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展見星扶著徐氏安頓下來,謝了他們夫妻倆后,忙就問道:“陳大哥,陳大嫂,可知道是誰偷了我們家?我好報官,我娘病著,正等著錢治病,耽擱不起。” 小陳掌柜與小陳娘子對望一眼,面色有些奇怪——似乎居然知道,但又不太好說。 展見星扣緊的心弦倒松了點,她沒想能這么順利,原想著有一點線索就好了,忙追著又問一句。 小陳娘子嘆了口氣:“唉,星哥兒,我說了,你別著急生氣。我們對門做著鄰居,一向處得好,你們遭了橫禍,別的我們幫不上,這鋪子總是要幫著看守一下的。我們當(dāng)時從衙門回來,原想著替你們把門板上好,只是沒想到,你們展家族里的人來了——” 來的是展家大伯和三叔兩兄弟,不知本來是來做什么的,但知道了兄弟留下的遺孀幼子遭了難,片刻怔愣之后,卻是立即兩眼放光,他們原是套了驢車來的,把展家饅頭鋪本已上起的幾片木板叮咣卸下,大搖大擺進(jìn)去,見什么搬什么,直往驢車上放。 鄰居們看不過眼,有人上來阻止,展家大伯兩眼一翻:“我展家的家什,與你什么相干?” 鄰居們再說,展家三叔的話說得更不好聽:“我二嫂是個寡婦人家,應(yīng)當(dāng)謹(jǐn)守門戶才對,你上來瓜瓜葛葛的,別是跟我二嫂有點什么吧?” 這盆污水扣下來,便是心中還有不平的人也不敢出頭了,徐氏一日沒有另嫁,一日就還是展家的媳婦,膝下還帶著展家的兒子過活,自家里的財物糾葛,外人確實不好多插手。 就這樣,小半天工夫,展家伯叔兩個把饅頭鋪搬了個空,連地窖里腌著過冬的大白菜都沒放過,搬了幾顆,架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捏H子得意地走了。 徐氏身上一陣寒一陣熱,牙關(guān)打戰(zhàn),自己都分不清是病的,還是氣的:“這些、這些畜生——!” 陳家兩夫妻不知道展家伯叔為何而來,她心里約莫有數(shù),十有八/九是要像張氏說的那樣來逼她改嫁,指不定還要把展見星搶走,逼她丟了書本,到田地里去做牛做馬。這么一想,徐氏幾乎氣暈過去。 “哎,徐嫂子,你緩口氣,你病著呢,可生不得氣?!毙£惿┳用裰?,又推小陳掌柜,“別干站著了,去拿兩串錢,把楚大夫請過來給徐嫂子瞧瞧?!?/br> 借錢的話本已滾在了展見星嘴邊,只未來得及說出,她眼眶一紅,要跪下給小陳娘子道謝。 小陳娘子一把把她攔著:“行了,我們門對門住了也快兩年了,這點手還能不伸,干看著你娘燒壞了?先把你娘的病治好了再說,你家那些家什,回頭再往族里要去,你們族老要是肯主持個公道,還是能要回來的。” 展見星咬了下唇,沒著聲。 她心里知道根本沒這個可能,兩年前徐氏還在熱孝里就被逼嫁過一回,她們不是沒有去求過族里,族里只是以家事推脫不管,又去求里老,當(dāng)時倒是見到了里長,結(jié)果才知道,原來展家想把徐氏逼嫁的正是里長家的傻兒子,這兒子不但傻還半癱,日夜睡臥在床,連口飯都要人喂食,徐氏為了展見星本就不愿改嫁,何況還是嫁給這樣的人? 爭執(zhí)反抗之間,徐氏差點一頭撞死在展父墓前,里長害怕背個逼死節(jié)婦的名聲,才終于退讓,徐氏才有機(jī)會避居到城里,靠著安葬完展父留下的最后一點積攢買下了饅頭鋪這個容身之所,一切從頭開始。 這些舊話暫且不提,很快楚大夫被請了來,這個倒霉的老人家也有一份好心,給徐氏診治過后,只收了藥錢,沒收出診錢。 