了討好王孫就跟著王孫胡鬧,或者直接把王孫往邪道里拐帶。 “——我想考個秀才,我和我娘的日子以后能好過一點。”展見星也吐露了一點自己的志向。 許異很高興:“那咱們一樣,以后一起好好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