世道雖然嚴(yán)酷,小民處處碰壁,終究也有一點溫暖可愛之處。 展見星因此振奮了一點起來,將徐氏在油鋪里暫時安頓好后,她冒雪走到對面去,想找一找自己的家還剩下些什么。 很好,非常干凈。 除了做面食的案板太大太沉重,驢車放不下沒有搬走以外,就剩下四面墻了,看得出若是可以,展家叔伯恨不得連墻皮都鏟了一層走。 展見星沒在前面停留——實在沒什么好停留的了,往后面居住的屋子走。 后面的兩間屋看上去變化倒不大,這不是展家叔伯良心尚存,而是徐氏懼怕有朝一日連大同也呆不下去,有意識地沒添置太多東西——也沒錢添,但雖然如此,僅有的兩三樣箱柜也都被打開了,翻得亂七八糟。 展見星沒管那些,只去往徐氏床頭的炕洞里掏了一把,果然,藏在里面的小壇銅錢也不翼而飛。 她心頭麻木得已經(jīng)覺不出來疼了,又走到旁邊自己的小屋,費力移開衣柜,從衣柜后面的墻壁上掏出一塊磚來,這屋子有些年久失修,這塊磚在她們買下屋子時就是活動的,她有意沒用泥巴填牢,日常把徐氏給她的零用錢藏在里面,以備不時之需。 磚塊移開,里面露出了一小堆散放的銅錢。 展見星眼睛亮了亮,忙把銅錢取出來捧到手里。別處沒什么好看了,她走回油鋪,先不顧小陳娘子的推拒,執(zhí)意把藥錢還給了她,然后拜托小陳娘子幫忙照看一下徐氏,她就又走了出去。 她要去縣衙。 村里的族老都是沒法指望的,想把家什要回來,為今之計,只有去告官。 作者有話要說: 我寫的時候沒覺著,感覺都是必要鋪墊,現(xiàn)在每天這么一章章發(fā),好像,確實,有。。一點點虐(心虛)。。但是不要害怕,馬上撥云見日了!娘會保住噠,不會有事。 第8章 展見星的告官之路很不順?biāo)臁?/br> 衙門有規(guī)定,逢著特定的日子才收百姓狀紙,大同縣衙是逢三、六、九,展見星含憤而去的這一日一來并不是正日子,二來她也沒想起來寫狀紙。 只好掉頭又回去,按捺住心情服侍徐氏,總算徐氏的熱漸漸退了下去,她們在牢里呆的時間不長,沒吃多少苦頭,徐氏病愈后精神很快養(yǎng)了回來。 兩日后,展見星算準(zhǔn)日子,又拿自己寫的狀子去了縣衙,卻被攔在了外面,衙門口的書辦告訴她,原來她寫的格式不對,要么自己拿回去重寫,要么由書辦代寫。 當(dāng)然,書辦不會白白效勞。 展見星還過藥錢以后,傾家只剩了百十個銅錢,又現(xiàn)去買了紙筆,實在再出不起這筆多余花費,只得問明白了格式,自己回去又寫。 她下午時再度跑去,誰知衙門口那收狀紙的書辦已經(jīng)不在了,問了門子才知道,天太冷,書辦大爺說手抖寫不了字,已經(jīng)回后衙休息去了,要想告狀,下個日子再來吧。 展見星心里焦急,卻也沒辦法,只好回去,好容易又挨了兩日,再去。 書辦雖然嬌貴,倒也不是一點活不干,這一次,展見星的狀子終于遞上去了。 但不是馬上就能見到縣令,要告狀的人多了,遞狀子不過是第一步,遞完了排隊等通知,什么時候排到了,才能去過堂。 展見星揣著希望,回家與徐氏傻等起來,這一等就等了五六日,寒冬之際,家徒四壁,日子如何難熬不必細(xì)說,多虧了鄰居們心善,各個伸手幫扶一把才將就了下來。 度日如年間,眼瞧著熬到了十一月上,展見星等不住了,決定去縣衙看看。徐氏不放心,想自己去,但一來她婦道人家,見官不便,二來她也不識字,沒拗得過展見星,只得在家坐立不安地守望著。 在門口收狀紙的仍是那個書辦,展見星上前行禮探問,那書辦瞪著眼想了片刻,忽然一拍案面:“原來是你!小子,你那狀子不盡不實,胡編亂造,可是害得我吃了縣尊好大一個瓜落!” 展見星愣了:“——小民字字實情,何來虛言?” 書辦大聲道:“搬走你家財物的乃是你的叔伯,并非陌生匪人,你如何填的盜匪狀格?” 展見星辯解道:“小民狀紙上寫明了的,并無遮掩,他們侵門踏戶,強(qiáng)占小民家業(yè),豈不就與強(qiáng)盜無異?” 展見星的狀紙上確實寫得明白,但這書辦因天氣寒冷,當(dāng)差極是敷衍,按理他有審核之職,不合規(guī)定的狀子當(dāng)時就該駁回,但他第二回 時卻根本沒有細(xì)看,胡亂收了,呈交到李蔚之那里,李蔚之發(fā)現(xiàn)不對,把他叫去罵了一頓。 書辦因此心氣不順,也不耐煩與展見星這么個毛頭小子多費口舌,直接道:“少說那些有的沒的,衙門口是你巧言令色的地方嗎?總之,你這狀子不該告到縣衙來,該去尋鄉(xiāng)里的里老評理。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跑來縣衙告一狀,你以為縣尊老大人那么閑?好了,去,去,別站這礙事了!” 將近半個月白耗在這里,展見星氣得不行,勉強(qiáng)忍著道:“既是不準(zhǔn)告,差爺當(dāng)時不說,事后也該告知一聲,小民白白等了這么久——” 律例其實規(guī)定得不錯,準(zhǔn)告不準(zhǔn)告,官府都該盡到基本的告知之責(zé),但俗話說得好,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再好的規(guī)章,下面人執(zhí)行起來都能走出七八種樣來。書辦就完全不以為意:“現(xiàn)在你不是知道了?等幾天就委屈了,告訴你,你告這刁狀,沒把你抓起來打一頓板子就不錯了!” 展見星臉都?xì)獍琢?,捏著拳頭:“好,縣衙不管事,我找管事的地方去!” 她轉(zhuǎn)身就走,書辦在她身后嘲笑:“毛頭小子,脾氣倒不小,你只管去,有本事,進(jìn)京告御狀去!” 展見星腳步頓住,霍然轉(zhuǎn)頭:“你以為我不敢?!” 書辦哈哈大笑:“你敢,你去呀!” 站在書辦周圍幾個瞧熱鬧的差役跟著笑成一團(tuán),展見星:“你——!” “你過來?!?/br> 身后有人扯了她一把,展見星回頭一看,卻見是個穿公服的眼熟差人,她想了一下,認(rèn)出是之前代王案時見過的龔皂隸。 龔皂隸把她拽到八字墻那邊,開口問她:“你家的事,我聽小陳說過了。你現(xiàn)今還想去哪兒?是不是府衙?” 見展見星點頭,他嘆了口氣:“別費這勁了,你去府衙是越級上告,府尊大老爺更不會接你的狀子?!?/br> 展見星愣了片刻,這道理她懂,只是一時氣糊涂了。她抿了抿唇:“多謝龔叔提醒,那我還找李縣尊說理去。我家就是強(qiáng)盜入室劫掠的案由,他憑什么不接?!?/br> 龔皂隸忙阻止了她:“罷了,看在小陳掌柜的面上,我與你說句實話。你家這案子,衙門接不接在兩可之間,縣尊要是愿意管,伸伸手也就接了,要不管,打發(fā)你找里老去,那也沒什么錯。”他聲音低下去,“為著你家先前那事,縣尊覺得失了顏面,所以如今是不會管你的——” 展見星眼前一黑。 怪不得! 她家就在城里,明明不接也不使人告知,硬拖了她五六日,說不定都是有意的! 李蔚之自家懦弱,在代王府威勢前露了怯相,他不反求諸己,卻遷怒到她頭上來了,這是什么昏官! 龔皂隸見她直挺挺站著,眼神失焦,一句話說不出來,也有些可憐她,指點了她一句:“小哥兒,你還是往你們里老那使使勁吧,破些銀錢喂他,你們家那些東西,能要回來多少算多少罷。” 她們早把里長得罪透了,根本沒法去尋;何況銀錢,家里又哪里還有什么銀錢,鄰居們接濟(jì)一時,不能接濟(jì)一輩子,她和母親的日子已經(jīng)窘迫到吃了這頓,下頓不知在何方了—— 一陣寒風(fēng)襲來,展見星站立不穩(wěn),被吹得往八字墻邊趔趄了一下,她茫然的目光順勢在墻上掃過。 設(shè)立在衙門兩邊呈八字狀的墻壁就相當(dāng)于布告墻,官府有什么需要下達(dá)于民的律令告示,都會在此張貼。 一眼望去最新的一張上寫著—— “……召年十二至十八者,品學(xué)兼優(yōu)之少年充為代王府王孫伴讀?” 展見星仰著頭,對著這張布告發(fā)怔住了。 龔皂隸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順嘴道:“這是羅府尊讓人來張貼的,府衙那邊也有?;噬险媸鞘ッ饔秩蚀?,聽說下旨大大訓(xùn)斥了代王府一頓,連代王爺?shù)耐蹙魝鞒卸伎圩×?。知道代王府中有些小王孫因為圈禁耽誤了習(xí)學(xué),竟成了白丁,又從京里派了位有好大學(xué)問的翰林老爺來,專門教導(dǎo)小王孫們讀書?!?/br> 展見星回過神來,向他拱手拜道:“多謝龔叔教我。不耽誤龔叔當(dāng)差了,我這便往府衙去?!?/br> 龔皂隸有點急:“哎,你這小子,敢情我半天話都白說了?” 展見星蒼白著臉色,靜靜地道:“龔叔誤會了,我不告狀?!?/br> “我去應(yīng)征?!?/br> ** 大同府縣同廓,縣衙府衙相去不遠(yuǎn),不多久,展見星已經(jīng)來到了府衙前。 這一片官署前比縣衙要清靜得多,因大同是邊關(guān)重鎮(zhèn),防衛(wèi)比別處都嚴(yán)密些,府衙門前還派有軍士守衛(wèi)。 展見星才往八字墻前站了站,一個身形高大的軍士就喝道:“兀那小孩兒,這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莫在這里攪擾!” 展見星匆忙間一掃,看到了墻上確實貼著一張和縣衙差不多的告示,她往軍士那邊走過去,行禮道:“軍爺,小民不是來玩耍的,敢問軍爺,府尊征召伴讀的告示還作數(shù)嗎?” 軍士打量她兩眼,臉色緩和下來:“你是要應(yīng)征的?那進(jìn)去罷?!?/br> 展見星不由意外了一下,沒想到府衙的門倒比縣衙好進(jìn)多了。 她不及多想,忙走了進(jìn)去。 將到儀門時,又被此處的門子攔了下來。展見星把來意又說了一遍,門子也出乎意料地好說話,籠著手站起來:“跟我來吧?!?/br> 展見星心中疑惑,不知是不是風(fēng)太大,她有些看花眼,怎么覺得她說完話后,門子的眼神一下子亮了亮,好像對她的到來多么喜聞樂見似的—— 不確定的事,展見星暫也不想了,她自己是抱了孤注一擲的心態(tài)來的,默不吭聲地跟在門子身后,一路走進(jìn)了后堂。 “大老爺,有人來應(yīng)征那個伴讀了!”才到門邊,門子就揚(yáng)聲叫了起來,聲音喜氣洋洋的。 展見星這回確定自己沒有辨錯了,門子這句通傳里分明溢滿了終于逮到個“冤大頭”的喜悅! 作者有話要說: 以皇帝來說,給派個老師就不錯了,一般不會到伴讀這樣的細(xì)務(wù)都親自出手,所以星星這個伴讀不是被指定,而是自己爭取來的。 目前為止,沒有給她開金手指,想改變命運,最重要的還是靠自己呀。(*  ̄3)(e ̄ *)